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遼東鎮眾位高層武官趕來與趙俊臣相見的時候,趙俊臣依然還在“昏迷”之中。
趙俊臣的“昏迷”,自然是裝出來的。
近半年時間以來,趙俊臣時不時就會裝病、裝昏、裝脫力,幾乎已是形成了路徑依賴。
這是因為,趙俊臣從前在世人眼中就是一個善于斂財、人人喊打的弄臣罷了,根本不足以為懼,所以也不會受到重點防范,趙俊臣的各項計劃在各方勢力的輕視之下反而是進展迅速;
而現在,趙俊臣的實力之強、手段之高、心機之深,已經逐漸成為各方共識,但趙俊臣卻不希望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必須要設法示之以弱,所以就總是裝出一副身心透支的模樣,能麻痹一個算一個,盡量減少各方嚴加防范所帶來的阻力。
此時,趙俊臣已經被遼東將士搬到了一處小型帳篷之下——這處帳篷乃是底層將士所用,所以條件頗為簡陋,趙俊臣只能躺在一張草席上面——帳篷周圍則是層層護衛。
帳篷之內,趙俊臣一邊是閉目裝昏,一邊是暗暗思索著自己的后續計劃。
“我這次提前‘脫身’返回遼東軍中,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已是偏移了最初所制定的計劃
我雖然早就推測到,在何宇被綁架的這段時間,遼東鎮內部一定會出現分裂與混亂,甚至還會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背叛何宇卻萬萬沒有想到,李澤荷此人竟是這般決絕、又是這般能干,不僅是迅速下定決心背叛何宇,而且在短短兩天時間內就搞出了這般多事情
若是再是任由李澤荷這樣發揮下去,最終只會出現兩種結局,或是逼著忠于何宇的那些遼東高層釜底抽薪、斬草除根,一舉鏟除遼東鎮內部的所有異心之輩,而我的后續計劃也會因此而成功機會大減;又或者,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李澤荷渾水摸魚、不斷攫取遼東權力,最終成為最大贏家,而我的諸般努力與布局也只是給他做了嫁衣
遼東大權必須要抓在我自己的手里,既不能歸還何宇,也不能便宜了李澤荷!所以,我也只能是提前現身,設法控制局勢!唉,說根到底,我還是有些小覷了遼東鎮的藏龍臥虎,沒想到竟然還有李澤荷這樣的過份聰明之人!”
想到這里,趙俊臣雖是假意昏睡,卻也忍不住輕輕蹙了一下眉頭。
隨后,趙俊臣繼續想道:“進入遼東境內之前,我曾是重點研究過遼東鎮內部幾位重要人物的情報,分別是何宇、西門盛、以及李世杰,當時我就覺得這個西門盛性子隱忍堅韌,不能有任何小覷!
而我的原先計劃,乃是趁著何宇被綁架的機會,暗中為西門盛造勢,設法鼓動一批遼東軍官擁戴西門盛接任遼東總兵之位,甚至是向朝廷中樞呈送奏疏推舉西門盛、釀成既定事實!
這樣一來,等到何宇脫困之后,見到西門盛已經接替自己成了新任的遼東總兵,這兩人就算再是如何兄弟情深,也一定是退無可退、迅速決裂,雙方各有擁躉、勢均力敵之下,我就可以趁機攫取最大好處
但現在,卻因為李澤荷的緣故,不僅是破壞了我的既定計劃,還迫使西門盛堅定了維護何宇權勢的決心當真是令人頭疼!各項計劃都要推倒重來、從頭考慮!
若是我所料不錯的話,以西門盛的性子,這種時候十有八九已經對李澤荷動了殺心,而且一定會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鏟除所有隱患,李澤荷這個聰明人只怕是在劫難逃但局勢發展到這一步,我反而是必須要設法保下李澤荷,若是任由西門盛除掉他,遼東鎮內部就會再次團結起來,我也就無從下手了
更麻煩的是,西門盛、史城等人現在必然會懷疑我是一切事情的幕后主使,所以我這次現身之后,十有八九會受到他們的軟禁,可謂是主動跳進了虎穴,被軟禁期間也很難發揮直接作用,只能小心施展手段、從側面發揮作用!
但幸好,我當初為了以防萬一,還留了幾處后手,譬如給方振山的種種暗示,還有留在京城那邊的幕僚,也很快就會趕至遼東境內,再有就是關寧鐵騎的利用想必局勢很快就會出現更大的變化!”
想到這里,趙俊臣的心情稍稍放松。
而就在這個時候,帳篷外面響起一片雜亂的腳步聲。
隨后,趙俊臣又聽到有人向帳外的遼東將士問道:“趙閣臣可就在這里?快引我去見他!”
顯然,是那些遼東鎮的高層武官們終于趕到了!
片刻之后,李澤荷、西門盛、史城、李世杰等人已是快步魚貫進入帳篷之內。
這處帳篷乃是底層遼東武官所用,如今不僅是趙俊臣躺在里面,還一口氣擠入了好幾位遼東鎮武官,自然是顯得擁擠不堪,一時間就連帳內空氣也變得沉悶了許多。
卻說,李澤荷搶先進入帳內之后,先是看到躺在草席上的趙俊臣,再觀察了一眼帳內環境,頓時是大為不快,斥責道:“趙閣臣是何等身份,豈能讓他在這種逼仄簡陋的帳篷里休養?你們是怎么做事情的?”
聽到李澤荷的訓斥,負責保護趙俊臣的遼東武官連忙解釋道:“還請李參將見諒,這位趙閣臣逃出密林之后,當即就昏死了過去,卑職等人身份卑賤,不敢隨意搬動,害怕會影響他老人家的身體情況,只能就近安置在這里這已經是附近條件最好的一處帳篷了!”
李澤荷又問道:“趙閣臣昏死了多久時間?期間可有蘇醒?可有尋來軍醫為他診斷?”
“趙閣臣逃出密林之后很快就已是昏死了過去,至今也未見蘇醒,已經有一炷香左右時間,卑職已經派人召喚軍醫,想必很快就會趕來!”
聽說遼東鎮的軍醫很快就會出現,趙俊臣心中一動,當即是輕聲呻吟一聲,身體微微震動,然后就適時的“蘇醒”了過來。
聽到趙俊臣這邊的動靜,眾位遼東武官皆是連忙轉移目光觀察,然后就見到趙俊臣終于是睜開雙眼、幽幽醒來!
趙俊臣的演技,一如既往的水平在線,充分把握了一位色厲內荏的大人物,從悍匪手中逃出生天之后的真實反應!
只見趙俊臣睜開雙眼之后,先是茫然打量了周圍環境一眼,似乎是頭腦尚未清醒,但片刻之后,他似乎是終于回想起了近幾天時間所發生的噩夢,頓時是身體一縮、表情惶恐,大呼小叫道:“你、你們是誰?遼東軍在哪里?我記得我已經逃出來了!遼東軍在哪里?快來保護本閣!快來護衛本閣!”
在場的眾位遼東武官,原本皆是懷疑趙俊臣就是這一切事情的幕后主使,還認為趙俊臣的此時脫困乃是又一次的自導自演,但當他們看到趙俊臣這般惟妙惟肖的逼真演技之后,一時間忍不住皆是不由開始暗暗懷疑自己的最初判斷——難道說,自己誤會趙俊臣了?
隨后,李澤荷也顧不得思索趙俊臣的這般反應究竟是演技高超還是出于本能,只是快步走到趙俊臣的身前,擺出一副謙卑且關切的模樣,勸慰道:“趙閣臣,卑職乃是遼東鎮中路參將李澤荷!還請您不必擔心,您現在確實已是安然脫困、來到了密林之外,周圍還有數千遼東精銳護衛,您已經安全了,再也不必擔心任何危險!”
“李澤荷?你是李澤荷?對了,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你是遼東鎮的參將李澤荷!”
趙俊臣表情間的驚恐之色逐漸消散,好似也逐漸從混亂昏沉之中恢復了清醒,說到后面臉上更是逐漸浮現劫后余生的喜悅!
與此同時,趙俊臣也在趁機認真觀察李澤荷。
趙俊臣此前也見過李澤荷,但當時他對李澤荷的印象,只覺得此人就是一個對何宇亦步亦趨的應聲蟲罷了,根本也沒有多少值得留意的地方。
但現在再看李澤荷,或許是因為他的奪權計劃進展順利的緣故,明顯能從他的舉手抬足之間,看出一些鋒芒畢露、意氣風發的跡象。
就這樣暗暗觀察了李澤荷片刻之后,趙俊臣心中深處不由是閃過了一絲厭惡。
就像是西門盛一樣,趙俊臣也有些厭惡李澤荷這個聰明人。
在趙俊臣看來,李澤荷這兩天以來的種種做法,不僅是急功近利,更還是貪得無厭、欲令智昏!妄想著以小博大、渾水摸魚、火中取栗,眼中只顧盯著好處就忘了風險,而且他明明是要背叛何宇,與趙俊臣的短期目標一致,但他在行動之前,竟是完全想過要與趙俊臣暗中溝通、形成默契,只是自顧自的自行其是!
很顯然,在李澤荷的眼里,不論是何宇這位遼東總兵、還是趙俊臣這位內閣輔臣,都只是可以利用的棋子罷了
可以說,李澤荷雖然聰明,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而真正的聰明人從來都不會把所有人都視為棋子、又把自己視作是棋盤上得唯一棋手,尤其不會輕視像是趙俊臣與何宇這樣的大人物!
從這方面來看,李澤荷雖然是一個聰明人,卻終究只是一種不上臺面的小聰明罷了。
而趙俊臣對李澤荷的厭惡,也不僅僅是因為李澤荷這兩天以來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破壞了趙俊臣的計劃,更是因為在趙俊臣眼里,李澤荷的這種“小聰明”,往往要比愚蠢更為可惡許多。
但表面上,趙俊臣并沒有表現出自己的心中厭惡,只是繼續演戲,表情間逐漸充滿了激動與歡喜之意,再次向李澤荷確認道:“我、本閣確實已經脫困了?徹底安全了?”
李澤荷連連點頭,道:“除非是那些悍匪全是天兵天將,否則有我們遼東精銳守衛,您再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危了!”
趙俊臣似乎是終于徹底恢復了清醒,一掃此前的萎靡與惶恐,在李澤荷的攙扶下站起身后,大聲笑道:“好!好!我就知道,天不絕我!天不絕我!我趙俊臣堂堂當朝閣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豈會折在一群賊子之手!”
說到“賊子”二字之后,趙俊臣表情間又逐漸浮現出了憤恨之色,似乎是又想起了自己被綁架期間所受的種種屈辱。
然后,趙俊臣用力拍了拍李澤荷的肩膀,揚聲命令道:“你剛才說,密林外有數千名遼東精銳將士?好!傳我軍令,所有遼東將士即刻攻入密林,把林子里的那群賊子盡數捕殺!記得給本閣留下賊子首領的活口,本閣若不能親手殺了他,就難解心頭之恨!”
說話間,趙俊臣蹣跚著就要離開這處帳篷,看他的這副架勢,竟是打算親自領兵圍剿密林之中的匪徒。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命令,帳篷內的眾位遼東武官皆是嚇了一跳!
你趙俊臣是逃出來了,但遼東總兵何宇顯然依然是下落不明,十有八九還是被密林之中的悍匪所控制,若是就這樣直接領兵攻入林中,那群匪徒狗急跳墻之下撕票怎么辦?
于是,眾位遼東武官自然是不敢答應,也顧不上思索趙俊臣的這般表現究竟是不是做戲,連忙是紛紛勸阻。
“趙閣臣息怒,此事要從長計議,千萬不可沖動行事!”
“趙閣臣,您是逃出來了,但總兵大人他依然是命運未卜,就這樣直接攻入林中,只怕是要影響到總兵大人的安危!”
“還請趙閣臣告知,您可知曉我家總兵大人的目前情況?若是總兵大人還在那群賊子手中,此事萬萬不可!”
聽到眾位遼東武官的勸阻,趙俊臣則是不以為然,道:“各位將軍不必擔心!那群賊子的能耐究竟如何,我最是清楚不過!根本不是朝廷官軍的對手!天兵一到,必然是望風而降!
我明白各位擔心何總兵的安危,但咱們乃是朝廷官兵,又豈能與那群賊子妥協?放心吧,若是何總兵當真有了意外,本閣將親自向朝廷上呈奏疏,由陛下親自下旨給何總兵祭奠封賞,必然是封妻蔭子、極盡哀榮!何總兵就算有意外,也必然是死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