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臣是從后門回到趙府的。
無他,如今聚在趙府外面的難民,不僅沒有被趕走,反而越聚越多了!
看難民們的數量,足足有上百人,如今在京中滯留的各地難民,差不多盡皆是聚到了趙府之外!
好似因為趙俊臣救了蝦兒的緣故,讓難民們對趙俊臣的好感大增,又受了有心人的蠱惑,更是讓他們把趙俊臣視為申訴冤情的唯一指望。所以任是趙府中人如何驅趕,就是不愿離去。
從后門回到趙府中,趙俊臣剛出了轎子,腳一落地,就皺著眉向許慶彥說道:“那個門房管事,從今日起就別讓他在府里呆著了,給他點銀子,由他自謀出路吧。”
許慶彥連連點頭,也是神色不滿,說道:“少爺說的有理,如今府里的這個門房管事也太沒用,連些難民也趕不走,這府里門房平日里迎來送往的,沒點本事也只會誤事罷了,也確實該換人了。”
趙俊臣搖了搖頭,也不再多說,只是向著書房方向走去。
許慶彥跟在一旁,問道:“少爺,那些難民怎么辦?繼續趕他們?不是我說,這些難民也確實難纏,竟是賴著不走了。就這么堵在咱們府外面,看著實在礙眼!”
趙俊臣猶豫了一下后,說道:“由他們去吧,今天早朝上已是有了決定,陛下要嚴查南巡籌備的紕漏,接下來自有三法司受理案子。無需我來為他們做主,等到消息傳開后,他們自就散去了。”
許慶彥卻是有些不甘。說道:“就這么任由他們呆在咱們府外面?要不我派人去通知三法司,讓他們來領人?”
趙俊臣并不在意,只是說道:“你看著辦就是。不過你讓秦威再去催促下西廠,讓他們盡快查出難民會聚在咱們府外的原因究竟,我總覺得這事情另有隱情,否則以我如今的名聲,那些難民又怎會把我視為他們伸冤的指望?”
在許慶彥點頭應是間。趙俊臣已是來到書房不遠處。
抬頭看去,卻見楚嘉怡已是得到了趙俊臣回府的消息,正在書房外面候著。
來到書房之后。直到傍晚之前,趙俊臣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連午飯也是在書房里吃著。
在書房里,整整一天時間。趙俊臣都在查詢戶部的檔案資料。專注的準備著一份折子。
見趙俊臣如此認真的準備一份折子,好像極為重要,身為一個居心叵測潛入趙府里的探子,楚嘉怡自然是很關心。
所以,在為趙俊臣磨墨鋪紙之間,楚嘉怡會時不時的偷偷瞅一下折子里的內容、
然而,趙俊臣的這份折子,不僅數據繁多。而且內容復雜,涉及了不少戶部理財以及國家稅賦的專業內容。楚嘉怡雖然讀書多人也聰慧,但這般偶爾偷看,卻也完全摸不著頭腦,根本不知道趙俊臣到底在寫些什么。
雖然有心詢問,但見到趙俊臣神色專注,而自己又初來乍到,所以楚嘉怡還是忍著沒敢問。
不知不覺,時間已然臨近傍晚,這份準備了整整一天的折子,趙俊臣終于寫完了,足足有十多頁的樣子。
和楚嘉怡一樣,許慶彥也從沒見過趙俊臣花這么長時間準備一份折子,見到終于結束后,忍不住問道:“少爺,你這是在寫什么折子?竟是花了這么大的功夫?”
趙俊臣正伸著懶腰,聽到許慶彥的詢問后,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看似神色平淡,但口中說出的話語,卻是讓許慶彥和楚嘉怡皆是身子一震。
“將來用來保命的折子,自然要準備的詳細些。”
“保命用的折子?”許慶彥大吃一驚,愣愣的看著趙俊臣手邊的折子,接連問道:“少爺你準備它干嘛?可是出什么事了?這份折子又是寫著什么?竟是能用來保命?”
趙俊臣搖了搖頭,輕聲道:“倒不是出什么事了,準備這份折子,也不過是為了有備無患未雨綢繆罷了,至于折子的內容嘛……”
說到這里,趙俊臣將折子遞給了許慶彥,又說道:“你看看就是。”
許慶彥小心翼翼的接過折子,展開細看,但神色間卻愈加的茫然了。
良久之后,許慶彥將折子還給趙俊臣,一臉苦相道:“看不懂。”
趙俊臣見許慶彥這般模樣,不由哈哈一笑,說道:“看不懂就對了,若是你能看懂了,就能到戶部做事了,也能為我分憂些。”
笑罷,趙俊臣神色漸漸變得嚴肅,解釋道:“這是朝廷商稅改革的折子,若是能依這折子里的內容而行,朝廷每年的收入,至少能增加兩三千萬兩銀子!”
“兩三千萬兩!?還至少?!”
聽到趙俊臣口中吐出的數字,不僅許慶彥驚呆了,連楚嘉怡也是跟著愣住了。
究竟是怎樣的商稅改革?竟然能憑空為朝廷增加近一倍的收入?
若真像趙俊臣所說的這樣,這份折子可謂是價值連城了!
趙俊臣見許慶彥這般模樣,猶豫了一下后,繼續解釋道:“也罷,就和你說一下吧。如今朝廷銀錢窘迫,人盡皆知,但為何會如此窘迫,卻少有人考慮。依我看來,就是因為民間走私的泛濫,使得我朝損失了太多的商稅。然而,民間之所以會走私泛濫,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朝廷的商稅征收太過混亂了。
如今這大明天下,縣有縣的收稅站,州有州的收稅站,府有府的收稅站,省有省的收費站,鎮守太監有鎮守太監的收稅站,甚至連各處皇家田莊,都私設有收稅站。除此之外。還有數不勝數的臨時收稅站。而各處收稅站的征稅,也沒有統一標準,什么物品需要征稅。稅又該如何征,完全由征稅官員隨意做主。
如此多的收稅站,如此混亂的收稅標準,無論百姓還是商家,自然皆是苦不堪言,許多不過價值百余兩銀子的貨物,從出發地運到目的地。卻往往需要繳納三五百兩銀子的稅,如此一來,世人又哪里能受得了?也只能走私了。”
解釋之間。見許慶彥與楚嘉怡聽得入神,趙俊臣一笑,又繼續解釋道:“這般走私猖獗之下,我朝商稅的損失。又何止兩三千萬兩?去年我朝的商稅總數不過三十五萬兩銀子。但據我所知,我朝僅京杭大運河這么一條商路,每年走私的棉布,總價值就不下七十萬兩白銀!若是對這些走私棉布進行抽稅,就有近十萬兩白銀的稅收!
要知道,這還僅只是京杭大運河這么一條商路而已!這還僅只是在其中棉布這一項貨物罷了!我朝的商稅究竟應該有多少,即使是我,也完全說不準。但必然是一個天文數字,兩三千萬兩的銀子。也不過是底線罷了。”
楚嘉怡忍不住問道:“所以老爺您打算在朝中進行商稅改革?”
趙俊臣卻搖頭道:“沒這個打算,它牽扯到的方方面面實在是太多了,無論是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員、還是滿天下的走私商人、又或者是每年都能收到一大筆孝敬銀子的中樞大員,包括我自己,都是如今稅收混亂的受益者,我又如何會去輕易碰觸?我說過了,這只是一份保命折子罷了。”
頓了頓后,趙俊臣一臉感慨的說道:“世人皆說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總算是感受到了,今日在早朝上,我不過是沒有順著陛下心意辦事,竟是險些引起陛下的敵視。日后會發生什么事情,誰也說不清,所以我未雨綢繆,先備下這么一份折子,將來若是陛下他打算整治我了,就把這份折子呈給陛下,不僅能轉移陛下的注意,更是大功一件,到那時候,我就算是做了什么錯事,陛下怕也不會怪我了。”
許慶彥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原來是這樣的保命折子,少爺高明。”
趙俊臣好似也很得意,笑了笑后,把折子收到了密匣里,說道:“不過,你們切記,這份折子的事情千萬別讓人知道了,既然是保命折子,就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用的。我如今之所以受陛下重視,正是因為朝中銀錢窘迫,唯有以我的理財本事,這朝堂的財政才能繼續運轉下去,所以陛下他離不開我。
而這份折子的事情若是讓別人知道了,又真的進行了商稅改革,那朝中銀錢寬裕后,不僅會平白讓別人得了功勞,我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怕也會大不如前,就再也無法與人一爭長短了。”
聽趙俊臣這么說,許慶彥連連點頭應是,而楚嘉怡卻是眼中閃過了奇異的光芒。
就在這般時候,書房外,有趙府下人稟報道:“老爺,工部尚書左蘭山左大人、戶部侍郎詹善常詹大人來了。”
聽到稟報后,趙俊臣也不耽擱,向楚嘉怡囑咐兩句后,就起身帶著許慶彥離開了。
而等到趙俊臣離開之后,楚嘉怡先是查探了一下書房左右,見無人注意后,回到書桌前,小心翼翼的打開趙俊臣存放折子的密匣,然后鋪紙磨墨,開始對著趙俊臣的“保命折子”抄寫起來。
自然,這是趙俊臣再一次的利用了楚嘉怡,故意讓楚嘉怡把這份折子交給太子朱和堉。
趙俊臣如今已是有心脫離德慶皇帝的控制,走那權臣之路。
但如今朝中形勢穩定,各大派系已經把能瓜分的權勢全都瓜分了,趙俊臣想要再進一步,實在是難上加難。更別說是頂替周尚景的位置了。
所以,唯有把水攪渾,把原本穩定的局勢攪亂,趙俊臣才能渾水摸魚,才能有機會進一步的發展!
而歷朝歷代以來,有什么事情能把原本穩定的局勢攪成漿糊一般混亂?
唯有制度改革!
而其中,牽扯到各方利益的稅務制度改革,更是如此!
所以,趙俊臣才會花費整整一天時間,來準備這份商稅改革折子!
但趙俊臣并不打算由自己親自來做這件事,正如趙俊臣之前所說,商稅改革,涉及的方方面面的利益實在太多了,牽一發而動全身!想要改革,必然會觸及所有勢力的利益,引來滿天下的敵對。
趙俊臣能看清楚這一點,周尚景、黃有容、沈常茂三人,自然也能夠看清楚這一點,自然更不會去做這種事情!
甚至于,就算趙俊臣真把這份折子交給了德慶皇帝,即使以德慶皇帝的愛財,也會考慮詳細,不敢輕易動手。
那么,又有誰會去做這種“正確又魯莽的傻事”?
唯有太子朱和堉了。
正好,因為之前負責的南巡籌備出了紕漏,太子朱和堉正急于找機會重新向德慶皇帝與百官證明自己的辦事能力!
正好,因為德慶皇帝即將南巡,在南巡的時候,太子朱和堉監國,手中權勢將前所未有的大,足以獨立推動這般商稅改革!
正好,趙俊臣打算再給太子找些麻煩!
而趙俊臣又在楚嘉怡面前著重說了這份折子對自己的重要性,以及一旦會被他人得到后的損失,也不怕楚嘉怡不上趕著把這份折子交給太子朱和堉。
“保命折子?催命折子還差不多!”
這般暗暗想著,趙俊臣向著趙府正堂走去。
在那里,被他召喚而來的“趙黨”官員們,已經在等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