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文杰剛打算說些什么,趙俊臣已經是向他打了一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若是往常,鮑文杰未必會理會趙俊臣的暗示,但因為南關村百姓對待趙俊臣的態度,讓鮑文杰心中震撼之余,卻是覺得自己愈加看不透趙俊臣了,只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觀念受到了沖擊,對于趙俊臣的感官也悄然間發生了變化,所以他見到趙俊臣的暗示之后,竟是馬上就閉口不言了。
而趙俊臣則是繼續向周大福問道:“據我所知,朝廷發現了西北數省的災情之后,就撥下了大量的錢糧賑災,潞安府同樣是遭了天災,可有官府賑災的消息?”
周大福茫然道:“沒聽說官府賑災的消息,可能是潞安府的百姓還可以活得下去,所以潞安府就沒有收到朝廷的賑災糧食吧。”
趙俊臣又是眉頭一皺。
他記得很清楚,朝廷撥給山西賑災糧草的時候,潞安府同樣分到了一批賑災糧食,雖然數量不多,僅僅只有六萬石,但也不應該是毫無消息才對!顯然這批糧食已經是被人截留了,否則南關村作為臨近潞安府城的大村落,村中的大戶與耆老必然會收到一些消息。
趙俊臣沉吟片刻后,又問道:“你剛才說潞安府境內已經出現了逃荒的百姓,都是哪些地方的百姓?你們南關村里可有收留一些?”
周大福隱隱覺得不對勁,認為趙俊臣這次來到潞安府恐怕是目的不簡單,但他在趙俊臣面前不敢隱瞞,再次答道:“據草民所知,逃荒的百姓大都是來自于陜甘,還有一部分人來自于北邊的大同府、忻州等地,不過各地的官府擔心災民逃荒到直隸境內會擾亂天子腳下的安定,就一直在四處截留災民,不讓災民們離開本地,甚至還把災民們拘捕關押,所以咱們潞安府境內并沒有出現太多的逃荒災民,不過村莊里面倒也收留了三女一男四名災民,全都是忻州人。”
趙俊臣眼中閃過了思索之色,只覺得事情愈加復雜難測了。
各地官府防止逃荒難民涌入直隸境內的事情,倒也可以理解,若是大量難民涌入直隸甚至是京城,他們私下里截留貪墨賑災錢糧的事情就必然是無可遮掩!
然而,每逢天災之際,地方官府其實是鼓勵災民逃荒的,一方面是災民太多的話容易發生民變,另一方面則是災民逃荒之后地方官府就可以把災民們的田產房屋收入手中,趁機獲取大量好處。
所以,山西各地官府防止難民涌入直隸境內的事情并不奇怪,但各地官府攔截難民、不讓難民離開本地、甚至是拘捕大量難民的行為,實在是太過奇怪了。
不讓難民涌入東方的直隸境內,但可以讓災民們涌入南邊的河南、四川等地啊!讓難民們留在本地,卻又貪墨了賑災錢糧,甚至還向難民征稅,一旦激發了民變,各地衙門就不怕朝廷責罰?還有,大量的抓捕關押難民之后,就必須要向這些難民提供食物,地方官員們又豈是會這般大方?
想到這里,趙俊臣沉思不語,只覺得地方官府的行為詭異,似乎有許多事情已經超出了最初預想。
西北諸省的賑災錢糧失蹤,似乎并不是這么簡單,也許是另有一些自己不了解的隱情!
于是,趙俊臣沉思片刻后,卻是向周大福吩咐道:“把那四個忻州的逃荒災民喚來,本官有事情要詢問他們。
周大福愈加覺得趙俊臣這一次前來潞安府的目的不簡單,但不敢違背趙俊臣的吩咐,馬上就安排人去辦了。
很快的,四名忻州難民就來到了趙俊臣的面前。
他們是被押過來的,四位災民之中有三人都被捆綁了身體,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傷勢,顯然是挨了不少拳腳。
此時,三位女性災民皆是表情麻木,仿佛已經死心,但那位男性災民更是被重重捆綁,此時正瞪著眼睛注視著趙俊臣等人,眼中滿是恨意。
這名男性災民年紀大約只有二十余歲,但他的身材極為高大,雖然是身型消瘦、狼藉不堪,但他瞪視眾人之際,依然給人一種虎狼般的威勢,在他的瞪視之下,除了趙俊臣之外,所有人都是下意識的轉移了目光,不敢與此人對視。
見到這一幕,趙俊臣心中一驚,問道:“怎么回事?怎么綁著他們?”
周大福嘆息道:“他們這支災民總計有二十余人,好似全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路過咱們村子的時候,見到村里還算是富足,就請求村里收留他們,但趙大人您也知道,咱們村今年的收成同樣不好,又哪里能養得起閑人?最終大伙估算了一下,想到村里還有幾個小伙子單身,就把災民里的年輕女子留下,又將剩下的災民全部趕走了,也算是救下了這幾個年輕女子的性命!
誰知道這幾個年輕女子性子太烈了,不識好心,頗是反抗激烈,這個男子乃是那支災民隊伍里的唯一青壯,同樣是沒有感念恩情,反倒是與村民們發生了沖突,他力氣極大,連續打傷了六七位村民,讓村里貼補了不少藥錢,若不是他已經餓了許多天,還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所以村里趕走了其余災民之后,就把這個男人也留下了,讓他今后為村里干苦力恕罪!”
周大福說得好聽,但他所描述的事情卻是讓人心中發寒。
遇到一支外地路過的災民隊伍,村民們不僅沒有設法救濟,反倒是抓走了隊伍里所有的年輕姑娘以及唯一的青壯男子,把剩下的老弱婦孺全部趕走,任由他們等死,遭到反抗之后,周大福還覺得被他們恩將仇報了!
然而,周大福絲毫沒有覺得任何不妥,就連旁邊的王老丈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與此同時,那名男性災民則是大聲喝罵:“你們這群無良無德的畜生!說得好聽,還不是強搶民女!我大姐的丈夫剛死不久,身邊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你們憑什么要搶走我大姐,卻又把我大姐的孩子一腳踢開、讓我大家骨肉分離?趙青姑娘她還有老父要照顧,你們又憑什么搶走趙青姑娘,卻又趕走了趙青姑娘的老父?還有槐花姑娘,她在遠方還有親戚投靠,又不是活不下去,你們又憑什么搶她!你們就是一群畜生!不得好死的畜生……”
男性災民的嗓門極大,震得眾人雙耳發鳴,見到此人的面容猙獰之后,洪高功更是嚇得身體一顫。
與此同時,不待男性災民說完,押送他的村民就已經上前扇了他好幾個耳光,并且喝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們好心讓你活下去,你不感恩也就罷了,竟然還這般惡毒咒罵!如今有貴客在此,若是嚇到了趙大人,非宰了你不可!這般年景,若不是我們村子收留你們,你們誰能活下去?我們村子收留了你們四個,至少能讓你們四個人活下去,總比你們所有人全都餓死要好!
投靠親戚?她連自己親戚究竟是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恐怕還沒找到親戚就餓死了!孩子老父?她們自己能活下去就是我們村的恩德了,憑什么還要我們村子養活閑人!還有,趙青的父親可是求著我們收留趙青的,雖然趙青不愿意,但已經是父母之命,又哪里算是我們強搶民女!還有你大姐,她用自己換了一小袋口糧給她兒子,是心甘情愿的跟了我們,哪里算是我們強搶民女!”
聽到雙方的相互喝罵,趙俊臣沉默了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如何回應。
很顯然,南關村的百姓們熱情招待趙俊臣,在趙俊臣面前總是一副老實本分、知恩圖報的模樣,并沒有任何虛假,他們確實是真心尊敬趙俊臣、想要報答趙俊臣的恩情!
但與此同時,他們對待逃荒的外鄉人,卻又是這樣的殘忍,并且還把自己的殘忍視為理所當然,這也同樣沒有任何虛假,確實是源自于他們的真實想法!
總而言之,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面孔,官員如此、百姓也如此!隨著立場的不同,他們也會換上不同的面孔示人!
在趙俊臣面前,他們是老實巴交、知恩圖報的百姓,這是因為趙俊臣曾經救過他們,他們也把趙俊臣視為恩人!但在外鄉人面前,他們就是只會考慮自己利益的迫害者,這是因為他們壓根沒有把外鄉的災民視為同類!
當然,將位置互換一下,今年若是潞安府的災情嚴重,南關村的百姓們紛紛逃荒到了忻州,恐怕相互間的角色也會變化,忻州的鄉民們也會成為自私自利的迫害者,南關村的百姓們也同樣會被迫的骨肉分離、坐等餓死。
這是時代的悲劇,也是時代的特色。
這個時代,最是殘酷,底層百姓們為了活下去就已經是竭盡全力了,又哪里顧得上別人?所以在災荒年間,本地人對待外鄉人的態度,向來是極為殘酷,絕不會有任何的慈悲憐惜,本地人團結在一起,總是異常排外,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外地人在他們的認知里絕非同類,再怎樣迫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災年之際,“易子而食”的情況都會發生,更別說是今天這樣的事情了。
正所謂“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話絕沒有任何虛假。
在南關村的百姓們看來,他們的做法沒有任何錯誤,村里的糧食養不了太多的閑人,只能挑選收留幾個有用處的難民,他們能讓這些難民繼續活下去,就已經是恩德了!
但對于這些災民而言,南關村的村民的行為就極為狠毒了,讓他們母子分離、父女訣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親人送死,又是怎樣的殘忍!
想到這里,趙俊臣心情更是復雜。
與此同時,趙俊臣也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如何面對南關村的百姓。
在這一刻,原本是熱情淳樸、待己至誠的南關村百姓,落在趙俊臣的眼中卻是說不出的別扭!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之后,趙俊臣就非常的識趣,并沒有妄想改變這個世界,而是主動改變了自己,讓自己融入了這個世界。
但此時,趙俊臣發現自己終究是不能徹底融入這個時代,心底深處終究還保留著一些來自于上世的東西,許多在這個時代被人們習以為常的情況,趙俊臣終究是不能徹底接受!
趙俊臣心情起伏之際,周大福與王老丈皆是緊張的看著趙俊臣。
他們依舊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甚至還依舊認為自己辦了好事,他們只是擔心這名男子災民的大聲咆哮會嚇到趙俊臣,生怕趙俊臣會受到驚嚇。
若是這個男性災民嚇到了他們的恩人,他們定要狠狠的責罰此人不可。
然而,趙俊臣則是面無表情,只是緩緩問道:“這支災民被你們趕走幾日了?又被趕到了哪個方向?”
周大福不知道趙俊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還是答道:“已經離開了近兩天時間了,是往南邊離開的。”
趙俊臣點了點頭,說道:“災民體力弱,僅憑雙腳行走,速度很慢,應該還沒有走遠,騎馬的話,很快就可以追上……”
說到這里,趙俊臣向那名男性災民問道:“你會騎馬嗎?”
男性災民先是一愣,見到趙俊臣似乎是打算幫助他們,不由是稍稍熄了怒氣,然后答道:“會騎!”
趙俊臣再次點頭,然后又向洪高功吩咐道:“給這個人一匹馬,再交給他一些口糧與一個水壺!”
說完,趙俊臣向男性災民說道:“給你一個機會,你騎馬向西,把你的那些同伴們全部帶回這里,我會幫助他們活下去!”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幾名災民紛紛是面現狂喜之色,紛紛是跪下向趙俊臣致謝。
尤其是這個身材高大的男性災民,更是不顧自己被捆綁的身體,也不顧身體的饑餓疲乏,向趙俊臣重重磕頭行禮,腦袋與大地的“砰砰”碰撞著。
見到這一幕,周大福與王老丈皆是大驚,王老丈連忙問道:“趙大人,您這是何意?”
趙俊臣并沒有任何怪罪他們的意思,只是緩緩說道:“你們是南關村的大戶與耆老,所以你們只需要為南關村考慮就好,但我乃是朝廷官員,需要負責朝廷治下的每一位百姓!如今遇到這般情況,自然是不能坐視不管。”
說話之際,趙俊臣表情平靜。
與南關村的百姓們一樣,趙俊臣也是雙面人,為了一己之利不惜犧牲百姓福祉是他,路見百姓苦難之后,于心不忍伸手相助也是他。
廉價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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