趙俊臣的這場私下交易,對于玄燁而言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問題。
只要是可以盡快解決境內的糧荒問題,明朝通往建州女真的貿易交給任何人都一樣,趙俊臣與晉商并沒有任何區別,而且建州女真通往明朝的貿易依然還留在自己的手里。
更何況,玄燁認為自己握有這場交易的主動權——他今天可以允許趙俊臣的商行壟斷明朝通往建州女真的貿易,但明天就可以改變態度,把這項特權轉交給別的商行,這里面的龐大利潤必然會影響到趙俊臣的今后立場,讓趙俊臣逐漸變成“親金派”。
思緒轉動之間,玄燁很快就考慮清楚了利弊關系,也就暢快同意了趙俊臣的這場私下交易。
有了“默契”之后,這場談判也就愈發激烈起來,但這種激烈只是表象而已,在趙俊臣與玄燁的暗中操縱之下,雙方看似是爭鋒相對,但各自的立場都是逐漸有所退讓,談判方向也沿著他們所達成的默契而不斷進展著。
直到一個時辰之后,這場談判終于是塵埃落定,達成了初步的共識。
最終的結果是,明朝同意接受建州女真的請降,但建州女真的請降條件也從十一項縮減為五項,具體條件也被壓縮了許多;
首先,建州女真請降之后,明朝將會無償支援建州女真一批糧食,但糧食數量并不是建州女真所希望的三百萬石,卻是只有三十五萬石,至于鐵器、耕牛、農具之類都不會無償支援建州女真,但允許建州女真在雙方開通互市之后前往明朝境內購換。
其次,明朝同意與建州女真開通互市,也同意建州女真的商隊進入明朝境內采買各類物資,但商隊數量每年不可超過二十支,而且建州女真的商隊入境之前都必須要向明朝的戶部衙門報備,相關權限也需要由戶部衙門負責審核與指定,明朝商隊進入建州女真境內也是同理,不僅是數量受到限制,商隊名額也需要建州女真方面的指定;
再次,明朝與建州女真從今往后皆是要限制前線駐軍的軍事行動,不可妄自挑釁生出事端,遇到沖突之際也必須要交由雙方官員負責磋商,也不可單方面挑起戰事;
第四,建州女真向德慶皇帝請降之際,必須要聯合朝鮮與漠南蒙古一同行事,這就意味著德慶皇帝今年壽辰的風光更盛,作為交換條件明朝將會以低價額外賣給建州女真一批物資用以應急;
最后,建州女真將會承認明朝對于河套平原的統治,明朝也認可建州女真對于漠南蒙古的“管轄權”,今后雙方針對蒙古各部的行動必須要率先通報于對方;
這五項條件,可謂是各有所得,說不上誰更占便宜——若是硬要說的話,也是明朝有了面子、建州女真得了實惠。
建州女真的立場看似是退讓極大,但他們最初所提的那些請降條件原本就屬于漫天要價、獅子大開口,如今所達成的條件雖然不是最佳,但也足以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
而且,建州女真的商隊今后可以正大光明的進入明朝疆土,他們的滲透力度也必然會進一步增強,這對于明朝而言也是一個隱患。
出于本心來講,趙俊臣認為這項協議于明朝而言并無太多實惠,只是得到了一些表面的風光,還有養虎為患的危險,心里也是很不滿意,但他也沒有太多辦法——如今不僅是建州女真迫于糧荒壓力必須要達成這場談判,他也面臨著德慶皇帝的壓力,必須要滿足德慶皇帝的好大喜功、讓德慶皇帝風風光光的辦一場大壽。
這般情況下,這份協議已經是趙俊臣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
但對于趙俊臣本人而言,這場談判的好處卻是不少,通過一場私下里的交易,讓他趁機壟斷了明朝通往建州女真勢力范圍的所有貿易之后,就再次增添了一條重要財源。
“這場談判,結果也就只能如此了!若是讓建州女真順利渡過了今年這場糧荒,他們的威脅就會更大,滲透明朝疆土的力度也會更強,日后必將要成為大患,也只能寄望于我的反滲透計劃可以成功了!”
與玄燁達成協議之際,趙俊臣的心中暗暗想到。
另一邊,見到協議達成之后,玄燁的心情又好了一些,因為這場談判的收獲足以讓建州女真的糧荒壓力減輕一半。
與此同時,他想要趁機收服趙俊臣的心思,也是愈發的蠢蠢欲動。
趙俊臣在明朝官場之中當然是地位尊貴,但也存在著極大的隱患,今后說不定就是鳥盡弓藏的結局,玄燁認為像是趙俊臣這樣的聰明人必然會想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而建州女真就是這條后路的最佳選擇!而且趙俊臣在世人眼中就是貪財妄為的形象,這也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弱點。
所以,玄燁雖然也知道自己的機會不大,但依然是想要嘗試一番——說不定就會成功呢?
玄燁調查了趙俊臣近年來的諸般作為之后,就很是欣賞趙俊臣的能力與實干,今天親眼見證了趙俊臣的手段與智慧,心里也有些求賢若渴的意思,認為趙俊臣這樣的良臣留在明朝輔佐德慶那樣的昏君實在是太可惜了,若是能為建州女真所用,建州女真的實力并將會迅速增漲。
趙俊臣的缺點固然也有不少,但玄燁認為自己擁有足夠的容人之量與駕馭手段。
于是,談判結束之后,眼看著時間還早,玄燁就突然開口,提議雙方一同狩獵以作慶賀,順便是增進一下關系。
玄燁的這項提議并不合時,如今已經漸入寒冬,附近并沒有太多動物可供狩獵,必然是不會有太多收獲。
但玄燁眼很快就要降于德慶皇帝,如今正是雙方關系最佳的時候,趙俊臣自然是不能駁了他的面子,稍稍猶豫一下之后就同意了。
然后,趙俊臣與玄燁就領著各自麾下的官員離開了大帳,紛紛是上馬向著遠處而去。
玄燁之所以是提議這場狩獵,只是想要營造一個與趙俊臣單獨相處的機會罷了。
狩獵開始之后,建州女真的騎手們表現極為活躍,他們到處尋找野兔、獐子的巢穴,把這些動物驅趕到玄燁與趙俊臣的近前,讓兩人可以輕松射箭獵殺。
玄燁的興致很高,很快就射殺了三只野兔、兩頭獐子、甚至還有一匹野狼,別看他身材有些消瘦,但射術卻是極佳,完全展現了建州女真的騎射文化。
相較而言,趙俊臣卻是成果寥寥,只是射空了一箭之后就再也不射了,只是靜靜觀看著玄燁的表現,時而還會開口贊嘆幾句。
再次獵殺了一頭獐子之后,眼見到趙俊臣周圍并無外人,玄燁也終于尋到了與趙俊臣單獨交流的機會。
他策馬趕到了趙俊臣身邊之后,就笑著問道:“我看趙大人一直都沒有出手,可是不喜騎射之道?為何是興致不佳?”
玄燁如今還只是建州女真的大汗,而不是趙俊臣所熟知的那位“康熙大帝”,但他的身上已然出現了一些帝王氣度,他此前與趙俊臣談判的時候一直是表情冷肅、讓人不由是心生敬畏,但這個時候向趙俊臣笑臉相迎之際,卻又明顯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趙俊臣認真觀察了玄燁的氣質變化,也同樣是笑臉相迎,道:“并非不喜,而是不善……我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不敢比大汗你的文武雙全,騎術倒還勉強算是嫻熟,但射術卻是一竅不通,這個時候自然是不愿露怯讓人笑話。”
玄燁似乎很欣賞趙俊臣的坦白,道:“能夠看明白自己的短處,這是一個很好的優點!但有了短處只是一味遮掩卻是不好,最好還是想辦法彌補一二,不過趙大人你是文人,這騎射方面的不足確實是無關緊要。”
頓了頓后,玄燁的話語中多了一絲意味深長,又道:“相較于自己的長處短處,一個人更應該看明白自己的機會與憂患!有些無關緊要的短處固然是不必刻意彌補,但有些憂患看似是遠在天邊,但依然是要盡快解決,否則這個憂患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近在眼前了!只可惜,人時有力窮,人力也總是抗不過大勢,有些遠憂是完全沒辦法解決的,這個時候,就要給自己尋一條后路了……趙大人以為如何?”
聽到玄燁的意有所指,趙俊臣不由一愣。
趙俊臣是一個聰明人,自然是聽明白了玄燁的暗示。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預料到,玄燁竟是想要收服自己!
趙俊臣驚訝之余,也是心中一動,并沒有直接拒絕,只是緩緩說道:“相較于給自己留一條后路,讓自己總是遲疑猶豫,我還是更喜歡一往無前的解決所有問題……更何況,前路有遠憂,后路難道就沒有近患了?”
玄燁的笑容誠摯,道:“后路是否存在近患,只要探一下也就知道了,若是探路之后發現后路很安全的話,又何必不給自己多留一個選擇?”
見趙俊臣陷入了沉默,玄燁也沒有想要強求趙俊臣立刻給出回應,只是稍稍壓低了聲音,說道:“大明與大金開通互市之后,趙大人的商隊就可以暢通無阻的進入我大金境內、壟斷所有的商貿利潤,你很輕易就可以探清楚我大金的底細,也會與我大金的許多人員密切接觸,而我也不會有太多限制……到了那個時候,趙大人自然是可以探明白這條后路的好壞!
別看我大金今年遭遇了嚴重糧荒,還需要降尊紆貴的降于漢人皇帝,但這只是一時困境罷了,大金與大明絕不是一回事,夕陽再是如何耀眼也很快就會落下,朝霞就算是一時間被烏云遮蔽,也遲早會放出耀眼光芒……也許,你我之間,往后還會有很多的合作機會!”
當玄燁說到“你很輕易就可以探清楚我大金的底細,也會與我大金的許多人員密切接觸”這一句話的時候,稍稍加重了語氣,讓趙俊臣心中不由一驚,暗暗懷疑玄燁是否已經猜到了自己的反滲透計劃。
今天的這一場談判,趙俊臣固然是不滿意最終的結果,但他認為自己與玄燁單獨交鋒的時候還是占著上風的。
雖然,趙俊臣也很清楚,他之所以是占據上風,主要還是因為玄燁礙于建州女真糧荒現狀的刻意隱忍,并不是自己的手段能力就比玄燁更加高明,但終究是壓了這位傳說中的歷史人物一頭,心中難免有些得意。
但經過這一番談話,趙俊臣卻是突然發現——當他一直是故作傲氣的刺激玄燁、觀察玄燁反應的時候,玄燁是否也在順水推舟的順勢觀察自己?自己的諸般算計,當真是如愿以償的實現了嗎?
想到這里,趙俊臣的心情稍沉。
但表面上,趙俊臣依然是不動聲色,沒有露出任何破綻,只是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等我探明道路再說吧,前路目前還算平坦,就算是今后有些顛簸也未必走不過去,還不急著走后路。”
玄燁也是笑道:“只要是你心里記住自己還有這條后路就好!”
說話間,一只野兔被騎士們驅趕到兩人近前,玄燁當即是抬手一射,當即就射殺了這只野兔。
然后,玄燁又笑著補充道:“我年幼時候身體不算太好,其實也不善于騎射之道,但我勤于練習之后,如今倒也有些成效了!”
這一場狩獵,可謂是聲勢浩大,雙方共同出動了近千名騎手,但最終只是射殺了二十余只兔子、十幾頭獐子,還有三只野狼,而且絕大部分都是由玄燁所射殺。
狩獵到了最后,眼看著周圍再無獵物之后,玄燁卻是出現了一次失手,“不小心”射殺了自己的獵犬,然后就把獵犬的尸體作為回禮送給了趙俊臣,說是狗肉很香。
趙俊臣依然是假裝不明白玄燁的意思,不動神色的收下“回禮”之后,很快就告辭了玄燁,率著隊伍離開了。
卻說,當趙俊臣的談判隊伍離開之后,玄燁卻是返回了此前用來談判的大帳之中。
在大帳之內,錢通已經等候多時了。
見到玄燁出現,錢通當即是下跪請罪,表示建州女真在宣府軍鎮的眼線探子被趙俊臣拔掉大半,全是自己辦事不利的緣故。
玄燁卻沒有責怪錢通,只是冷靜問道:“這一次的損失有多大?咱們在宣府鎮的眼線探子都被拔掉了?”
錢通卻是表情奇怪,道:“咱們在宣府鎮內部總計收買了眼線與內應總計二十六人,但這次趙俊臣卻是送來了二十八顆頭顱!其中只有二十五顆首級來自于咱們的眼線與內應,另有三顆首級的主人與咱們毫無關系,應該是被趙俊臣冤殺了。”
頓了頓后,錢通的表情間又多了一絲興奮,補充道:“不過,我仔細清點了一下這些首級,發現咱們在宣府鎮內最重要的那名內應并沒有被趙俊臣所殺,應該是逃過了趙俊臣的調查,只要是這名內應還留著,咱們在宣府軍鎮的損失倒也不是太過于慘重!”
建州女真在宣府鎮內部最重要的眼線是何人,玄燁自然是心中清楚,他沉吟片刻后,卻是突然冷聲道:“冤死之人未必就是趙俊臣沒有調查清楚,躲過了調查的那名內應說不定也是趙俊臣的刻意留手……這個趙俊臣,今后必將會成為大患!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會成為大明的大患,還是會成為我大金的大患,若是不能收為己用、留在身邊看管,就必須要想辦法除掉他!“
下雨天,睡覺天……真的睡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