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趙俊臣并沒有更換官袍,下船之際依然是一身常服。
很顯然,趙俊臣并不希望自己進入南京城后引起太大動靜,他現在也沒有心情與余力官場應酬。
下船之后,趙俊臣就向劉懷遠索要了一頂轎子,隨著太子太師王保仁進入了南京城,向著宋家東園方向而去。
雖然趙俊臣還是首次到訪南京,對于這個時代遠東地區規模最大的古代城市也是聞名已久,但他現在并沒有心情仔細觀察南京城的情況,一路上皆是閉目養神,耐心等待自己與周尚景的后續博弈。
然而,雖然趙俊臣并沒有刻意觀察南京城內的情況,但沿途的各種動靜依然讓趙俊臣感受到了近期南京局勢之動蕩、以及南京百姓的人心惶惶。
哭喊聲、叫罵聲、爭吵聲……甚至還能聽到搶砸聲。
“混亂是上升的階梯啊……”
趙俊臣喃喃自語道。
無論德慶皇帝,還是周尚景,近年來一直在盡力維穩朝野局勢,趙俊臣本人也沒有故意搗亂,也同樣在盡量協助德慶皇帝與周尚景二人穩定朝野。
但實際狀況則是,朝野局勢近年來就一直沒有平靜過,反而是亂象愈發明顯、也愈發頻繁了。
從京官欠餉再到物價高漲,從廟堂權爭再到邊疆戰事,從儲君受疑再到藩王被囚……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如果順藤摸瓜、追本溯源、仔細思索這一系列混亂的源頭,就會發現一件特別諷刺的事情。
那就是——造成這一系列混亂的罪魁禍首,并不是那些生活日漸艱辛的尋常百姓,也不是那些四處鉆營投機取巧的中底層官員,反而正是一直致力于維穩朝野的德慶皇帝、周尚景、以及趙俊臣三人!
德慶皇帝乃是天下至尊,趙俊臣與周尚景二人也皆是位極人臣,但他們三人依然是欲壑難填、野心不止,德慶皇帝想要唯我獨尊、讓皇權徹底壓倒臣權,周尚景想讓“周黨”勢力可以千秋萬代的傳承下去,趙俊臣的野心則是更為龐大,他甚至妄想改變這個時代。
所以,作為既得利益者,德慶皇帝、周尚景、以及趙俊臣三人總是在極力維穩朝野局勢,不希望朝野局勢失控、進而是損害了自身利益。
但與此同時,德慶皇帝、周尚景、以及趙俊臣三人又總是自相矛盾、有意無意的不斷制造混亂。
正如趙俊臣喃喃自語的那句話——“混亂是上升的階梯”!
唯有混亂,才可以打破一成不變的舊有秩序;
也唯有混亂,才可以松動各方勢力已經劃定的利益分配;
所以,就唯有混亂,才足以讓野心家們尋到良機、攫取更多權勢!
周尚景一向是老成謀國,被視為是朝野穩定之壓艙石,但他為了奪走“聯合船行”,依然是毫不猶豫的在南京城內推動了一場百年未有之大亂象,正是這般矛盾且又諷刺現象的最佳案例。
“那么……若是我想要達成自身野心,又應該掀起一場多大的混亂,才足以實現目標呢?”
再次自言自語之際,趙俊臣目光冰冷、似笑非笑。
對于這個問題,趙俊臣已經捫心自問許多次了。
但在今天之前,趙俊臣總是畏懼于各種無法預期的后果,也總是認為自己的準備還不夠充分,不敢放手一搏。
但這一次,趙俊臣卻已經不再有任何自束手腳的想法,反而是興致盎然、蠢蠢欲動。
陜甘三邊、遼東鐵騎、京營大都督關武元、山海關吳家、臺灣鄭家……
而就在趙俊臣心中不斷推演著后續局勢、思緒愈發飄遠之際,時間也是流逝飛快。
轎子落地的震動,終于把趙俊臣的思緒召回了現實。
再然后,趙俊臣聽到轎外有人稟報道:“趙閣臣,東園到了!”
趙俊臣掀開轎簾、邁步走出轎子,就發現王保仁已經站在不遠處等待自己。
與王保仁相互點頭示意之后,趙俊臣轉頭望向東園,卻是不由一愣、眉頭微微蹙起。
原來,王保仁竟然把趙俊臣帶到了東園的后門,打算與趙俊臣一同通過后門進入東園。
按理說,趙俊臣乃是當朝閣老,地位與權勢僅僅是稍次于周尚景,當他親自駕臨東園之際,即便是東園之內的宋家族人沒有張燈結彩的集體出迎,也至少應該是通過正門進入東園才對。
現如今,王保仁竟然想讓趙俊臣從后門進入東園,簡直就是一種刻意羞辱了。
注意到趙俊臣的表情變化,王保仁迅速解釋道:“趙閣臣見諒!東園正門那邊現在實在是太熱鬧了,可謂是群賢畢至啊!
看到周尚景在這場權力斗爭之中大獲全勝,再加上宋承仁的無罪釋放,又有無數的貪婪之輩想要瓜分更多‘聯合船行’的好處,所以南京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目前已是紛紛趕至東園正門附近,各類轎子與馬車也已經堵到了三條街以外了!
這般情況下,咱們若是從正門進入東園,不僅會耽誤大量時間,還會引起極大動靜!我看趙閣臣以一身常服進入南京城內,必然是暫時還想要保持低調,所以就自作主張,把趙閣臣引到后門這里來了。”
說到這里,王保仁老臉上浮現了一絲冷笑,又說道:“看到東園正門外的那般盛景,老夫也不得不再次感慨周尚景的手段!
他首先是挑起了縉紳勢力與皇莊勢力的斗爭,就是想讓江南縉紳們明白,若是沒有他周尚景的撐腰,江南縉紳們就連皇莊太監們也壓制不住,只要朝廷下定決心收拾他們,當年魏忠賢之禍事就隨時會再次降臨于他們頭上!
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周尚景隨后又逼迫七皇子殿下宣布了嚴懲奸商的命令,趁機控制了‘聯合船行’在南京境內的各項產業,接著就是慷趙閣臣之慨,把‘聯合船行’的產業交由江南縉紳們全面接手,而那些江南縉紳為了搶到更多好處,現在已經紛紛紅了眼,更是不遺余力的討好周尚景、向周尚景極力靠攏!
經過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周尚景對于江南縉紳的控制力已經達到了空前地步!現在即便是陛下親臨南京,在江南縉紳眼中也不如周尚景說話好使!所以,趙閣臣你可一定要想明白了,若是你接下來還打算與周尚景針鋒相對,那你的對手可不僅僅是周尚景與‘周黨’而已,那些正在急于向周尚景表忠心的江南縉紳,也絕對不會忌憚你的身份地位,必然是要爭先與你較勁的!”
王保仁的這一番話,不僅是再次的挑撥矛盾,更還是明顯的激將法。
趙俊臣并沒有任何回應,只是輕輕一笑之后,就邁步走向了東園后門。
但還不等趙俊臣走幾步,東園后門就已經被人從內推開。
隨后,趙俊臣就看見一名氣質文雅精干的青年貴公子,在一眾家仆的擁躉之下匆匆迎了出來。
“學生宋繼誠拜見趙閣臣!周首輔他老人家提前猜到了您會蒞臨東園,一直讓學生候在東園正門、隨時準備迎接,但學生萬萬沒有料到,您竟然決定要走東園后門……無論如何,學生未能及時迎接,還請趙閣臣降罪!”
聽到宋繼誠的請罪,趙俊臣不由冷笑。
若是宋繼誠真心想要迎接自己,就應該率先驅散東園正門附近的閑雜人等才對,但宋繼誠并沒有這樣做,依然是任由大量的江南縉紳云集于東園正門之外,實際上就是想要趁勢威嚇趙俊臣,讓趙俊臣看到江南縉紳集團對于周尚景的支持與擁護究竟是多么的積極踴躍。
趙俊臣認真打量了宋繼誠一眼之后,意有所指道:“你就是宋家三代嫡孫、吏部宋尚書之子宋繼誠?本閣已經聽說了你不久前在夫子廟內與七皇子當眾辯論、毫不退讓的事跡,如今一看……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你很聰明,也很有膽魄!”
不待宋繼誠表態謙遜,趙俊臣又問道:“本閣還聽說,你祖父宋承仁已經被無罪釋放了?”
趙俊臣的言下之意就是——為何不是宋承仁親自相迎?與我趙俊臣交鋒,你宋繼誠還沒有資格!
宋繼誠當然是聽懂了趙俊臣的暗示,卻也沒有惱怒,反而是表情凝重的抬頭左右觀望了一眼,確定周圍沒有旁人之后,就向趙俊臣輕聲解釋道:“還請趙閣臣見諒,我家祖父確實已經無罪釋放了,也已經返回了東園,但他沒有親自迎接閣臣并不是有意怠慢,而是……他目前正在專注于照料周首輔。”
趙俊臣眉頭一揚:“怎么回事?照料周首輔?周首輔又病了?”
宋繼誠苦笑道:“哪里是又病了?周首輔他老人家的病情壓根就沒好轉過!自從抵達南京之后,周首輔的胃病就愈發嚴重、排血不止,一度有生命之憂!隨后雖然從趙閣臣這里尋到了拔除病根之法,又有章德承章神醫的親自診治,但也只是勉強控制了病情、沒有讓病情進一步惡化罷了!近幾天以來,周首輔為了控制南京局勢,又一直拖著病體強自堅持、勞心勞力,待今天夫子廟那邊的事情終于塵埃落定之后,他老人家就再也堅持不住,一度是無法站立,所以就匆匆返回了東園,目前正由章神醫負責醫治!”
趙俊臣眉頭再次皺起,也不再理會宋繼誠,當即就快步走進了東園
趙俊臣好不容易才終于決心與周尚景正面交鋒,若是這個時候周尚景毫無預兆的突然病倒了……好事倒是好事,但也實在無趣。
如果不能在周尚景心智尚存、精力尚足之際正面擊敗于他一次,對于趙俊臣也是一件憾事。
事實上,不僅趙俊臣抱著這般想法,就連王保仁也抱有類似想法,聽說了周尚景的病情嚴重之后不僅沒有面現慶幸喜意,反而是表情愈發嚴肅。
與此同時,趙俊臣也在暗暗懷疑周尚景病情的真假,畢竟周尚景向外稱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就這樣,在宋繼誠的帶領之下,趙俊臣與王保仁迅速趕到了周尚景在東園的房間。
剛剛走近房間,趙俊臣就看到神醫章德承正在與另外幾位南京名醫商議著周尚景的病情診治方案。
趙俊臣直接打斷了這場商議,把章德承拉到了一旁。
“趙、趙閣臣?您怎么在南京?”
被人毫無預兆的拖拽到一旁,章德承正想要發火,但抬頭看到趙俊臣之后不由是愣住了,很顯然他并不知曉趙俊臣抵達南京的消息。
“我來南京的事情稍后再談!章神醫,你首先要對我如實相告,周首輔的病情確實嚴重了?”
聽趙俊臣談及周尚景的病情,章德承的表情也恢復了凝重,點頭道:“周首輔這段時間勞心勞力,再次消耗了原本就不多的元氣,身體已經虧虛至極!老夫曾經警告過他,若是他接下來可以靜心修養、不問外事,也不再耗心耗神,尚可多活兩三年時間,但若是他還像是現在這般為了爭權奪利、勾心斗角之事不斷消耗元氣與心力,只怕是半年之內就要命喪黃泉!但、但周首輔卻說……”
“他說什么?”
“他說……只是等死,又有何趣!老夫固然畏死,但老夫更害怕自己抱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