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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臻、方振山、令狐光、宋大禾、吳世霖、吳應熊……”
喃喃念著這幾個名字,何宇的表情有些凝重,不由是陷入了思索。
德慶皇帝登基之后第三年,就借口遼東邊鎮專注于防備建州女真,無暇顧及境內治安、剿滅匪患等等事宜,于是就在寧遠境內另設了遼東團練一軍,還把遼東團練的主將任命為遼東團練總兵。
要知道,在明朝邊軍之中,唯有九大邊鎮與花馬池營、山海關這類重要關隘的最高將領才有資格擔任總兵之職,乃是京軍之外的最高軍職。
這般做法,顯然是德慶皇帝的制衡手段,想要削弱遼東邊鎮的影響力與重要性。
只可惜,當時的遼東鎮就已是尾大不掉,并不是這種制衡手段就能扭轉局面的。
更何況,在遼東鎮的全體將領看來,區區遼東團練也能出一位總兵、只論官階甚至能與遼東鎮總兵平起平坐,遼東鎮內部的眾位參將、鎮守官皆還要更低一頭,自然是大為不滿。
于是,自從遼東團練成軍之后,就受到了遼東鎮的極力打壓,不僅是與遼東團練爭搶兵源、錢糧、物資,還嚴格限制了遼東團練的活動范圍。
時至今日,遼東團練成軍已有二十年之久,但軍隊規模依然只有八千人左右,影響力更是僅限于寧遠一地。
眼看著遼東團練不爭氣無法發揮制衡作用,德慶皇帝又在八年前再次增設了遼東分練一軍,駐地位于前屯,也同樣把遼東分練的主將任命為遼東分練總兵。
但遼東分練成軍之后,情況就更慘了。
德慶皇帝為了制衡遼東鎮,先是把遼東團練的駐地設在寧遠,位于遼東鎮總部錦州大營的西側,這里背靠北直隸、與山東隔海相望,還能收到朝廷中樞的一定支援,但遼東分練的駐地則是設在前屯,位于錦州大營的東側,相當于在遼東鎮的核心勢力范圍插進了一根釘子。
簡而言之,德慶皇帝的如意算盤,就是讓遼東團練與遼東分練一東一西鉗制錦州大營。
然而,前屯地區與大明腹地交流不便,不僅要面對遼東鎮的種種打壓,還要與遼東團練爭奪資源,自然是舉步維艱、境遇慘淡,情況還遠遠不如遼東團練,軍隊規模至今也只有三千余人,若是沒有遼東鎮的默許,甚至都無法隨意離開前屯大營。
但無論如何,遼東團練與遼東分練的主將皆是朝廷總兵,理論上與遼東鎮總兵平級,這兩支軍隊的設置更是為了制衡遼東鎮的尾大不掉,所以也不會受到遼東鎮的調度,而是歸于遼東巡撫節制。
現在的遼東團練總兵是令狐光,遼東分練總兵是宋大禾,遼東巡撫則是王世臻。
在遼東鎮守總兵何宇的眼里,這三人的存在固然極為礙眼,但根本不足為懼。
然而,新任的遼東督撫同知方振山,就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對手了。
方振山曾經是固原鎮守總兵,是一個真正與何宇平起平坐的軍中大將,隨后還在陜甘三邊的戰事之中多次立功,雖然因為他與趙俊臣關系過于緊密的緣故,戰后論功行賞之際被德慶皇帝明升暗降、架空為遼東督撫同知,但方振山的心機手段卻皆是極為高明,尤其是善于鉆營結黨之術。
自從來到遼東境內之后,方振山就頻頻活動,首先是交好于遼東巡撫王世臻,全權接管了王世臻手中的軍務事宜;然后又利用他與趙俊臣的關系,從戶部與工部拿到了一批物資,趁機逐漸收服了令狐光與宋大禾二人,得到了遼東團練與遼東分練這兩支軍隊的全力支持;最后還與山海關吳家頻繁接觸、相互配合。
就這樣,不過是短短數月時間,方振山在遼東境內已是逐漸形成聲勢,也已經有資格被何宇視為是一個威脅了!
但在何宇眼中,更大的威脅還是山海關的吳家父子。
前文說過,遼東境內攏共有三個半總兵,前三個總兵分別是遼東鎮守總兵何宇、遼東團練總兵令狐光、遼東分練總兵宋大禾。
而剩下那半個總兵,則是山海關總兵吳世霖。
而吳世霖的父親,更還是薊遼總督吳應熊!
山海關作為明朝最重要的關隘之一,乃是明朝與建州女真之間的最后一道防線,主將被任命為總兵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之所以是把山海關總兵視為半個遼東境內的總兵,是因為山海關位于薊鎮與遼東鎮之間,原本是薊鎮的超編衛所,但隨著建州女真的威脅越來越大,山海關就把主要精力投放在遼東防線上,每當是遇到戰時,更還會成為薊遼總督的行營總部。
所以,山海關名義上并不屬于遼東,但對于遼東地區的種種事情卻是皆有干涉之力,影響力不容小覷,自然也要算作半個遼東地區的總兵。
而吳家,則是世代鎮守山海關的武將世家,每一代都有子弟擔任山海關總兵,現任的薊遼總督更是吳家家主吳應熊,可謂是根深蒂固,自然是讓何宇心中暗暗忌憚。
最重要的是,吳家手中還掌握著一支強軍,也就是戰功赫赫的“關寧鐵騎”!
這些年來,遼東鎮有膽子對朝廷中樞陽奉陰違、養寇自重,最大依仗就是遼東鎮精心訓練的那支“遼東鐵騎”。
而“關寧鐵騎”則是與“遼東鐵騎”齊名并價,兩軍經常是并肩作戰、合力抵抗建州女真,戰場表現也是不相上下。
作為軍中將領,何宇只信任自己手里的軍隊實力,也只重視對手的軍隊實力。
所以,哪怕吳家家主吳應熊并不是薊遼總督,哪怕吳家并不是根深蒂固的世代將門,即使是只考慮那支關寧鐵騎的存在,就值得何宇高度重視了。
就這樣,沉思片刻后,何宇緩緩道:“王世臻,守成之輩,不足為懼;令狐光,目光短淺,不足為懼;宋大禾,性情懦弱,不足為懼;方振山,雖有手段、也有后援,但根基尚淺,同樣不足畏懼……但吳家……讓我有些擔心!
趙俊臣的這場重病,明顯是刻意挑事,我可不信他當初能從容應對陜甘三邊的連場血戰,現在竟然會因為撞見了幾具尸體就被嚇出重病……
若只是一個趙俊臣,倒也罷了,他就算是大權臣、大英雄,也只是過江龍罷了!在遼東境內,他還翻不了天!但……吳家也許會趁機跟著趙俊臣一同興風作浪。”
聽到何宇的這般說法,史城也同樣是表情凝重,點頭道:“總兵大人的顧慮很有道理!依卑職的想法,吳家絕對會趁機搞事!卑職聽到黃參將的稟報之后,就一直都在考慮一件事情,那就是……黃參將雖然一向不算是特別精明,但也不是疏忽職守之輩,為何趙俊臣進入遼東防區之后,黃參將竟是無法及時收到消息?
若是卑職所料不差,這其中必然是有山海關那邊的搞鬼!畢竟,趙俊臣若要前來遼東,就一定會途徑山海關,但吳家至始至終都沒有向咱們通報相關消息,顯然是希望趙俊臣巡察遼東之際能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何宇冷笑道:“借中樞以壓遼東,倒像是吳家的慣用手段!”
史城目光一轉,卻又突然靠近到何宇身邊,壓低聲音說道:“但與此同時,卑職還一直都在思索另一件事……總兵大人您覺得,咱們的陛下雖然是忌憚咱們遼東軍鎮尾大不掉,但他難道就不忌憚世代鎮守山海關的吳家根深蒂固了?”
何宇聽到此言,一雙細目之中迅速閃過了一絲贊賞之色,但表情依然間是不見喜怒,只是緩緩道:“你詳細說說。”
史城繼續輕聲道:“這些年來,吳家子弟的升遷之路幾乎是固定的,先是積攢軍功,然后擔任山海關總兵,再等到資歷功績皆是達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會被陛下任命為薊遼總督……這般晉升之路,看似是格外順暢,圣眷優渥,但實際上,也是陛下對于吳家的暗中防范!
要知道,薊遼總督名義上全權總攬薊鎮與遼東鎮的防務,看似是權勢滔天,但實際上只是雞肋!在我朝的各地總督之中,薊遼總督甚至可以算是權勢最弱的總督,還要弱于麾下將領皆是擁兵自重、聽調不聽宣的三邊總督!”
說話間,史城的表情帶著一絲譏諷,繼續道“為何?咱們都知道,朝廷九大邊鎮之中,宣府、大同、山西、甘肅、固原、寧夏、榆林、以及咱們遼東這八處邊鎮,皆是位于真正的邊疆防線,但唯有薊鎮位于大后方、比鄰京城,朝廷為何要這般安排?說根到底,薊鎮的作用并不是為了防范外敵,而是為了防范其余八邊的!
也正因為如此,薊鎮駐軍之中,還包含了許多京軍,也一直都是我朝歷代皇帝最看緊的軍鎮,掌控力也一直都是最強,現任的薊鎮總兵張肅,更是咱們陛下最信任的軍中老將!
這樣一來,薊遼總督看似是全權總攬薊鎮與遼東鎮的防務,但薊鎮一向是直達天聽,根本不是薊遼總督能隨意調動的,咱們遼東鎮也是團結一致、不受外部節制,同樣不是薊遼總督能隨意調動的,所以薊遼總督一職看似是地位高、權力大,但實際上就與擺設無異,吳家之人被升為薊遼總督之后,勢力范圍依然是只限于山海關一地!
嘿!所以啊,咱們陛下看似是對吳家信任備至,但暗中防范之意絕不弱于咱們遼東!吳家本質上與遼東團練、遼東分練一樣,就是陛下用來制衡咱們遼東的工具罷了!”
聽到史城的這番想法,何宇眼中再次閃過了一絲滿意。
史城所講的這些道理,其實何宇也皆是心中明白,但看到史城不經過自己提點之后就能自行領悟這些道理,何宇依然是心中欣慰。
畢竟,史城乃是何宇心中暗定的接班人選之一,自然是見識越高越好,否則也無法在朝廷中樞與建州女真之間左右逢源,維護遼東鎮的“獨立性”。
但何宇并沒有表現出自己的贊賞,反而是開口提醒道:“話雖如此,但只要吳家手里還掌握著那支關寧鐵騎,就永遠都不容小覷!薊遼總督一職固然是沒有太多實權,但也正因為這般情況,吳家才會鐵了心想要插手遼東……畢竟你也說了,薊鎮乃是陛下的禁臠,吳家不敢去打主意,所以就只能盯著咱們遼東了!”
史城年紀不大,相貌也有些文弱,但他心中頗有主見。
聽到何宇的反駁之后,史城首先是點頭表示贊同,然后又說道:“卑職并不是認為吳家不足為懼,而是認為吳家與趙俊臣這兩方并不會聯手合作,就算是他們想要搞事情,也只會各行其是!
畢竟,不論是吳家、還是趙俊臣,皆是受到了陛下的暗中猜忌,這般情況下他們最多也就是通過方振山來間接接觸,卻是絕對不敢直接合作的,否則陛下的心中猜忌就會更深!
相較于吳家,卑職其實還是更為擔心趙俊臣此人的手段!他只是一條過江龍不假,俗話說‘過江龍不壓地頭蛇’也不假,但這個趙俊臣卻是一條強龍,他去年就曾經親手壓服過陜甘三邊那群地頭蛇,這一次他突然宣稱自己因為遼東邊軍殺害百姓的事情被嚇出了重病,依卑職來看同樣是來意不善、必有所圖,也是咱們真正的心腹大患。”
何宇輕輕點頭,冷聲道:“趙俊臣……確實是一條強龍!他宣稱自己生了重病之后,就派出快馬信使,把自己的情況盡數通告于遼東境內所有勢力,就是為了把水攪混!你覺得……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這一次,一向是自信滿滿的史城也同樣是面現疑惑,搖頭道:“關于這一點,卑職目前也想不清楚!在遼東境內,咱們的優勢太大,若是易地而處,卑職認為自己若是想要對付遼東鎮的話,根本就沒有任何勝算……難道趙俊臣真有什么神仙手段,能化不可能為可能?”
何宇再次擰起了眉頭,思索良久后,道:“但無論如何,因為趙俊臣的這場‘重病’,咱們已經不能繼續留在錦州大營恭候他的大駕了,于情于理都必須要親自前往胡家莊一趟探望趙俊臣才行……就算是我不想去,那些跳梁小丑也會設法逼著我去!”
何宇的話聲剛剛落下,就見到一位遼東邊軍匆匆跑進大堂,稟報道:“啟稟總兵大人!遼東巡撫王世臻王大人、督撫同知方振山方大人、還有山海關的吳應麟吳公子、遼東團練的韓百歲韓千戶、遼東分練的花淳恭花千戶,一同前來總兵衙門求見。”
何宇冷笑道:“呵!這群跳梁小丑,一個不缺,全都來了!”
除了遼東巡撫王世臻與督撫同知方振山之外,那位邊軍將士所提到的吳應麟、韓百歲、花淳恭三人,則分別是山海關、遼東團練、以及遼東分練三家派到錦州大營的聯絡人,也代表著這三方勢力的態度。
帶著一絲嫌惡與鄙夷,何宇最終還是點頭道:“讓他們來見我。”
一盞茶時間之后,就見到五名文武官員魚貫進入了大堂之內。
這五位文武官員之中,為首之人乃是一名知天命的老者,一張老臉上皺褶遍布,身材略顯佝僂,表情間滿是愁苦之意,雖是身穿朝廷正二品官袍,但他身上毫無封疆大吏的威勢,進入大堂之后只顧著低頭唉聲嘆氣,正是遼東巡撫王世臻。
在王世臻的身側,則是一位神態精明的中年人,此人舉止干練、氣質儒雅,看起來就像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儒將,他也是這五人之中唯一敢與何宇目光對視之人,正是遼東督撫同知方振山。
跟在王世臻與方振山身后的三人,分別是吳應麟、韓百歲、花淳恭,其中也唯有吳應麟身為吳應熊的幼弟能讓何宇稍稍多留意了一眼,只見此人就像是一個病癆鬼一般身材枯瘦、面色蠟黃,進入大堂之后就一直態度恭順的垂著腦袋,讓人看不清表情變化。
至于韓百歲與花淳恭二人,則是直接被何宇視為空氣。
這五人進入大堂之后,首先就見到了西路參將黃申明鮮血淋漓趴在地上的慘狀,皆是被嚇了一跳。
王世臻身為文官,當即是移開目光不敢再看,吳應麟、韓百歲、花淳恭則是身份不足、不敢質詢,唯有方振山經過了最初的吃驚之后,認認真真的觀察了黃申明片刻,很快就認出了黃申明的身份。
隨后,方振山滿臉震驚的問道:“這是黃申明黃參將?為何會是這般慘狀?”
何宇坐在原處沒動,只是冷聲道:“方督撫何必明知故問?你若是不知道這個蠢貨所闖下的亂子,又何必聯絡各方一同來見我?半個時辰之前,你就已經見過了趙閣臣的信使了吧?
黃申明這個蠢貨治下不嚴,嚇到了趙閣臣,影響惡劣,一旦是朝廷中樞事后追究起來,就連整個遼東鎮都會受到牽連……我只抽了他三十鞭子,就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說到這里,何宇緩緩掃視了面前五人一眼,意有所指的補充威脅道:“這三十鞭子,只是懲罰他損害了遼東鎮的整體利益,接下來,我還會帶著他前去胡家莊,交由趙閣臣發落,哪怕是趙閣臣到時候要處死他,也是他活該!
遼東鎮乃是朝廷的東北邊防支柱,無論是任何人動搖了這根擎天巨柱,都該死!各位說對不對?”
隨著何宇的話聲落下,方振山、王世臻等五人皆是面色微變。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與恐嚇,不僅是何宇特意準備的下馬威,也代表著何宇這位遼東梟雄,壓根就沒有把他們五人放在眼里。
注:歷史上,明末時期確實出現了遼東團練與遼東分練二軍,但主要是為了防范建州女真,但本書是架空,所以稍稍改了設定,把這兩處駐軍設定為制衡遼東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