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臣終于現身了?在清河堡?果然……”
在撫順關外,建州女真的軍營帥帳之中,玄燁聽到稟報之后,表情之間并沒有浮現出任何意外與驚訝之意,更多是若有所思。
自從當初在宣府鎮防區與趙俊臣相見之后,玄燁就敏銳發現了趙俊臣的超乎尋常之處,認為趙俊臣的存在必然將對明朝局勢造成深遠影響,也一直都在密切關注趙俊臣的動向。
而趙俊臣奉旨巡視遼東之后,遼東鎮很快就出現了內亂跡象,玄燁當時就隱隱有所預感,認為遼東地區的種種局勢變化皆是源于趙俊臣的陰謀算計,待各方勢力紛紛卷入亂局之后,就皆是會變成趙俊臣的棋子,于不知不覺之間受到趙俊臣的驅使與利用。
但對于建州女真而言,遼東鎮的亂局絕對是一次百年難遇的良機,玄燁不愿意錯失交臂,所以他雖然是明知道自己有可能會受到趙俊臣的利用,但還是抱著盡力一試的態度,親自率領建州女真的主力大軍趁機攻打撫順關,一旦是順利攻占了撫順關,遼東鎮的整個北路防區就將會淪為建州女真的囊中之物。
誰曾想,戰事開始之后,僅僅是不到十天時間,明朝的薊遼總督吳應熊就已經親自率領數萬大軍趕來支援,而且援軍之中還包括遼東鐵騎與關寧鐵騎這兩支讓建州女真也深感忌憚的當世強軍。
見到明朝援軍的迅速出現,玄燁當即就明白了,遼東境內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果然皆是源于趙俊臣的陰謀算計,自己也果然是受到了趙俊臣的利用,否則明朝援軍絕不可能這般迅速就可以馳援前線,而自己想要趁機攻占撫順關的計劃也已經很難實現了。
想明白這一切事情之后,玄燁就一直等待著趙俊臣的登場現身。
雖然攻占撫順的計劃已是難以實現,但玄燁依然不愿意空手而歸,更不希望自己平白受到趙俊臣的利用,他必須向趙俊臣討取報酬!
就這樣低頭思忖片刻之后,玄燁抬頭看向汗帳之內的眾位建州文武官員。
不論是八旗旗主,還是漢人降臣,這個時候也皆是表情凝重。
他們并不似玄燁一般察覺到了幕后隱情,但趙俊臣率領大批援軍入駐清河堡的事情依然是讓他們深感壓力,因為這般情況就意味著明朝援軍正在源源不斷的陸續趕至。
最終,玄燁的目光投向了大將圖海,緩聲問道:“圖海,攻打撫順關的戰事進展如何?”
圖海面現愧色,垂頭答道:“啟稟大汗,雖然明朝總督吳應熊已經率領援軍趕至戰場附近,但我軍的實力依然占優,與明軍交戰之際也依然可以占據主動,但……從大局來看,情況就有些不妙了,雖然吳應熊及其麾下明軍無法突破我軍的攔阻,遲遲不能進入撫順關內與撫順守軍匯合,但他們已經占據了撫順關以南的一處山谷據險而守,與撫順關互為犄角之勢,總是讓我軍行動之際腹背受敵,無法充分發揮實力……”
不待圖海把話說完,玄燁就已經揮斷,皺眉道:“本汗當然明白這些事情,本汗只是想要知道,我軍目前還有多大機會可以攻破撫順關?又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實現?”
圖海不敢打包票,但在玄燁的逼問之下,還是硬著頭皮答道:“撫順關乃是漢人最重要的邊城之一,原本就是城高墻厚、駐扎重兵,即使是孤守無援的情況下,也至少需要一個月時間才能攻破,我軍剛開始攻打撫順關之際,也認為漢人援軍至少需要等到一個月時間之后才會陸續趕至,但現在……恐怕是還需要再等兩到三個月時間,耗盡撫順關守軍的精銳兵力之后,才有把握一舉攻破。”
頓了頓后,圖海小心翼翼的抬頭觀察了玄燁一眼,又補充道:“前提還是未來兩三個月內不會再有更多漢人援軍出現,否則還要延時更久,變數也會更多……”
說完,圖海就再次垂頭,緊張等待著玄燁的出聲訓斥。
畢竟,他的這般表態,就相當于是公開承認了建州女真的戰略意圖已經徹底失敗了。
但預期之中的訓斥并沒有出現,玄燁只是搖頭輕嘆,緩緩道:“倒也不能怪你,自古以來任何軍隊想要攻破一座擁有重兵駐守的大城,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咱們這一次興兵攻打撫順,原本也就是姑且一試罷了。”
圖海聞言之后不由是面現感激之色,只覺得玄燁這般體諒自己的苦衷,果然是當代明主。
但實際上,玄燁的這一番話也是為自己開脫責任,畢竟這場戰事乃是由他親自坐鎮督軍,他這個時候若是斥責圖海作戰不利,也就相當于是承認自己指揮無能。
隨后,玄燁又轉頭看向了一位建州女真文官索額圖,問道:“軍中糧草還能堅持多長時間?”
索額圖同樣是面現難色,遲疑答道:“興兵攻打撫順關之事,畢竟是臨時起意,戰前準備并不充分,軍糧儲備也就有所不足……若是劫掠漢人糧草的計劃進展順利,后方也能運來更多補給,大概還能堅持兩個月時間。”
玄燁的表情依然平靜,只是再次搖頭輕嘆,道:“雖然本汗堅信將士們的奮勇無畏,遲早都可以擊潰漢人軍隊、攻破漢人城池,但各地糧荒尚未順利渡過,實在是不能再向百姓們征用更多糧草了!將士們在戰場上浴血拼命,卻讓他們的父母妻兒餓殍于后方,本汗實在是于心不忍!看樣子……本汗只能是應邀前往清河堡與趙俊臣相見、體面結束這場戰事了。”
就這樣,寥寥幾句之間,玄燁就把停戰退兵的原因從戰局不利變成了體恤百姓,自身責任也是盡數撇清。
而汗賬之內的眾位文武官員聞言之后,也是紛紛行禮稱頌,高呼“大汗仁厚”。
玄燁滿意點頭,又補充道:“不過,咱們付出了這般多的心血,也不能空手而歸,所以在本汗與趙俊臣談判期間,圖海你依然要派兵攻打撫順關,撫順關越是搖搖欲墜,后續談判就越是對我方有利!”
說完,玄燁就揮手讓眾位文武官員離開了汗賬,只留下了漢人降臣錢通一人。
等到所有人皆是離開之后,玄燁表情間的平靜與從容迅速褪去,面龐上滿是陰沉之色。
建州女真雖然深受漢人文化影響,但終究還是殘留了許多游獵民族的特征,族內的文武官員也皆是帶著一股子蠻莽之氣,無法接受一些彎彎繞繞、權衡妥協之事。
與此同時,因為建州女真至今也未能入主中原,玄燁所擁有的權威地位也并不是穩如泰山,八旗旗主依然是野心未盡、桀驁難除,所以玄燁也不敢當眾揭短自己。
所以,有許多情緒,玄燁只能在錢通這樣的漢人叛臣面前展現;有許多事情,也只能與錢通這樣的漢人叛臣進行商議;還有許多計劃,玄燁更是只能向錢通這樣的漢人叛臣進行交代。
相較于那些建州女真的文武官員,錢通也更加理解玄燁心中的真實想法,見到玄燁的表情變化之后,當即是輕聲勸道:“還望大汗息怒!”
玄燁狠狠拍打桌桉,咬牙切齒道:“息怒?如何息怒?事情進展到現在,本汗終于是想明白了!趙俊臣先是在遼東招惹了一堆麻煩,于是就故意讓本汗發現遼東鎮的亂象、引誘本汗出兵,利用本汗這個外部威脅,幫他整合遼東境內的各方勢力,迫使山海關吳家與遼東鎮眾將接受他的安排,讓本汗興師動眾的助他收尾善后!
而他選在這個時間登場現身,就意味著他如今已是萬事俱備、勝劵在握,也擁有了壓制遼東境內各方勢力的手段,所以就覺得本汗沒有用處了,想要安排本汗退場了!
這般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被趙俊臣視為棋子、受趙俊臣所驅用,簡直是奇恥大辱,本汗又豈能不怒!本汗自己受辱也就罷了,但絕不能讓他輕易得逞!他若是不愿意割肉交出足夠好處,本汗又豈能饒他!”
錢通連忙問道:“大汗您想要如何反制趙俊臣?”
玄燁緊緊盯著錢通,道:“接下來,本汗將會親自領軍奔赴清河堡與趙俊臣相見、與趙俊臣談判退兵停戰之事,但你則是留在這里,暗中與吳應熊以及遼東鎮眾將進行接觸,不僅要向他們揭露趙俊臣的陰謀計劃,也代表本汗同時與他們談判退兵停戰之事!”
說到這里,玄燁逐漸恢復了平靜,冷笑道:“趙俊臣這個人,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總想要占盡天下間的所有好處,戰場明明是在撫順關附近,但他偏偏是邀請本汗前往清河堡相見,必然是為了拋開吳應熊與遼東鎮眾將,想要單獨與本汗達成停戰協議,然后就可以獨占平定邊患之功績,讓別人撈不到一丁點好處!
但本汗也不會讓他如愿,反而是要趁機兩邊要價!明面上是與趙俊臣談判、私底下也同時與吳應熊等人談判,讓他們相互抬價,誰愿意拿出更多好處,本汗就與誰達成停戰協議,讓他立下大功向漢人朝廷邀賞!
到時候,本汗既要連本帶利的討回好處,還要趁機挑撥雙方關系,讓遼東境內各方勢力與趙俊臣再次陷入內耗之中!……想要獨占天下間的所有好處,最終結果必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聞言之后,錢通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此計大妙!但……趙俊臣乃是漢人朝廷的閣老,又掌控著工部、戶部這兩大衙門,可謂是本錢雄厚,臣擔心吳應熊與遼東鎮眾將就算是拼命抬價,最終也爭不過趙俊臣啊。”
玄燁依然是冷笑不斷,道:“本汗自然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親自前往清河堡與趙俊臣談判,就是因為本汗心中清楚,必然是趙俊臣出價更高,咱們最終還是會與趙俊臣達成停戰協議!兩邊抬價的手段,只是想讓趙俊臣多吐出一些好處罷了!
事實上,本汗也希望讓趙俊臣可以獨享這份功績!他現在只是多大年紀?剛剛才在陜甘境內全殲了蒙古聯軍、收獲了赫赫戰功,也已經成為了漢人朝廷的權臣閣老、世襲勛貴,若是再讓他擁有一份平定邊患、逼退敵寇的豐功偉績,你說他將會面臨怎樣的局面?”
錢通悚然一驚,道:“功高震主?賞無可賞?”
玄燁緩緩點頭,譏笑道:“對!你們漢人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賞無可賞,唯有賜死!趙俊臣既然貪心不足,那本汗就送給他更多功勞、讓他更快去死!目前局勢還不是咱們的最佳時機,但以趙俊臣的性子,當他遇到了賞無可賞、唯有賜死的情況,必然是不愿意坐以待斃,一定會與漢人皇帝決裂!
而他與明朝皇帝徹底決裂之際,漢人朝廷就將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之中,也才是咱們進軍中原的最佳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