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輔臣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又被馬匪們囚禁于地窖多日,近段時間以來也一直是在憂心忡忡與焦思苦慮之中度日,如今自然是身體狀況極差,脫困之后即使是尋常走路都需要他人攙扶。
然而,得知了所有匪首皆是集體的消息之后,梁輔臣卻是完全不顧自己的身體情況,堅持要親自前往馬匪頭目們的地點進行查探。
對于梁輔臣的這般決定,許慶彥自然是百般阻止,認為梁輔臣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好好修養身體,但梁輔臣依然是堅持自己的想法,卻是完全不給“救命恩人”許慶彥任何面子。
梁輔臣貴為閣老輔臣,許慶彥也不敢強行阻攔,無奈之下只好是陪著梁輔臣一同前去。
馬匪頭目的地點,位于馬匪據點的中央位置,原本是道觀的主殿,馬匪占據了道觀之后就將這處主殿改為了綠林好漢的“聚義廳”,乃是馬匪據點的核心之處。
當梁輔臣與許慶彥抵達“聚義廳”的時候,這里已經被燒成了一片廢墟,剛剛才被官兵們撲滅火勢,士兵們正在清理現場,到處都彌漫著一股焦煙味。
因為還要隱瞞梁輔臣被馬匪綁架的消息,所以梁輔臣抵達現場之后就表現得非常低調,只是被人攙扶著站在一旁靜靜的觀察傾聽,調查取證的事情則是全部交給許慶彥與張道真二人負責。
當然,梁輔臣并不信任許慶彥,查證之事主要還是交由張道真來負責。
在張道真的示意下,許慶彥揮手招來了一位邊軍武官。
這名邊軍武官大約四十余歲,是一名相貌憨厚的矮壯漢子,身上穿著副千戶的武官服飾。
張道真仔細打量了這名武官幾眼之后,見他的相貌憨厚、氣質老實,并不像是一個油滑奸詐之輩,也就沒有繞彎子,直接問道:“我問你,所有的馬匪頭目當真是全部都被燒死了?可有留下任何活口?”
這名副千戶先是連連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說道:“回這位貴人的話,這件事應該不會有假,兄弟們攻入馬匪據點之后,馬匪們毫無抵抗之力節節敗退,這座大殿就成了這伙馬匪最后堅守之處,但我們也很快就把這里圍得水潑不進,匪首們絕對是插翅難逃,但就在兄弟們即將要攻入大殿之際,大殿里突然冒起了熊熊大火,片刻間就蔓延到了整座大殿,那般猛烈的火勢,大殿里的那些匪首必然是全部燒死了,不可能留下任何活口。”
張道真則是追問道:“你為何會認為這場火勢的起因是馬匪頭目的?而不是……殺人滅口的手段?”
聽到張道真的質問,這名副千戶顯然是無法理會深意,愣了片刻后說道:“這位貴人怕是說笑了,只不過是旮旯角落里幾個微不足道的小匪首罷了,也就近兩年才稍稍有了一點氣候,從來沒干過什么大事,也從來都沒聽說他們有什么背景,哪里需要殺人滅口消滅證據……”
然而,不待這名副千戶說完,張道真已經打斷道:“你只需要告訴我,你為何會認為這場大火是因為馬匪們的,難道是你親眼見到了匪首點火不成?”
這名副千戶無奈解釋道:“倒也沒有親眼見到,兄弟們包圍了大殿之后,這座大殿已經是門窗緊閉,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況,但那些匪首顯然是明白自己已經插翅難逃了,就大聲叫囂著什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絕不能當俘虜、否則就要連累親族之類,這些都是我親耳聽到的,再然后就見到這座大殿冒起了熊熊火勢,這不是是什么?”
張道真的眼中閃過了一縷精芒,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自己旁邊的許慶彥,冷笑道:“也就是說,你至始至終就沒有見到這些馬匪頭目的樣子,只是聽到了聲音?還有,這座大殿的火勢,竟是在短短片刻之間就無法控制了?尋常火勢哪里有這般快速?”
這名副千戶又是一愣,顯然是沒有想過這些情況,聽到張道真的說法之后才覺得事情似乎是有些蹊蹺。
察覺到破綻以后,張道真反而是沒有繼續糾纏,只是繼續問道:“我聽說,除了那些而死的馬匪頭目之外,將士們也活捉了一些馬匪,但這些馬匪俘虜全都是近半個月內新入伙的陜甘難民?老資格的馬匪竟是一個都沒捉到?”
副千戶點了點頭,也覺得有些奇怪,推測道:“據卑職所知,近段時間以來,這伙馬匪的勢力擴張很快,也許是那些老資格的馬匪全部都被晉升成為頭目,所以也就全部留在大殿里而死了。”
聽到這般推測,張道真的冷笑愈加明顯,顯然是完全不信,又連續詢問了幾項問題。
而就在兩人問答之際,就聽到突然有人喊道:“匪首的尸體全部都挖出來了!”
卻是士兵們終于清理完畢了火災后的大殿,從一片廢墟中挖到了二十余具尸體,都是而死的馬匪頭目。
一場大火之后,這些尸體皆是被燒得不成模樣,每一具尸體都是漆黑猙獰、難辨模樣,還不斷散發著刺鼻焦臭的氣味。
張道真的性格堅韌,這些年來也多次跟隨梁輔臣見識過戰場慘狀,對于各種尸體并不感到陌生,所以他見到這些匪首尸體之后,就快步走過去查探情況,不見有任何抗拒與畏懼之態。
另一邊,許慶彥原本是打算一同前去,但他剛剛是轉身邁出腳步,就遠遠看到所有尸體皆是猙獰恐怖的樣子,又聞到尸體燒焦后的焦臭氣味,只覺得胃部翻涌,忍不住感到惡心與畏懼,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只是任由張道真獨自前去查探。
那名副千戶猶豫了一下,則是邁步跟在張道真的后面。
張道真并沒有注意到許慶彥的止步不前,也沒有在意這位副千戶的陪同,只是快步走到燒焦尸體之前蹲下身體仔細檢查。
因為火勢太過猛烈的緣故,這些尸體皆是被燒得殘缺不堪,很難判斷他們的死前情況,也很難找出太多情報。
而就在張道真皺著眉頭感到為難之際,那名副千戶同樣是蹲下身子仔細查探尸體情況,片刻后點頭說道:“看樣子沒錯了,這些確實是這伙馬匪頭目的尸體,絕對不會有假。”
張道真微微一愣,轉頭審視著這名邊軍武官,語氣略有嚴厲,問道:“你為何敢這般肯定?”
這名副千戶是一個老實人,在張道真的突然逼視之下表情有些慌亂,連忙答道:“小人乃是安邊衛的副千戶,安邊衛距離這處馬匪據點不過兩百余里,所以這伙馬匪早就引起了卑職的注意,若不是今年的火篩入寇延續時間太長,卑職早就率領兄弟們前來剿匪了,絕不會拖到現在,所以卑職也就提前打探了這伙馬匪的一些情報……貴人你看這具尸體,雖然是被燒得面目全非,但左肩處隱約還可以見到黑虎紋身,這顯然就是這伙馬匪的大頭目王老虎了……還有這具尸體,左手有六根手指,又缺了一只耳朵,這般特征明顯是馬匪的二頭目霍震山……”
聽到這名千戶的解釋之后,張道真皺眉思索了片刻,最終則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但眼神中的懷疑反倒是愈加濃烈了。
接下來,張道真又是現場取證、又是審問俘虜,表現異常活躍。
忙了大半個時辰之后,張道真終于是返回梁輔臣的身前,向梁輔臣稟報消息。
只見張道真的表情凝重,低聲說道:“閣老大人,這件事情的蹊蹺之處實在是太多了!首先,這場火勢太過迅速,必然是大殿內早就準備好了引火之物,所謂的馬匪畏罪,不過是一場戲罷了,既是掩人耳目、也是消滅證據!官兵攻入馬匪據點之后,至始至終都沒有親眼見到這些馬匪頭目的真實情況,這些馬匪頭目臨死之前究竟是什么情況,也就無法取證了……
其次,咱們當初遭遇馬匪追殺之際,這伙馬匪至少也有兩百余人的規模,但這伙馬匪如今不僅是規模大減,大部分馬匪還都是半個月內新近入伙的難民,甚至都不知道閣老您被綁架的事情,被官兵活捉的馬匪俘虜全是這般出身,至于那些知曉真相的老資格馬匪,卻是只剩下了二三十人,并且還被全部燒死了……
還有,學生親自審問了那些新入伙的馬匪俘虜之后,發現他們平時也很少見到這些馬匪頭目,大多數馬匪頭目平日里就是躲在聚義廳里足不出戶,這般情況也過于詭異了……”
聽到張道真所列舉的種種疑點,梁輔臣冷笑道:“是啊,情況太過蹊蹺了,這伙馬匪十有是被人滅口消證、偷梁換柱了……咱們被馬匪綁架囚禁之后,至始至終都只見過那名送飯的馬匪,但那名送飯的馬匪也被許慶彥給殺了,馬匪頭目更是一次也沒見過真人……老夫甚至懷疑,咱們前腳才剛剛被馬匪綁架,這伙馬匪后腳就已經被人剿滅了,這段時間負責囚禁看守咱們的人,或許也正在跟咱們演戲呢!”
說話之際,梁輔臣的眼角余光再次掃向了許慶彥。
此時,許慶彥正在不遠處與那名副千戶談話,好似已經猜到梁輔臣與張道真二人有機密事情要談,卻是識趣的躲到一旁避嫌了。
張道真顯然也有同樣的懷疑,輕聲問道:“梁閣老您是懷疑……這件事的幕后黑手乃是趙俊臣?而這段時間里負責囚禁看守咱們的人就是這個許慶彥?這一切都是他們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梁輔臣表情陰沉的緩緩說道:“不敢完全肯定,但可能性很大,趙俊臣的嫌疑確實最高……只看這段時間的情況,在老夫被囚禁期間,就是以趙俊臣的受益最大……而且,目前的陜甘境內,也只有趙俊臣有能力、有手段做出這般事情!”
張道真眼神微微閃爍著,問道:“學生也是這般想法,但咱們眼下沒有任何證據,卻也奈何不了趙俊臣,閣老您看咱們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梁輔臣表情冷厲,輕哼一聲后正準備說些什么,卻突然見到一名邊軍將士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這名邊軍士兵的表情間滿是狂喜之態,大聲呼喊道:“許老爺、甄副千戶,前方傳來大捷!大捷報!剛剛收到消息,欽差趙大人率領各路邊軍迎戰十萬蒙古聯軍,經過鎮寧衛、小川河、渭水三戰三捷,如今已是全殲了蒙古聯軍十萬余,侵入陜甘的所有蒙古韃子不是被殺就是被俘,乃是百年未有之大勝!這般捷報如今已經傳遍了陜甘各地,所有官民皆是歡欣鼓舞、鑼鼓喧天!千戶大人他收到捷報之后,馬上就派小人來此通知二位!”
隨著此人的大聲呼喊,附近的邊軍將士皆是大聲歡呼起來,“萬歲”之聲不絕于耳!在這一刻,他們身為陜甘百姓只覺得揚眉吐氣,身為三邊將士也覺得與有榮焉。
然而,聽到這般捷報內容之后,梁輔臣與張道真卻是面色一變,皆是表情復雜。
于公而言,這般捷報自然是一件大喜事,但于私而言,梁輔臣與張道真二人正在懷疑趙俊臣正是綁架囚禁他們的幕后黑手,這般消息卻是讓他們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
“趙俊臣竟然還有這般本事……全殲了蒙古聯軍十萬人……這般戰績,即使是老夫也不敢想象……趙俊臣竟是辦成了……一直以來當真是小瞧他了……”
喃喃自語之間,梁輔臣的眼神中滿是不可思議,隱隱間還帶著一絲欽佩。三戰三捷、全殲十萬蒙古聯軍,梁輔臣認為即使是自己也無法達成這般輝煌戰績!
但與此同時,梁輔臣對趙俊臣的懷疑也就愈加強烈了!
若是趙俊臣早就料到今日的情況,那他也就有了收買馬匪囚禁梁輔臣的切實動機!
百年未有的大捷戰功、升官封爵的朝廷封賞、扭轉聲譽的一戰成名、記載史冊的傳名天下……這般豐厚的回報,足以讓趙俊臣冒險出手、囚禁梁輔臣了!——若是任由梁輔臣順利抵達花馬池營接替趙俊臣的話,趙俊臣也就不會有機會完成這般輝煌成就了!
想到這里,梁輔臣卻是不敢再留在這里耽擱時機了。
誰也不知道趙俊臣接下來還要做出什么事情,梁輔臣覺得自己必須要盡快趕往花馬池營。
但對于梁輔臣而言,這次遭遇馬匪綁架囚禁的事情乃是人生中的奇恥大辱,自然也不能就這樣算了,必須要繼續追查下去!”
于是,梁輔臣當機立斷的說道:“準備車馬,老夫這就要趕去花馬池營!……張道真,你留在這里繼續調查真相,李洪也留下來輔佐于你,我再把馮剛、項真兩人以及他們的麾下侍衛也全部留下來給你打下手,務必要盡快查到真相、找到證據!”
李洪乃是梁輔臣麾下僅次于張道真的幕僚智囊,馮剛、項真二人乃是梁輔臣的侍衛首領,皆是心腹干將。
梁輔臣把這些人全部留下來調查真相,可見梁輔臣對于此事的重視與執念!
張道真也知道梁輔臣必須要盡快趕去花馬池營掌控局面,連忙答道:“學生遵命,絕不敢辜負閣老之托!不過,還望閣老您也千萬要注意身體,此事不可心急!”
梁輔臣點了點頭,然后就轉頭喚來了許慶彥,吩咐他即刻準備車馬,要盡快趕去花馬池營。
另一邊,聽到梁輔臣的決定之后,許慶彥的眼神深處卻是閃過了一絲得意!
事實上,梁輔臣與張道真所察覺到的種種破綻,很大一部分都是趙俊臣吩咐許慶彥刻意表現出來的!
所有政治人物都是陰謀論的忠實受眾,梁輔臣也是難以免俗。
趙俊臣很明白,自己身為梁輔臣被囚禁期間的最大受益者,即使是不留下任何破綻,等到梁輔臣脫困之后必然會成為梁輔臣眼中的最大嫌疑人,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于是,趙俊臣就索性主動露出了一些破綻,不僅是加深了梁輔臣的懷疑,還讓梁輔臣產生一種“只要認真調查就能發現真相”的錯覺。
這樣一來,就可以轉移梁輔臣的注意力與精力,在調查清楚真相之前,以梁輔臣的性格也會選擇暫時與趙俊臣虛與委蛇,這就讓趙俊臣得到了一段緩沖時間,可以繼續操控陜甘三邊的局勢發展方向。
眼下的陜甘三邊,梁輔臣的影響力已經被趙俊臣逐漸拔除,梁輔臣的親信黨羽也大都遭到趙俊臣的清洗或是收買,所以梁輔臣抵達花馬池營之后若是想要與趙俊臣爭勢奪權的話,就必然是孤掌難鳴,辦事之際也只能依靠自己身邊的幕僚與侍衛,但如今梁輔臣在趙俊臣的暗中引導之下,卻是把自己的四名得力干將盡數留在馬匪據點查案,這就意味著他抵達花馬池營之后將會是更加的勢單力薄。
這樣一來,梁輔臣即使是抵達了花馬池營,也難與趙俊臣爭鋒了。
此外,利用梁輔臣的這般疑心,趙俊臣今后還另有一番布局,到時候也會梁輔臣徹底成為一個吞下黃蓮的啞巴,再也無法追究此事!
事實上,就在梁輔臣收到捷報的同時,趙俊臣的捷報已經傳遍了陜甘各地,也很快就傳到了直隸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