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可以掌控一切,也沒有人可以絕對正確從不犯錯。
那些覺得自己高高在上、智慧高絕、可以將對手玩弄于鼓掌之間的人,恐怕最終的結果只會適得其反。
趙俊臣一直覺得,一個人——尤其是在年少輕狂的時候——最難做到的事情,就是承認自己的“平凡”。
每個人都有擅長與不擅長的方面,每個人都有比其他人強的方面,也總有比其他人弱的方面,這世上沒有“完人”,大家都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僅此而已。
對于趙俊臣本人而言,或許是因為突然來到這個陌生時代的緣故,生性謹慎的他一向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從不敢過高的估算自己的能力,更不敢輕視那些沉浮宦海多年的對手們。
時至今日,趙俊臣在廟堂爭斗之間,雖然也算是勝多敗少,但更多的還是因為勤思多想、審時度勢、并因勢利導的緣故,并非真是因為趙俊臣的能力高人一等。
然而,即使趙俊臣再如何的謹慎再謹慎、不住的暗中推演,但他終究只是一個人,無法思慮周全,時不時總會出現一些脫離他掌控的意外情況。
大的意外情況,比如德慶皇帝改變態度決定要增強太子一黨的勢力實力;又比如是周尚景突然出手分了四川鹽務改革的利益好處;再比如是不久前才發覺的西北邊防危機——這些意外狀況,總是會讓趙俊臣措手不及,并打亂了趙俊臣的許多計劃。
而小的意外情況,則更是數不勝數,比如現在,被趙俊臣所看重的肖文軒,竟然會在春闈會試之中名落孫山——雖然這種意外狀況對趙俊臣影響不大,但這種脫離掌控的情況依然會讓趙俊臣覺得很不舒服!
趙俊臣并不喜歡這種意外情況,雖然趙俊臣也明白,這種意外情況總是會不斷發生的。
不得不說,在得到明確指示的情況下,許慶彥的辦事效率還是很快的。
陳東祥告辭離開后沒多久,許慶彥就已經查明白了肖文軒名落孫山的原因。
書房中,趙俊臣正坐在書桌前審核著戶部的折子,待到許慶彥進入書房后,趙俊臣將手中折子放到一旁,抬頭問道:“怎么樣?”
許慶彥點頭道:“少爺,關于肖文軒落榜的事情,我已經派人查明白了。”
“哦?是什么情況?以肖文軒的才學,又有咱們提前透露的會試考題,怎么會名落杏榜?”趙俊臣眉頭微皺。
許慶彥答道:“回少爺,那肖文軒之所以會榜上無名,是因為咱們透露出去的會考題目,根本就沒有傳到他手中。而至始至終,那肖文軒也壓根就不知道這一回事。”
“哦?”趙俊臣眉頭一揚,眼中閃過一縷精芒,又問道:“怎么會這樣?我不是已經暗示過柳子岷要重新接納肖文軒嗎?會試題目怎么會沒有傳到肖文軒手上?……是柳子岷暗中動了手腳?”
在會試之前,是柳子岷借著“趙府門客”的身份,到處招攬那些愿意投靠趙俊臣的會試考生,因此在那些投靠趙俊臣的考生之中頗有影響力。而趙俊臣在竊取到會試考題之后,也是通過柳子岷散布到那些“趙黨”考生的手中。
所以,如今會試題目沒有傳到肖文軒手中,依趙俊臣看來,這問題恐怕就是出在柳子岷身上了。
然而,許慶彥卻搖頭道:“少爺,根據咱們的人收集到的情報,恐怕并非是柳子岷的原因,那柳子岷如今拼命的想要巴結少爺,對少爺的指示也都是盡心完成,即使他不喜歡那肖文軒,卻也絕不會冒著被少爺責怪的風險在這件事情上暗動手腳。”
趙俊臣點了點頭,并沒有插話,只是示意許慶彥進一步解釋。
許慶彥繼續解釋道:“當初少爺您把會試考題交給柳子岷后,那柳子岷倒也是謹慎小心,為了避免引人懷疑,并沒有大張旗鼓的把會試題目交給所有投靠于咱們的考生,而只轉交給了幾個與他很親近的考生,然后再通過那幾個親近考生進一步把會試考題散布給所有的投靠咱們的考生,但沒想到……”
說到這里,趙俊臣已是了然,輕輕點頭道:“但沒想到,肖文軒他的性子不招人待見喜歡,所以不僅沒有人把會試考題轉交給他,甚至還暗地里聯合起來隱瞞,讓他連這一回事都不知道?”
許慶彥也點了點頭,表示正是如此。
趙俊臣眉頭再皺,問道:“那群考生,為了防止萬一,我一直都有派人盯著,這般情況竟是至始至終都沒有察覺?”
許慶彥苦笑道:“回少爺的話,咱們確是有派人去盯著,但咱們可以信任的人手實在太少了。我這些日子一直跟在少爺身邊忙東忙西,而方茹又是一心撲在情報網的經營上,卻根本沒人去管理與主持這一方面,更沒人通知那些盯梢的人究竟應該注意些什么。所以那些盯梢的人只是一心防備著考生們會背叛少爺、透露消息,完全忽略了其他方面,所以才有了對肖文軒的疏忽。”
聽到許慶彥的解釋,趙俊臣輕輕嘆息一聲,明白這件事確實怪不了誰,只能怪趙俊臣手下可用的人才實在太少了,而趙俊臣本身因為需要謀劃的事情實在太多,對這方面也忽略了許多。
“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趙俊臣揮手說道。
當書房中只剩下趙俊臣一人后,趙俊臣開始若有所思。
“一個人的精力終究有限、也有思維誤區的存在,無法面面俱到,總是會顧此失彼……或許,除了官場上的朋黨與盟友之外,如今也應該在府里建設一支忠于自己的幕僚團隊,除了平日里可以幫著自己出謀劃策、查漏補缺之外,也可以讓他們專門負責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情與計劃,為自己減輕些壓力……”
暗思之間,趙俊臣卻輕輕嘆了一口氣。
其實,趙俊臣早就有建立幕僚底班的打算,但奈何在趙俊臣眼中,適合成為自己府中幕僚的人才,實在不多。
所謂的“人才”,雖然并不會遍大街都是,但只要認真尋找,也總會找到一些。
奈何,如今的趙俊臣若只是想要在朝堂中與人爭權奪利也就罷了,但趙俊臣的計劃顯然不僅只是如此——還要陷害太子朱和堉、還要設法擺脫德慶皇帝的控制、還打算在暗中控制一些軍鎮軍隊、甚至日后還會有更加大逆不道的圖謀——這些事情,一旦被他人得知,趙俊臣立馬就會迎來天大的麻煩。
所以,趙俊臣對幕僚的要求,不僅需要聰明,更也需要忠心。但在許多時候,所謂“忠心”與“聰明”,往往會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特質。
雖然以趙俊臣的謹慎,并不會把自己所有的圖謀都透漏給幕僚們知道,但僅只是一部分消息,也就足夠聰明人猜出許多事情了。
這也是趙俊臣雖然勢力影響漸大,卻遲遲都沒有招募幕僚的原因所在。
更何況,趙俊臣在這方面野心頗大,不同于其他官員只是招收一兩個親信幕僚幫著出主意,而是打算建設一支“幕僚團隊”,類似于后世的國家智庫,并根據幕僚們各自的特長讓他們各司其責負責主持某些計劃,從根本上防止類似于肖文軒的意外情況再次發生。
但如此一來,人才缺口就變得更大了。
“人才難尋啊……這不同于官場上的那些朋黨盟友,還需要自己來尋找與培養……如今自己所圖甚大,也遠遠偏離了臣子之道,所以這幕僚的人選,不僅需要才學智慧,更需要忠心耿耿,否則根本不足以共謀大事,然而如此一來適合的人選只會更少……
方茹有心機有決斷,也是對我一心不二,奈何只是府中侍妾,身份不適合拋頭露面,而且見識上也終究欠缺了些,如今由她負責情報與滲透,就已是極限了……
許慶彥更別說了,只適合跑腿……
魏槐倒是一個合適的人選,有能力有謀略,是我讓他擺脫了只能在人前裝瘋賣傻的局面,對他恩同再造,他也需要借助我的力量復仇,因此對我也算是忠心耿耿,奈何他還要幫著我處理西廠的事情,本身也是個殘疾,恐怕也分不出精力做其他事情了……”
這般想著,趙俊臣輕輕搖頭。
只是,雖然困難,但趙俊臣并不打算放棄。
如今,越來越多的計劃,只是由趙俊臣一人來謀劃主持,越來越多的壓力,也只是由趙俊臣一個人承擔,越來越多的意外狀況,也只能由趙俊臣自己來應對——如此一來,容易出紕漏不談,趙俊臣本身也覺得越來越力不從心,總是需要找人幫襯一些。
就這樣,思來想去,趙俊臣突然想到了在會試中落榜的肖文軒。
趙俊臣還記得他見過肖文軒后的印象——他能看透世事人情,卻看不透周圍人心,聰慧敏銳也不缺才學,卻又不懂自保,有些有些不容于現世的激進思想,但即不成系統,也不知如何實現,雖然注重實際與利益,但卻又性子孤傲容易得罪人——簡單的說,這個人若入官場,怕是前途暗淡,但若是能歷練一番,倒是一個適合當幕僚的人才。
事實上,當初在見到肖文軒之后,趙俊臣認為此人不適合在官場上發展,就有過把他收為幕僚的想法,奈何后來事情越來越多,竟是忘記了。
而且,看肖文軒一向以來的所作所為,所謂“忠君愛國”之類的思想怕是對他影響不深,又與趙俊臣早有前緣,趙俊臣自信,只要自己手段得當,不怕那肖文軒不會為自己忠心效力。
“或許,這次肖文軒落榜,雖然日后在朝堂上會少了一個可以信任的朋黨,但對我而言卻未必是壞事,畢竟對我如今而言,朝堂上的朋黨好找,但府中可以信任的幕僚卻難尋……恩,待杏榜公布后,恐怕要再去見一見這個肖文軒了。”
想到這里,趙俊臣表情微緩,雖然僅只是第一個人選,但萬事開頭難,只要走出第一步,接下來的道路或許就會順暢許多。
而就在趙俊臣暗思之間,書房中突然響起了叩門聲。
同時,門外響起了楚嘉怡的聲音。
“老爺,婢子做了桂花糕,要端來一些嗎?您午飯就沒怎么吃,現在恐怕也是餓了。”
聽到楚嘉怡的詢問,趙俊臣才注意到,時間在不知不覺間已是傍晚了,書房窗外,天色一片晚霞映紅。
“端進來吧。”
隨著趙俊臣話聲落下,楚嘉怡已是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盤糕點,款款來到書桌前,并將糕點擺放在趙俊臣手邊。
對于楚嘉怡這個太子安排在自己身邊的間諜,趙俊臣在尋常事情上,倒也并不瞞著她,也總是通過楚嘉怡向太子朱和堉傳遞一些半真半假的情報。
所以,在楚嘉怡出現后,趙俊臣先是吃了兩塊桂花棗糕,然后也不管楚嘉怡正伺候在一旁,只是繼續考慮著幕僚團隊的組建問題。
奈何,趙俊臣畢竟根基暫淺,缺了底蘊,一時間除了肖文軒之外,卻再也想不到其他人選。
一旁的楚嘉怡,看到趙俊臣時而眉頭微皺,時而輕輕搖頭,似乎有什么煩心事,在猶豫片刻后,終于問道:“老爺,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聽到楚嘉怡這般直截了當的“試探”,趙俊臣不由失笑,心中暗想這姑娘真不是當探子的料子,但也不隱瞞,說道:“如今隨著要負責的朝務越來越多,府中的產業也越來越大,我皆是親力親為,卻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了,所以想在府中招些幕僚幫襯,奈何卻想不到什么合適的人選,所以才會有些煩惱。”
聽到趙俊臣的困擾,楚嘉怡一愣,下意識的反問道:“老爺您想要招募些師爺,為何不去找紹興胥吏幫?俾子聽說如今在官場之中,上自九卿,下至閑曹細局,書吏基本上都是越人,也就是紹興師爺。想來那紹興師爺如此受我朝官員重視,必是有不凡之處。”
“紹興師爺?”趙俊臣聽到楚嘉怡的話后,不由一愣。
紹興師爺不是在清朝時才興起的嗎?竟是在如今已是這般的出名了?
見趙俊臣神色疑惑,楚嘉怡暗怪自己不該為趙俊臣出主意,但為了避免趙俊臣懷疑,還是繼續解釋道:“是啊,俾子聽聞,科舉落第的紹興人成為衙門書吏在如今已是常事,甚至把當書吏作為一項生意來做,常常采用‘飛過海’的辦法來積累選官資格,以至于天下衙官一大半出自紹興,而且紹興師爺成為幕僚后,不僅熟練此務、聰慧老道,而且頗有操守行規,對侍奉的官員也一向是忠心耿耿,少有聽聞他們會出面雇主的情況,少爺若是想要招募些幕僚,這些紹興師爺倒是可以一試。”
說話間,楚嘉怡走到一旁的書架前,從中抽出兩本書籍,分別是《廣志繹》與《警世恒言》,翻開后交給趙俊臣,里面皆是有介紹紹興師爺的內容。
趙俊臣前些日子在書市中買了不少各類書籍,但礙于平日里忙碌,卻看的不多。倒是楚嘉怡,因為趙俊臣對她不怎么管束,平日里在趙俊臣身邊伺候,若是無事時就會翻閱一些,如今對于趙俊臣書房中的書籍,反倒是遠比趙俊臣更加熟悉。
而趙俊臣在看了兩本書籍中關于紹興師爺的介紹內容后,才知道紹興師爺雖然在清朝時才興盛起來,但在明朝期間就已是初具規模了,之前完全忽略了這一方面,卻是趙俊臣自己孤陋寡聞了。
“倒是可以試試看,其中或許會有些可用的人才,看來日后隨陛下南巡之時,我在這方面要多多留心一些。”趙俊臣輕聲喃喃自語道。
而楚嘉怡卻說道:“老爺如果有心找些紹興師爺試試他們的能耐,又何必要等到陛下南巡?據俾子所知,老爺府上原本就有紹興師爺,只是并不受老爺重視,只是在賬房中做事而已,好似叫做……蘇西卿。”
“蘇西卿?”
對于這個名字,趙俊臣倒也熟悉,曾經跟隨趙俊臣去潞安府賑災,而且能負責趙府賬簿,府中的銀錢動向也并不瞞他,顯然這人也算是趙俊臣的親信了。
只是,趙俊臣卻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個蘇西卿并非只是尋常賬房,而是紹興師爺出身!
“是啊,紹興師爺的名氣如此之大,我確實有心想試試他們的能耐,看看是否如傳言中那般好用。而咱們府里的這位蘇西卿,雖是紹興師爺出身,卻只在府里擔任賬房之職,也不知是他本身本領不濟,還是我大材小用了,更是需要考驗一番……”
說著,趙俊臣抬頭向楚嘉怡吩咐道:“嘉怡,傳我的話,讓那個蘇西卿來書房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