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趙俊臣在府外擺宴邀請客人之際,基本都會選擇天海閣。
所以,官場之中就有傳言,說是趙俊臣特別喜歡吃天海閣的菜肴。
因為這般傳言,像是左蘭山、霍正源等人,還特意把他們府里的廚子派去天海閣學習廚藝,只是為了將來某一天若是趙俊臣前往他們府里進餐的話,能吃到喜歡的菜肴。
但實際上,對于天海閣的菜肴味道,趙俊臣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他總是選擇在天海閣擺宴邀客,也只是因為天海閣距離趙府更近,而且天海閣的二樓房間隔音效果更好罷了。
以周尚景的情報能力,自然是聽說過趙俊臣對于天海閣的偏愛,而他這一次特意選在天海閣宴請趙俊臣,無疑是暗示了利益退讓之意。
對于周尚景的這般態度,趙俊臣并不覺得意外,畢竟漕運衙門乃是“周黨”的錢袋子、命根子、以及利益聯結紐帶,重要性僅次于吏部衙門,自然是不敢怠慢。
不過,為了表明自己的尊重之意,趙俊臣依然是提前一刻鐘時間抵達天海樓,想要恭候周尚景的現身。
誰曾想,當趙俊臣來到天海閣之后,卻被天海閣的掌柜告知,周尚景的抵達時間竟是要比自己更早一些,此時正在二樓包間之中等待自己。
聽到這般消息,趙俊臣終于是感到了一絲驚訝。
當趙俊臣來到二樓包間之后,更還發現房間之中并不是只有周尚景一人,像是閣老李和、吏部尚書宋啟文、都察院右都御史杜白等等“周黨”核心人物,這個時候皆是陪在周尚景的身邊。
見到這一幕,趙俊臣不由是心中竊喜,暗暗想道:“看樣子,‘周黨’的誠意要比想象之中更大啊……或許,趁著這次機會,我還能收獲一些意料之外的利益。”
但趙俊臣表面上則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快步走到周尚景的面前,躬身行禮道:“晚輩姍姍來遲,勞煩各位前輩久候,實在是失禮之至,還望各位前輩海涵一二。”
見到趙俊臣的現身與致歉,李和、宋啟文、杜白等人皆是起身還禮,周尚景則是抬手虛扶,態度溫和的笑道:“并不是俊臣來遲了,而是老夫等人來早了……
對于今晚這場見面,老夫等人有些擔心陛下的反應,若是讓陛下發現了俊臣與老夫等人的私下接觸,難免就會胡思亂想、然后還會小題大做,到時候也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
所以,老夫等人前來此處之際,皆是以盡量隱蔽行蹤、不引人注意為首要考量,也就無法控制具體的抵達時間,倒也不是想要刻意等待俊臣。”
聽到這般說法,趙俊臣面現恍然,然后就在周尚景的示意下落座談話。
剛開始,眾人只是閑聊一些風花雪月之事,但等到菜肴酒水逐漸呈滿桌子之后,隨著周尚景的一個眼神示意,站在他身后的周府管事周全,已是動作麻利的鎖閉了所有房間門窗。
于是,這場酒宴也終于是進入了正題。
周尚景先是仔細觀察了趙俊臣一眼,然后緩緩說道:“俊臣一向是消息靈通,想必也看出了這兩天廟堂之中的暗流洶涌了吧?”
趙俊臣也沒有任何遮掩,直接點頭道:“自然是聽說了,好似是清流們打算彈劾漕運衙門的貪墨糜費,還打算趁機重啟河漕與海漕之爭議……
雖然他們在行動之際,一直都想要盡量保密,但那些清流官員一向是組織散漫,又有太多自作聰明之輩,所以相關消息依然是泄露了出來。”
周尚景笑著點頭,又問道:“對于此事,俊臣怎么看?”
趙俊臣依然是實話實說,迅速答道:“依晚輩的看法,漕運衙門的利益關系盤根錯節,河漕與海漕之爭更是持續百年也沒有結果,無論是彈劾漕運衙門,還是重提海漕之事,原本就是機會渺茫,再考慮清流們的辦事能力,又是這般倉促行動,根本改變不了任何現狀!”
周尚景嘆息一聲,緩緩道:“老夫原本也是這樣想的,但清流們這一次也是有備而來,竟是尋到了今年漕運糧耗的詳細數目……
俊臣你也知道,因為運河堵塞的事情,今年的漕運糧耗也確實是有些驚人,一旦是清流們公開這些數目,他們就占了道理,也必然是得理不饒人!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就算是無法順利達成目的,也必然是要引發許多麻煩,說不定還會逼著朝廷動手調查漕運衙門……”
說到這里,周尚景再次的搖頭一嘆,言下之意也很明顯——若是想要存心挑刺的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處衙門可以經得起嚴查。
周尚景的這一番話,似乎是在主動示弱。
但下一刻,閣老李和則是擺出了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問道:“但老夫也覺得奇怪,有能力查明漕運糧耗具體數目的勢力,滿朝上下也僅有漕運衙門與戶部衙門這兩家罷了,但那些清流又是從何處尋到了這些糧耗數目?”
隨后,杜白就立刻解釋道:“根據下官安插在幾位清流身邊的眼線稟報,清流們的情報來源,似乎與戶部郎中宋煥成有關系,就是此人從戶部衙門之中竊取到了漕運糧耗的具體數目!”
隨著杜白的話聲落下,“周黨”幾位核心人物的目光,皆是聚集到了趙俊臣的臉上。
眾人注目之下,趙俊臣明顯察覺到了這些目光之中所蘊含的指責與質問之意。
畢竟,對于戶部衙門與漕運衙門的合作,乃是“周黨”與“趙黨”之間的共同默契,戶部衙門不應該干涉與破壞漕運衙門的事情,而漕運衙門則是每年都要分潤給戶部衙門一部分利益,可謂是雙贏互利。
這種默契不應該被破壞,哪怕是“周黨”與“趙黨”相互攻訐、彼此敵視之際,也應該盡量遵守,否則就是嚴重的越線行為,說是一種宣戰也不為過。
就好似兩人吵架,最多也就是相互噴吐唾沫星,但若是動刀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趙俊臣則是面色一變,似乎是首次聽說這般消息,表情嚴肅道:“什么?竟然是宋煥成泄露了糧耗數字?”
杜白點了點頭,道:“應該不會有假!”
趙俊臣似乎依然是不敢置信,又確認道:“當真?可是消息源有誤?”
杜白面無表情的說道:“趙閣臣若是不信,大可以親自派人確認消息……依下官的想法,趙閣臣在朝中清流身邊所安插的眼線也不會少。”
在幾位“周黨”大人物的咄咄目光之下,趙俊臣立刻就把所有黑鍋甩給了現任的戶部尚書李成儒,怒聲道:“還請幾位前輩放心,晚輩一定會嚴查此事,假若真是戶部衙門那邊出現了紕漏,晚輩一定是責無旁貸,親自出手解決這場事端,絕不會讓這件事情危害到各位前輩的利益!
唉!我早就聽說過宋煥成的秉性作風,就像是茅坑里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也早就認為讓他來到戶部衙門當差絕對沒有好事,但因為陛下開了金口,晚輩當時也只好咬牙把他收進戶部!
但晚輩收下了宋煥成之后,就曾對戶部尚書李成儒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暗中防范此人壞事,誰曾想還是出現了紕漏,李成儒此人的能力手段實在有限,晚輩就不應該對他托付重任!
此人終究是清流出身,不僅是眼高手低,還總是念叨著太子殿下的好處,與晚輩也未必是一條心,晚輩遲早都要想辦法換一個人執掌戶部,否則這類紕漏恐怕還會再次發生!”
聽到趙俊臣的這一番保證,眾位“周黨”官員皆是滿意點頭,還以為趙俊臣自認理虧、已經妥協了,卻唯有周尚景的花白眉毛忍不住一皺。
因為,趙俊臣的最后那一句話,竟是在暗示類似的事情今后還會再次發生!
隨后,趙俊臣突然間話鋒一轉,又說道:“不過,各位前輩也別怪晚輩直言,關于目前這般局勢,就算真是戶部衙門那邊出現了紕漏、不小心泄露了漕運糧耗的詳細數目,但根本原因還是由于漕運衙門的肆無忌憚,近年來不僅是動作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不知遮掩!
所以,就算是戶部衙門那邊沒有出現紕漏,但只要是清流們有心想要追究此事,只需是多花一些時間精力、調查江南與京漢運河沿岸各地的情況,也依然可以調查清楚漕運衙門今年的具體糧耗數字,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的。”
說到這里,趙俊臣主動站起身來,端著酒杯說道:“當然,晚輩也知道,漕運衙門的利益糾葛極為復雜,有太多人參與其中,許多事情也不是各位前輩就能做主的,而且晚輩的這般說法也并不是為了推卸自身責任!
實際上,晚輩一直都認為,咱們兩家未來的合作之處還有很多,雖然偶爾會有矛盾,但無疑是共同利益更多,就應該是求同存異、和而不同!
就以這次的事情為例,無論究竟是不是戶部衙門那邊出現了紕漏,一旦是漕運衙門遇到了麻煩,那么戶部衙門也難以獨善其身,畢竟戶部衙門每年也會從漕運衙門那邊分潤到一些好處……
所以,事情發展到現在這般情況,繼續追究是哪一方的責任已經無關緊要了!無論戶部衙門究竟有沒有出現紕漏,晚輩都一定會與各位前輩共進共退,全力擋住清流們對漕運衙門的彈劾,也會全力阻止清流們的海漕提議,只要咱們兩家聯手,就算是清流們鬧出再大的動靜,這兩件事情也絕無可能成功!”
聽到這里,除了周尚景先知先覺之外,其余幾位“周黨”核心人物也皆是聽出了趙俊臣的言下之意。
趙俊臣的態度,看似是謙遜誠懇、主動退讓,但實際上則是異常強硬、咄咄逼人!
若是總結一下,趙俊臣的意思共有三層。
其一,因為現任的戶部尚書乃是李成儒,此人能力與手段皆是不足,所以戶部今后還有可能再次出現紕漏,這些紕漏也可能會再次傷害“周黨”的利益。
至于趙俊臣究竟要不要徹底堵上這些紕漏,則要看“周黨”的誠意。
其二,趙俊臣認為目前這般局勢的主要責任,并不是因為戶部衙門出現了紕漏,而是因為漕運衙門留給別人的把柄太過明顯。
所以,趙俊臣就算是幫著“周黨”眾人擋下清流們的行動,也并不是挽回自身失誤,而是重視雙方交情、主動仗義相助,所以“周黨”也就欠了趙俊臣一個人情。
其三,“周黨”與“趙黨”之間,理應是擱置爭議、繼續合作,只要是“周黨”不再追究前任山東巡撫陸遠安被罷免的事情,那么也就還給了趙俊臣一個人情,而趙俊臣自然也會出手堵住戶部衙門的疏漏,確保類似事情不會再次發生。
想明白這些事情之后,“周黨”眾人皆是面色微變。
但與此同時,他們一時間也確實無法尋到反擊之策。
也就在這個時候,周尚景再次緩緩開口了。
“俊臣所言,很有道理!這段時間以來,因為陸遠安被罷免的事情,咱們雙方鬧得很不愉快,竟是忘記了兩黨之間終究還是共同利益更多!
這一次,清流們針對漕運衙門的行動,其實也是一個雙方化敵為友的好機會,若是你我兩派的沖突愈演愈烈、最終就會一發不可收拾、讓人漁翁得利!
而且,老夫其實也理解俊臣你這一次必須要罷免陸遠安的原因,陸遠安這個人的能力、心智皆是不錯,但他最大的缺點就是墨守成規,不愿意接受新事物,也就會格外抗拒俊臣所主持的農務改革之事,自然是陽奉陰違……
但國庫存糧不足也是事實,此事關系到江山穩固,必須要全力解決,所以俊臣你也必須要殺雞儆猴、趁機立威,而陸遠安只是恰好撞到矛頭上了,并非是俊臣你在刻意挑起沖突……
所以,陸遠安的事情,從今天開始就算過去了,今后不必再提,老夫等人從今往后也不會再因為這件事情出手報復!”
聽到周尚景的這一番話,趙俊臣忍不住面現喜色,“周黨”眾人則是面色再變,皆是認為周尚景的這般表態乃是主動退讓低頭。
但隨后,周尚景認真打量了趙俊臣一眼,依然是笑意溫和,繼續說道:“不過,陸遠安終究是一位人才,就這樣讓他今后一直賦閑于家也是浪費。
而且,老夫的朝中門生眾多,皆是指望著老夫出手庇護,老夫若是就這樣拋棄了陸遠安,不僅是有損自身威望,下面人也不會服氣……
所以,老夫的意思是,陸遠安丟掉山東巡撫之位也就罷了,但必須要給他重新尋一個差事……恩,自從陜甘三邊戰事結束之后,上一任的陜西巡撫章晟德已是受到朝廷封賞、被調任為四川巡撫,而陜西巡撫的位置則是一直空懸著,因為陛下不斷整肅陜甘官場的緣故,也沒人愿意接手這個位置……
所以,依老夫的意思,就讓陸遠安擔任下一任的陜西巡撫,如何?只要是咱們兩家共同提議此事,應該可以順利實現目標!”
說到這里,周尚景老臉上的笑容愈發是溫和親切,好似與趙俊臣推心置腹一般,又說道:“當然,老夫也不會讓俊臣你白忙活,老夫已經收到消息,楊洵接掌大理寺衙門之際,發現了前任大理寺卿方世文所審理的許多冤假錯案,現在正打算向陛下彈劾方世文的失職,所以方世文已經不可能前往山東赴任了……
這樣一來,山東巡撫的位置也就同樣空懸了,而這個位置,老夫將會交由俊臣決定……如何?很公平吧?”
聽到周尚景的這一番話,則是換成了趙俊臣面色微變!
周尚景的提議,看似很公平,山東要比陜西繁華得多,用一個陜西巡撫之位換一個山東巡撫之位,無論怎么看都是賺了。
與此同時,趙俊臣對于山東巡撫的位置已是覬覦許久,周尚景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
然而,周尚景的提議,自然不是這般簡單!
實際上,對于趙俊臣而言,簡直就可以稱之為居心險惡!
這段時間以來,德慶皇帝屢屢出手整肅陜甘官場,就是為了徹底清除趙俊臣的影響力。
然而,因為趙俊臣的提前布置,德慶皇帝的整肅行動其實并不成功,趙俊臣的核心勢力依然保存完好。
對于這般情況,周尚景也許同樣是洞若觀火!
所以,周尚景才會提議讓陸遠安這樣一個與趙俊臣有過節的人擔任陜西巡撫,很有可能就是為了盯住趙俊臣留在陜甘三邊的所有布置!
這樣一來,趙俊臣留在陜甘三邊的諸多布置,今后所能產生的效果自然是要大打折扣!
想到這里,趙俊臣自然是極為忌憚!
然而,就在趙俊臣考慮著要如何回應周尚景的時候,周尚景的后招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