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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太子朱和堉的詢問之后,趙山才的表情滿是感慨,緩緩說道:“人性本貪,古往今來能夠約束心中貪欲的人終究只是極少數,而官場更是一個名利染缸,人們進入官場之后,手握權柄、頻受誘惑,又缺乏制衡,這般情況下又有多少人可以堅守本心?自宋以來,像是‘先天下之憂而憂’這樣的名句還有多少人傳頌?反倒是‘千里當官只為財’、‘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樣的句子流傳愈廣,到了現在,朝廷里更是貪官遍地、清官難尋,所謂人心不古,大約就是如此了。”
太子朱和堉表情凝重、沉默不語,但也認同了趙山才的說法。
趙山才深深看了太子朱和堉一眼,又緩緩說道:“話歸正題,為何清流大多無用?反倒是那些貪官們能辦實事?事實上,有能力、肯辦事、會變通的清流官員并不是沒有,但他們或是被貪官們聯壓了、完全不能出頭,又或是放棄了自身堅守、與貪官們同流合污了!
官場之中,從來都沒有獨善其身的說法,反倒是立場決定一切!官員們踏入仕途之后,大都是從知縣做起,但他們任職之后,會發現自己的手下人大都是污吏,自己的身邊同僚大都是貪官,自己的頂頭上司也大都是奸臣,這般情況下他若是還想要堅守清廉,也就成了另類,自然是受人排擠打壓、難以晉升出頭。若是他想要辦些實事,則下面人會拖后腿、身邊人會使絆子、上面人會暗中刁難,結果不僅是辦砸了事情,還會授人把柄,最終就是丟官問責的結局。”
頓了頓后,趙山才輕輕搖頭,繼續說道:“這樣一來,能辦事的清廉官員還未冒頭就被打壓了下去,反倒是他們放下了心中堅持,選擇了同流合污、和光同塵之后,則周圍都成了自己人,不論辦什么事情,都會有黨羽相助,不僅容易辦成事情、做出政績,而且他們經手的事情多了,經驗也就豐富了,能力與手段自然也就有了,所謂貪官更能辦事,大約就是這個原因了……”
見太子朱和堉依然是沉默不語,趙山才又說道:“世人總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在官場之中,這般情況只是少數,清官們想要辦些利國利民的好事,卻往往會受人刁難、落得惡報,貪官們雖然是一抓再抓,但大多數貪官依然是漏網之魚、逍遙法外,也正因為如此,就有越來越多的官員心存僥幸、自甘墮落了。”
“依趙先生的說法,難道清廉自守的官員就完全不能出頭了?難道你我就要任由廟堂之中奸邪橫行、愈加的烏煙瘴氣?”聽到趙山才的解釋之后,太子朱和堉心中有些不甘,咬牙問道。
趙山才的表情也顯得有些無力:“這不僅是我朝目前的大環境,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如此,即使偶有出現清平盛世,但也只是維持一時,并不能持續長久……
當然,朝廷需要清濁同流、相互制衡,清廉自守的官員自然也有出頭的途徑,最佳途徑就是進入都察院、成為御史!御史們掌管彈劾監察之權,并且相對獨立,不需要處理實務、也不會受到太多的壓制、環境相對簡單……所以,清流們也大都集中于都察院,但他們一直站在局外、缺乏辦事經驗,習慣了挑人紕漏、抓人把柄,也就漸漸有些脫離實際、眼高手低了,這也是清流們總是辦事能力有缺的原因之一。”
趙山才說完之后,太子朱和堉又是沉默許久。
然后,太子朱和堉緩緩說道:“趙先生突然間將話題引到這里,恐怕是另有所指吧?趙先生應該知道,這些事情并不足以動搖我的志向!我如今身為太子儲君,今后則是至尊天子,受天下人供養,即使是前途艱險,我也不會知難而退!”
趙山才輕輕點頭,說道:“太子殿下的志向堅定,我自然明白。事實上,我與殿下一樣,也希望百官自守、世道清平,但如今的大環境就是這樣,我們可以獨醒,卻不能獨行!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太子殿下若是真想要辦一些實事,那么僅僅只是依靠清流官員是絕不可行的,因為清流們的辦事能力確實差了一些,許多時候只會壞事。至于那些既有辦事能力、又能清廉自守的官員,固然是符合殿下的要求,也值得殿下重用提拔,但這種人實在是太過稀少,我這段時間以來雖然是耗費了無數的心力,遍尋了朝廷百官,卻也僅僅尋得二十一人而已。”
然后,趙山才抬手指了指太子朱和堉手中的冊子,里面正是這二十一人的名單資料。
看著手上薄薄一份名冊,太子朱和堉卻感到了無比的沉重。
滿朝上下,符合自己要求的官員竟然只有這么寥寥二十一人,其余的官員不是辦事能力不足,就是品行有缺,讓人不能放心重用。
“如今的廟堂環境惡劣,說是遍布奸邪也不為過,清廉自守的官員也就愈加難以立足了,就算是我好不容易尋到的這二十一人,說不定哪一天也會自甘墮落……然而,越是重癥,就越是不能下猛藥,就越是需要緩緩醫治、逐步改善,許多時候甚至還要以毒攻毒才能奏效!殿下若想要掃清廟堂里的烏煙瘴氣,首先就要站穩腳跟、樹立威信,然后才可以掌控局勢、辦成大事……但不論如何,都需要足夠的人才輔佐!”
就在這時,趙山才又從手邊抽出另一份冊子,與太子朱和堉手中的那份名冊相比,這份冊子卻要厚實許多。
只見趙山才神色認真嚴肅,緩緩說道:“殿下欲成大事,僅僅依靠這二十一人,恐怕是車水杯薪,更何況這二十一人大都是品階較低的官員,即使重點培養他們,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而我這段時間為殿下挑選人才之際,倒也同時擬定了另一份名單。”
說話間,趙山才將第二份名冊遞給太子朱和堉,同時說道:“這份名單里,總計有三十七人,他們在能力、手段、眼光等方面各有可取之處,都算是難得的人才!最難得的是,這些人全都是朝廷的中立派,并沒有投靠任何黨派,但殿下貴為太子之尊,若是刻意招攬他們,想來也不是多么困難的事情。殿下若是再得到這些人的投靠與輔佐,那么人才匱乏的局面就會大有緩解,今后做事的時候也能游刃有余……然而……”
說到這里,趙山才輕輕一嘆,繼續說道:“然而,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污點在身,并不是那么堅守廉潔之輩,雖然這些污點都不算特別嚴重,但我也知道殿下你一向排斥那些有污點的官員,所以這些人都不符合殿下的用人標準……不過,這份名單我依然交給殿下,今后到底用不用他們,全由殿下自己決定,山才絕不會勉強。”
聽到趙山才的解釋之后,太子朱和堉又是沉默許久,伸手接過了第二份名冊,緩緩點頭道:“濁世之中,想要治貪官,就首先要用貪官……趙先生用心良苦,這件事我會認真考慮的。”
見自己繞了一個大圈子之后,太子朱和堉總算是愿意考慮自己的建議,趙山才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欣慰。
太子朱和堉的用人原則向來都是重品行而輕能力,這是太子朱和堉的底線之一,想要說服太子朱和堉改變這一點,可謂是困難無比,即使是趙山才也用了許多心思。
但這樣的用人原則,也是“太.子黨”總是勢弱的關鍵原因。而“太.子黨”遲遲不能為太子朱和堉提供足夠多的支持,也是太子朱和堉遲遲不能在廟堂站穩根腳的主要原因。
自從察覺到太子朱和堉的儲君地位漸漸有了不穩跡象之后,趙山才就想要逐步擴大“太子黨”的勢力影響,只要“太.子黨”的勢力逐漸強大起來、能夠為太子朱和堉提供足夠多的支持,那么就算是德慶皇帝也不能輕易廢黜太子朱和堉!
當然,想要徹底穩住太子朱和堉的儲君之位,除了擴大“太.子黨”的勢力影響之外,德慶皇帝的態度也是極為關鍵,只要德慶皇帝愿意繼續支持太子朱和堉,那么朱和堉的儲君地位就絕不會發生動搖!
所以,趙山才并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開口提醒道:“殿下愿意認真考慮這些事情,自然是極好……不過,如今時間已經不早了,殿下最好還是不要再耽擱時間,還是盡早進宮面圣、向陛下呈交自省奏疏比較好!咱們如今的當務之急,還是重新爭取陛下的支持。”
聽到趙山才的提醒之后,太子朱和堉先是一愣,然后點頭道:“趙先生所說有理,我這就進宮求見父皇。”
說完,太子朱和堉又勸誡了趙山才注意休息之后,就離開了書房,去準備入宮面圣的事情了。
太子朱和堉剛剛離開書房,趙山才卻是突然間身體一軟,腦子也是陣陣眩暈,竟是險些癱在地上,面色愈加的灰敗無光,神色也是極度的萎靡虛弱。
這十天以來,趙山才的身體狀況已經是愈加惡劣了,除了每天三次的用針鎮痛之外,他還會偷偷吃大量鎮壓疼痛、透支身體、強行提神的藥物,否則以他目前的身體情況,別說是為太子朱和堉謀劃未來了,就算是尋常行走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
就在剛才,趙山才與太子朱和堉交談的時候,也是強行支撐、勉力保持,雖然是聲音有些虛弱無力,但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萎靡之狀。
否則太子朱和堉一定會強行讓他休息,進宮面圣的時候也定然會分心憂慮,這是趙山才絕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在椅子上癱軟許久之后,趙山才的身體總算是稍稍恢復了一些力氣。
只見趙山才伸手從懷里掏出一顆藥丸,送入口中服下。
又過了許久之后,趙山才的樣子總算是稍稍正常了一些,但他依然沒有休息的意思,只是從手邊拿起一份情報,眼中滿是憂慮之色。
并不是憂慮自己的身體情況,而是憂慮太子朱和堉的未來。
這份情報表示,德慶皇帝這十天以來,曾多次詢問七皇子朱和堅的近況,并且暗中命令東廠調查七皇子的一切相關消息;與此同時,德慶皇帝對于閉門思過的太子朱和堉,卻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關注。
這份情報究竟意味著什么,趙山才自然是心中清楚。
“可惜,我的時間恐怕不多了,雖然是竭盡全力、也耗盡了所有心機,卻也未必能夠扭轉危局……”
趙山才喃喃自語道。
然后,趙山才的目光轉向另一份情報。
這份情報表示,趙俊臣將在三天之后正式收納方茹為側室,并且還會大宴賓客,邀請廟堂里所有的親近同僚。
“或許……需要見一見趙俊臣了……”
低聲自語之際,趙山才的目光閃爍不定。
與此同時,宮中御書房內,德慶皇帝也同樣在閱覽情報。
這些情報,全都是與七皇子朱和堅有關!
不論是朱和堅近年來的言論觀點,還是朱和堅身邊人的秉性為人,情報之中全都有涉及。
甚至,這份情報里還有德慶皇帝南巡期間朱和堅曾經為太子朱和堉出謀劃策的事情。
讀完了這份情報之后,德慶皇帝的面色頗是嚴肅,眼中滿是沉思之色。
德慶皇帝突然發現,七皇子朱和堅似乎不像是自己想象中那么簡單。
從前,德慶皇帝一直認為七皇子朱和堅與太子朱和堉的秉性十分相近,只不過朱和堅的手段不像是太子朱和堉那么直接,性格也更加的溫和一些。
但如今看過這份情報之后,德慶皇帝卻發現七皇子朱和堅的才智手段遠遠要超乎自己的預想,而他身為父親,從前竟是從來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其他不說,在德慶皇帝南巡期間,太子朱和堉之所以能夠死死壓制住黃有容,正是因為朱和堅的出謀劃策,僅憑這份手段,就不可小覷。
“這份手段心機,他從前在朕面前從來都沒有表現過,是別有用心的刻意隱藏?還是他從前一直都沒有表現自己的野心?”
德慶皇帝暗暗想道。
而就在德慶皇帝沉思之際,太監張德突然進入了御書房,向德慶皇帝稟報道:“陛下,太子殿下來了。”
德慶皇帝微微一愣,然后暗暗嘆息一聲,點頭道:“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