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渭水大捷的消息傳到京城,一時間朝野震動、各方勢力或喜或憂,即使是一向處變不驚的周尚景也驚訝了好一陣子。
當時,唯有霍正源的表現異常平靜,只是突然尋了一個風水不好、屋舍老舊的理由,決定要搬家換府,把整個霍家都遷到了一處與趙府相距不遠的巷子里。
新遷的霍府面積較小,環境也不似從前那般幽靜雅致,但只需要步行一炷香時間就可以抵達趙府從那時候開始,兩家族人平日里的走動與聯系也就愈發頻繁緊密了。
毫無疑問,霍正源乃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從來都不會大張旗鼓的為趙俊臣搖旗吶喊、沖鋒陷陣,也從來都沒有主動踴躍的表達忠心、大拍馬屁他的存在感很低,總是隱于幕后,甚至會有不知底細的人錯認為他只是“趙黨”的邊緣人物,黨爭之際也很少會受到波及……但霍正源經常會借著某些看似不經意間的“小動作”,向趙俊臣證明自己的立場與作用。
趙俊臣一向喜歡聰明人,也就愈發重用于他了。
這一次,收到了趙俊臣的傳訊之后,正是因為兩家府邸相距較近的緣故,霍正源也較之李成儒更早一步抵達趙府。
就在李成儒匆匆趕向趙府之際,霍正源的臉上掛著僵硬笑容、端坐于趙府正堂之中,正與趙俊臣一起……聽許慶彥吹牛皮。
在霍正源無奈目光的注視下,許慶彥站在趙府正堂的中間,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大聲敘述著自己這段時間的“輝煌”經歷。
“少爺、還有霍大學士,你們兩位可不知道,鄭家多年以來割據一方,族人一個個都是眼高于頂、傲得沒邊了,我從登島之初,就屢受輕慢,還碰到過好幾次下馬威,但我乃是代表少爺與他們洽談,一舉一動都意味著少爺的臉面,又豈能退縮示弱?
每次遇到挑釁,我都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若要口舌爭辯,我總能讓他們啞口無言,若要比武爭鋒,小林他也是未逢敵手,連續挫敗了鄭家后輩的好幾次挑釁之后,他們也終于不敢小覷,讓我們拜見了鄭家老爺子鄭芝龍!
鄭家老爺子能闖下偌大家業,到底是眼界大為不同,他從第一眼見到我和小林二人,就看出了我們的與眾不同,再加上我的據理力爭,他不僅是當場就拍板同意了咱們與鄭家的今后合作之事,還當眾認了我和小林二人為干侄孫,那叫一個態度親近……”
許慶彥每當是大吹法螺之際,總是要忍不住得意忘形,這一番牛皮更是破綻百出,以霍正源的眼光見識,自然是一眼拆穿、全然不信。
別的不說,鄭家多年以來在海上稱王稱霸,實力雄厚割據一方,鄭芝龍更是一只老謀深算不遜于周尚景的千年狐貍,又豈是區區許慶彥與莫小林二人可以輕易折服的?
不過,看在趙俊臣的面子上,霍正源這個時候不僅不能拆穿,還必須要安靜傾聽、努力維持著臉上笑容,時不時的點頭表示贊許、配合許慶彥的談性,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另一邊,與許慶彥一同返回京城的莫小林,這個時候則是表情尷尬、欲言又止,顯然也認為許慶彥的吹噓過份了。
霍正源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觀察了一下趙俊臣的反應,卻發現趙俊臣的表情平靜,并沒有任何責備之色,也完全沒有任何打斷之意,只是任由許慶彥胡鬧。
“早就聽說,許慶彥乃是一個不學無術之輩,但他與趙臣是總角之交,多年來一直都跟在趙臣的身邊,他的父親對于趙臣亦是多有恩情,所以趙臣也向來最是信任親近于他……
但如今看來,趙臣待他的態度何止是信任親近?簡直就是刻意縱容了……唉!我早就覺得,以趙臣的身份地位、睿智眼光,卻偏偏是寵信這樣一個痞子,實在是大不應該、有份,今后說不定就會釀出隱患、成為趙臣身邊的破綻……必須要尋個機會向趙臣勸誡幾句才行……”
而就在霍正源暗暗思考之際,許慶彥長篇大論的自我吹噓終于是告一段落。
見到許慶彥終于住口,霍正源與莫小林皆是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屋子里的尷尬氣氛頓時間消散了不少。
另一邊,趙俊臣的手指輕敲桌面,沉吟片刻后,抬眼看著許慶彥緩聲問道:“也就是說,鄭家那邊確實已經同意與我們合作了?”
許慶彥洋洋灑灑講了一大堆,拋開那些自吹自擂的夸大其辭,這是趙俊臣唯一能夠得出的確切結論。
許慶彥連連點頭,表情愈發得意輕浮,道:“由我親自出馬,這場合作自然是談成了!隨后只需要少爺你派人去與鄭家磋商一些細節問題,事情就徹底妥當了!”
趙俊臣點頭贊許道:“其實,我安排你們二人去與鄭家進行接觸,原本并沒有抱著太多期望,只是想要初步接觸、打個前站罷了,未曾想你們竟是直接促成了這場合作,可謂是意外之喜!有了鄭家的協助,我的許多計劃都可以加快進度了……慶彥、小林,你們這一次做得很好,當真是大功一件!今天晚上,我會親自為你們慶功。”
受到趙俊臣的贊許,莫小林連忙欠身表示謙遜,許慶彥則是愈發的得意洋洋。
就在許慶彥愈發得意之際,趙俊臣深深打量了許慶彥一眼,眼神頗是有些意味深長。
然后,趙俊臣端起了手邊尚未動過的茶盞,站起身遞給了許慶彥,又補充道:“你剛才講了那么長時間的故事,現在必然是口干舌燥,先喝幾口茶,潤一潤嗓子,也趁機整理一下思緒……然后,你需要把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向我與霍大學士重新講訴一遍……這一次,既不要夸大其辭、也不要錯漏任何細節,我希望聽到最真實的情報!”
隨著趙俊臣的話聲落下,許慶彥臉上的得意表情頓時一滯,然后就變成了尷尬與訕笑。
趙俊臣并沒有理會許慶彥的尷尬,慢悠悠的繼續說道:“我這個人,一向是貪心不足、得寸進尺,這場合作若是還沒有談成也還罷了,但如今已是談成了,我就會忍不住還想要更進一步,希望咱們可以在合作之中占據主動、掌控大局,更不想反過來被鄭家所利用!
所以,在正式合作之前,咱們必須要切實掌握鄭家的詳細近況,絕不能出現太多的誤判……慶彥,你這段時間與鄭家多有接觸,你所擁有的第一手情報,對咱們的下一階段談判、以及未來布局皆是意義重大!剛才,我看你這一趟奔波萬里,確實是非常幸苦,也就沒有阻止你的夸耀興致,但現在你的牛皮也吹足了、談性也盡興了,是時候言歸正傳了!”
聽到趙俊臣的話語中并沒有任何譏諷與責備之意,語氣卻是非常認真,盯著自己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長,許慶彥的表情漸漸認真了起來,甚至還略有些緊張。
大口飲盡茶水之后,許慶彥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然后就用與一種與此前截然不同的嚴肅語氣,把他與莫小林這段時間在鄭家的所有經歷見聞,再次向趙俊臣與霍正源二人講訴了一遍。
這一次,許慶彥講訴之際完全沒有任何吹噓成分,可謂是詳盡客觀,沒有任何避重就輕,也沒有隱瞞自己跌落大海的丟人經歷,甚至是完全屏蔽了自己的主觀情緒,內容詳盡且又瑣碎,從鄭家上下的只言片語,再到臺灣境內的物價水平,從鄭家核心成員們所表現出來的各異秉性,再到鄭家府邸的裝飾風格,竟是無一不缺。
有許多描述看似是毫無意義,卻又能從側面推測出一些更為核心的東西。
顯然,許慶彥這段時間確實是用心了,把他的所見所聞盡數記在了心里,如今表訴之際也算是有條理,似乎是提前就考慮過向趙俊臣匯報的事情。
許慶彥的這般轉變,不僅是讓霍正源心中滿是驚訝,即使是趙俊臣于他多年相處,也極少見過許慶彥出現這般認真態度,不由是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其實,對于霍正源的心中顧慮,趙俊臣也早就認真考慮過了。
近年以來,各種因緣際會之下,趙俊臣的權勢擴張實在是太快了,不僅是超乎了趙俊臣本人的預想,身邊人的成長也已是逐漸無法跟上腳步,許多時候就連一向精明強干的方茹,在處理某些事務的時候也會深感力不從心這也是方茹愿意逐漸放權給張玉兒的原因之一。
這種情況下,就更別說是一向輕浮散漫、不學無術的許慶彥了。
然而,許慶彥乃是趙俊臣的長隨與心腹,了解趙俊臣的絕大多數機密計劃,許多時候還會負責跑腿聯絡的事情,絕不能就這么一直無能輕狂下去。
隨著趙俊臣的權勢擴張愈發迅速,他在德慶皇帝、周尚景心目中的威脅愈發不容忽視,所面對的壓力與威脅也越來越強,像是許慶彥這樣的性格與能力,自然會成為趙俊臣身邊的破綻與隱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人利用。
許慶彥的忠心固然是極為難得,但忠心卻并不能代表一切,若是許慶彥遲遲未見成長,讓他繼續留在趙俊臣身邊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當然,趙俊臣還是顧念舊情的,也一直都在設法培養許慶彥。
趙俊臣從來都不是多話之人,但他每次制定計劃、做出布置之際,卻總會不厭其煩的向許慶彥解釋自己的深層考慮,也經常會向許慶彥分析朝野局勢變動,正是為了開拓許慶彥的眼界、加強許慶彥的手段。
而且,趙俊臣也反復給了許慶彥許多次機會進行鍛煉、證明自己。
最初,趙俊臣讓許慶彥負責管理“同濟廟”,但許慶彥的眼光手段、心中覺悟、思慮周詳皆是遠遠不足,不僅拖累了趙俊臣的各項計劃進度,還一度讓“同濟廟”有了失控的跡象,所以才迫使方茹接手。
隨后,趙俊臣又把聯系與收服關武元的任務交由許慶彥負責,但許慶彥依然是沒能很好的完成任務直到趙俊臣趁著陜甘戰事的機會親自出手馴服關武元之前,關武元一直都存在著陽奉陰違、左右搖擺的跡象。
再隨后,趙俊臣再次把暗中綁架與看押梁輔臣的任務交給了許慶彥,許慶彥這一次的表現倒是有些進步,但依然是出現了嚴重紕漏,若不是趙俊臣早有準備、親自出手收拾了爛攤子,他的所有努力也會功虧一簣、反噬自身。
簡而言之,趙俊臣一直都在教導許慶彥,也一直都在給許慶彥機會,但許慶彥一直以來的表現總是不如人意,趙俊臣每當是要把一件任務交給許慶彥負責的時候,就必須要同時考慮到許慶彥把事情搞砸的可能性,還需要耗費更多心血制定另一個計劃、隨時準備給許慶彥擦屁股。
這一次,趙俊臣安排許慶彥前往臺灣與鄭家暗中接觸,依然是存著讓許慶彥借機證明自己價值的想法……甚至,隨著廟堂局勢的劇烈變化,趙俊臣愈發不能容忍自己身邊留有明顯破綻,這也許會是許慶彥最后一次機會。
若是許慶彥這一次依然無法證明自己,那么趙俊臣也只好是讓他離開京城、返回老家,今后只需要贍養父母、享受富貴,安心當一個富家翁即可就算是許慶彥到時候死活都不愿意離開趙俊臣身邊,今后也只能當一個純粹的跑腿與跟班,卻再也無法接觸趙俊臣的核心機密了。
這也是趙俊臣剛才注視許慶彥的眼神充滿了意味深長的原因。
幸好,許慶彥這次的表現總體還算是合格,也及時發現了趙俊臣的考校之心,迅速扭轉了自己的輕狂心態,向趙俊臣證明了自己的成長與覺悟。
其實,許慶彥這一次能夠促成趙俊臣與鄭家之間的合作,并不能說明什么,畢竟鄭家那邊也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趙俊臣如今更是廟堂之中僅次于周尚景的權臣,只要是鄭家想要借助趙俊臣擴張自己的利益,這場合作自然是一拍即合。
趙俊臣真正認為許慶彥有所成長的地方,卻還是緣于許慶彥與鄭家進行接觸之初,雖然是因為不慎落海的事情而丟盡顏面、可謂是出師不利,卻依然可以臨機應變,及時選擇最有效的策略調整,不惜是忍辱負重扮演小丑、把所有風光皆是交給莫小林,這些都足以證明許慶彥的覺悟。
而此時,許慶彥的詳盡講訴,也證明了他這段時間的用心與認真,以及他在觀察力與頭腦方面的長進。
“說起來,評書人行會的大體框架如今已經搭建完畢了,這個機構既是可以操作民心輿論,也可以收集情報消息,作用完全不遜于同濟廟,性質與許慶彥的秉性也相符……許慶彥這段時間確實是成長了不少,今后把這個機構交給他倒也可以安心一些了……”
這般念頭在趙俊臣的腦中只是一閃而過,但很快趙俊臣已是收斂了不相關的心思,開始認真傾聽許慶彥的講訴。
等到許慶彥再次講訴完畢之后,趙俊臣的臉上也多了一絲笑容,點頭道:“很好,這些事情足以說明你的用心與努力!見到你終于有了真正的覺悟,我很欣慰……今后也可以放心給你加些擔子了,許老夫子把你托付于我,就是想讓你出人頭地、光耀門楣,我總是讓你跑腿也不好。”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許慶彥的表情呆愣住了,一時間竟是有些手足無措。
這還是趙俊臣近年來第一次對他表達了認可態度,對于許慶彥而言自然是意義非凡說根到底,許慶彥這段時間以來的諸般努力,包括他剛才的信口開河、自我吹噓,其實就是為了贏得趙俊臣的一次認可而已。
但很快的,許慶彥已是收斂了表情間的異常,恢復了一貫以來的洋洋自得模樣,就好似他前一刻所表現出來的那些變化都只是錯覺一般。
見到許慶彥的這般模樣,趙俊臣不由是失笑搖頭,然后就轉頭向霍正源看去,卻見到霍正源此時滿是思索之色,再也不見剛開始時候的不以為然,顯然是從許慶彥的這一番講訴之中收獲了不少有用的情報。
趙俊臣稍稍等了片刻,見到霍正源不再沉思之后,說道:“霍大學士,我今天請你來見,正是為了鄭家的事情。如今,我已經說服了陛下,有很大把握讓你成為朝廷東南各省的常駐欽差、或者是新設一個專職巡撫……等你到了那邊之后,不僅是要接手當初八王船行的龐大船隊與走私生意,與鄭家方面的合作也是重中之重。如今鄭家已經同意了與我們合作,但具體的合作細節,就需要你到時候親自與他們磋商了。”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霍正源不由是心中一驚,趙俊臣早就和他說過這方面的計劃,但他原本并不認為這項計劃可以很快推行,畢竟要說服德慶皇帝同意在東南各省新設一位常駐欽差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卻沒想到趙俊臣這般快就創造好了所有條件。
與此同時,霍正源心中更多的則是激動,他很清楚趙俊臣的官方走私計劃究竟是多么的龐大驚人、意義深遠,而他則將是這項計劃的具體負責人,今后必將是獲益無窮。
于是,霍正源連忙點頭道:“還請趙臣放心,我一定會盡心盡力,不敢有任何怠慢!事實上,我這段時間已經暗中招募了兩位精通海事的幕僚,還有三個曾經參與過遠洋走私生意的漢子,也翻閱了不少相關資料,如今又從許小哥這里聽到了鄭家的初步資料,今后赴任做事之際倒也可以從容不少。”
另一邊,許慶彥補充道:“這次鄭家不僅是安排快船直接把我送到天津,也派人隨我進京想要與少爺見面,此人名叫鄭明,乃是鄭家后輩之中的翹楚,談判期間也正是他力主與咱們合作的,我安排他與少爺見面之后,還可以安排他再與霍大學士碰上一面,以霍大學士的眼光,自然能從他那里收獲更多的海事情報與鄭家根底。”
霍正源沖著許慶彥點了點頭,看向許慶彥的目光也多了一絲變化,笑道:“這當然是最好不過。”
然后,趙俊臣與霍正源又談論了一些具體細節,許慶彥也偶爾會根據自己這段時間的見聞說些意見。
而就在三人越談越深的時候,趙府下人前來稟報,說是戶部尚書李成儒終于來了。
當李成儒進入趙府正堂之際,趙俊臣與霍正源、許慶彥二人已經結束了剛才的話題,閉口不提趙俊臣與鄭家合作的事情,也完全不談趙俊臣的官方走私計劃,只是談論一些微不足道的朝野閑事。
畢竟,這些事情目前在“趙黨”核心圈子之中也只有極少數人知曉大概,而李成儒如今尚未正式投靠趙俊臣,更算不上是趙俊臣的心腹,自然是要刻意瞞著他。
不過,因為太子朱和堉即將要被廢黜的事情,李成儒這個時候也是心事重重,并沒有發現趙俊臣等人的異常。
對于李成儒而言,這是至關重要抉擇時刻,自己究竟是應該繼續保持忠于太子的立場?或者是趁機返回清流、與清流們一同轉投七皇子朱和堅?又或者是索性改換門庭、徹底投靠趙俊臣?
李成儒一路趕來趙府期間,就在反復思考這個問題。
此時,當李成儒抬眼見到趙俊臣之后,看著趙俊臣鎮定自若的神情、回想著自己從趙俊臣這里所收獲的諸般好處,他的想法又更為深入了一層若是要徹底投靠趙俊臣,自己又要如何尋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以維持自己過往的清高形象,表示自己徹底投靠趙俊臣只是為了公義、而非私心?
思緒百轉之際,李成儒表面上倒還保持著鎮定,率先向著趙俊臣拱手行禮,道:“見過趙臣!聽聞趙臣傳喚,下官就急忙趕來了,卻不知趙臣召喚下官所為何事?可是……因為太子殿下的事情?”
趙俊臣深深打量了李成儒一眼之后,卻是長嘆一聲,抬手一指客位,說道:“確實是因為太子殿下的事情,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必須要咱們從長計議,李尚書還是先坐下說話吧。”
李成儒表情凝重,緩緩落座在霍正源的對面,然后就擺出一副傾聽趙俊臣解釋的樣子。
見到李成儒的這般模樣,霍正源的表情間有譏笑之色一閃而過,
很顯然,李成儒自從見到趙俊臣之后,就刻意壓制了自己的急切與猶豫,表現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就好似與平時沒有任何變化。
但以霍正源的眼光,依然是看出了李成儒的異常之處。
從前時候,李成儒一直仗著自己的資歷老、清譽高,還曾是趙俊臣的頂頭上司,總是喜歡表現得特立獨行一些,會刻意在一些細節方面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也就是俗稱的擺架子比如說,他從前與趙俊臣見面之際,從來都是不等趙俊臣說出“請坐”二字,就會自行坐下,就好似他完全不受趙俊臣的操控一般。
但這一次,李成儒自從見到趙俊臣之后就一直是謹守官場禮節,一直等到趙俊臣讓他落座之后,他才有所行動,這般變化雖然是看似微不足道,卻也表明了李成儒的敬畏之心,顯然是他對于趙俊臣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最重要的是,李成儒一向是自詡忠于太子朱和堉,但如今正是關系到太子朱和堉廢立的關鍵時刻,李成儒見到趙俊臣之后不僅沒有急著詢問相關消息,反倒是先行向趙俊臣行禮問安、表達了自己對于趙俊臣傳喚的重視,然后才是遮遮掩掩的詢問了一下太子朱和堉的事情……這無疑是證明李成儒對于自己的未來道路已經有了心中傾向。
暗思之際,霍正源不知道趙俊臣有沒有察覺到這些細節,就想要向趙俊臣暗示幾句,但轉頭看向趙俊臣之后,卻發現趙俊臣已經開始了話題。
只見趙俊臣再次深深嘆息一聲,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隱隱間還有些力不從心的愧疚與自責,緩聲道:“因為太子殿下與諸位藩王的這場官司鬧得太大,陛下可謂是雷霆大怒……也不瞞李尚書,陛下他把我獨留在御書房談話期間,已經表明了要正式廢黜太子殿下的決心!圣心難違啊,雖然我認為太子殿下他并沒有做錯,與陛下也是據理力爭,但最終依然是無法扭轉圣意……”
李成儒雖然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聽到了趙俊臣的解釋之后,依然是忍不住面色蒼白,喃喃道:“陛下他……當真是下定決心要廢黜太子殿下了?局勢竟是這般惡劣?一點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趙俊臣遺憾搖頭道:“我盡力了,但終究是無力回天!太子殿下被廢黜之事,如今已是板上釘釘,再無機會扭轉……而且,根據陛下的安排,廢黜太子之事非同小可,必須要有一位有分量的大臣率先站出來表態、當眾彈劾太子殿下、引導朝廷輿論的走向,陛下已經把這件任務交給了我,我依然是無法違抗陛下的意志,只能是被迫接受了……所以,我如今不僅是無法為太子殿下挽回局勢,反而還會成為太子殿下被廢除的直接原因,還望李尚書可以理解。”
李成儒的表情愈發蒼白,目光也是閃爍不停,良久沒有說話,卻也不知他這個時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見到李成儒沉默良久不語,趙俊臣只好是直奔主題,又說道:“說起來,李尚書當初愿意與我合作做事,乃是因為我當時與太子殿下達成了結盟,咱們的目標一致、利益相同,合作之際自然是沒有障礙!但如今,太子殿下即將要被廢黜,我與太子殿下的結盟也就難以維系了,而李尚書你一向是對太子殿下忠心耿耿,卻不知今后打算何去何從?”
頓了頓后,見李成儒依舊沉默不語,趙俊臣又說道:“這段時間以來,我與李尚書可謂是合作愉快、配合無間,也很希望咱們之間的合作可以持續下來……甚至,這種合作還可以更進一步、更為密切!
當然,若是李尚書你認為太子被廢黜之后,咱們之間的合作已是再無必要,那我自然也不敢強求!我只希望李尚書能夠明白,我對于李尚書是抱有很大期望與誠意的!出于大局考慮,朝廷的穩定運轉離不開戶部,而戶部的穩定運轉,也離不開你我二人的協力合作啊!”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霍正源暗暗有些焦急。
在霍正源看來,李成儒明顯已經傾向于徹底投靠趙俊臣了,這個時候只需要說些好聽話、給李成儒一個臺階就可以達成目標了,但趙俊臣的最后一句話,卻隱隱有些威脅的意思,暗示李成儒若是不愿意投靠趙俊臣的話,他今后就無法坐穩戶部尚書的位置,這種威脅說不定就會刺激到一向自詡清高的李成儒,產生截然相反的效果。
然而,李成儒接下來的反應,卻是讓霍正源不由是目瞪口呆,對于清流的秉性也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
簡而言之,無論做什么事情,清流都要給自己立個牌坊!
在趙俊臣的殷切注視之下,沉默良久的李成儒終于開口說話了。
“趙臣完全不必自責!不論是太子殿下他即將要被廢黜,還是趙臣必須要領頭彈劾太子殿下,這些事情確實是圣心難違!但依我的想法,這般情況未必就是壞事!
陛下既然是讓趙臣率先站出來彈劾太子殿下、引導朝廷輿論走向,那么趙臣彈劾太子殿下的時候,大可以避重就輕、避實就虛,讓太子殿下被廢黜的時候罪名就不至于太過嚴重!
到時候,太子殿下他就算是被廢黜了,他的聲譽依舊不損,朝野官民也會為太子殿下鳴不平,認為太子殿下并沒有任何過錯就被廢黜實在是大不應該!與此同時,咱們也可以暗中造勢,宣揚太子殿下的諸般功績,讓世人明白太子殿下的好處!
這樣一來,只要是今后新的儲君犯了錯,咱們就可以協助太子殿下東山再起!畢竟太子殿下他被廢黜的時候并沒有失德,也沒有任何太過嚴重的罪名,他這次打壓藩王勢力也全是為了朝廷大局,今后必然有重新登上儲君之位的機會!
所以,只要是趙臣你今后愿意協助太子殿下東山再起,那下官也愿意繼續與趙臣合作,甘愿唯以趙臣馬首是瞻!”
表態之際,李成儒的表情間滿是覺悟,就好似他為了太子朱和堉可以做任何事。
聽到李成儒的這番表態,趙俊臣的眼睛不由是逐漸睜大,盯著李成儒的目光之中也充滿了震驚與不可思議。
另一邊,霍正源明顯可以看到,李成儒的眼珠在講話之際不斷轉動,很顯然這番措辭只是臨時構想出來的。
事實上,這一番話的核心內容,也只是“唯以趙臣馬首是瞻”這幾字而已,其余內容都只是借口罷了,即使是趙俊臣今后不愿意協助朱和堉東山再起,李成儒也絕不會再提舊事。
所以,聽到了李成儒的說法,霍正源的眼中再次閃過了一絲譏諷。
“這些清流……真是虛偽!哪怕是投敵之際,都可以給自己尋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哈!明明就是舍不得趙臣的好處、想要徹底投入趙臣的門下,卻偏偏要表現出一副自己全是為了太子朱和堉、所以才會轉投趙臣的模樣,當真是可笑至極!”
暗思之際,霍正源轉頭向著趙俊臣看去,想要看一看趙俊臣的反應。
然后,霍正源就發現向來是城府深沉的趙俊臣,如今竟是有些失態,表情明顯帶著一絲僵硬、目光中滿是不可思議,就好似李成儒剛才揭穿了某個天大的秘密。
事實上,李成儒的這一番話,皆是出于臨時編撰,只是想要為自己尋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讓自己可以“問心無愧”拋棄太子朱和堉、徹底投向趙俊臣罷了。
然而,機緣巧合之下,這個臨時編撰的借口,卻已是非常接近趙俊臣的真實計劃了。
趙俊臣也是完全沒有想到,李成儒竟是突然間猜出了自己的后續計劃,心中暗暗震驚之余,也就不由是有些失態。
而趙俊臣的這般失態模樣,落在霍正源這個絕頂聰明之人的眼里,自然是察覺到了更多的東西。
“難道說……李成儒剛才的說法,其實就是趙大人的真實計劃?”
霍正源看了看趙俊臣,又看了看李成儒,心中同樣是暗暗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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