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下起急雨,噼里啪啦的打在車窗上,宋鴻奇將車停在巷道里,打傘下車,敲開院門,見是父親的秘書,問道:“我爸他人呢?”
“在書房呢。”
這時一陣急風刮過,刮得院子里的銀杏樹呼呼而響。
庭院燈光青濛,高過屋頂一截的樹梢,淺淡的呈現在夜空之上,宋鴻奇抬頭看了一眼,心想這一夜風雨過來,院子里的這顆銀杏樹的葉子就將落盡,一年的冬季就將來臨。
宋鴻奇走到屋檐下,合攏傘交給保姆,推開書房的門,見里間煙霧繚繞,平時甚少抽煙的父親,此時右手夾煙,面窗而立。
“爸……”宋鴻奇煞是驚訝,父親抽屜里常備的是招待用煙,偶爾會陪同客人抽煙,他也記不得有多久沒有看到父親獨自在書房抽煙了。
宋喬生轉回身來,見鴻奇推門進來,將煙灰彈落到桌角的煙灰缸里,問道:“跟機關同事吃過飯了?”
宋鴻奇點點頭,說道:“吃過了。”
“這兩年燕京不會太平,彼此都睜大眼睛盯著,都恨不得揪住對方的把柄,好一棍子打死,你確實也應該下去避開這些風波,甚至都有些晚了,”
宋喬生對眼前這個兒子還是寄以厚望的,談話也是苦口婆心,說道,
“你們這樣的年輕干部,在部委有著比地方更好的視野,但閱歷簡單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對國內的歷史及現狀了解得不夠深入和廣泛,所受的鍛煉不夠全面和嚴格,對地方工作尤其是基層領導工作缺乏經驗,這也是限制你們進一步發展的瓶頸。你到地方上,自己在心理上還是要盡可能爭取能全面主持區縣工作,未來十年二十年,縣域經濟建設依舊會是國內最能接觸、認識、分析和解決矛盾的地方,只要在這些地方摸爬滾打過,才會真正的去磨練執政及駕馭全局的能力……”
宋鴻奇即使知道父親這樣的安排,對他以后的仕途發展是最為有利的,但多少有些不甘心。
年中時老爺子親自開口要趕他下地方,宋鴻奇到九月中旬時,名字就正式列入與江東省委組織的青年干部交流名單里。
到江東省的職務安排,近日也最終確定下來,宋鴻奇與機關同事喝過餞行酒,明天就會直接趕往江東省委組織部報道。
雖說宋系在淮海省的勢力最強,但宋鴻奇無意過去扎堆,一是惹人閑話,二來到淮海省不會有他合適的位子,還會時時處處拿來跟沈淮比較,叫他初期到地方任職就要承受極大的壓力。
江東與淮海咫尺相鄰,他到江東任職,與謝芷相聚更方便,同時江東各方面的基礎好,地方上的矛盾沒有發展滯后地方那么尖銳,相對容易完成從部委到地方的過渡。
宋鴻奇在部委提拔上正處級崗位已經滿兩年,倘若他不占地方領導班子職數,只是到地方鍛煉,掛個副市長過兩三年再回部委擔任副司,倒是當下較常見的升遷方式,然后再正式到地方發展,仕途應該會更順暢一些。
不過,接下來五到十年間,他父親要向政治局委員甚至更高的位子沖刺,那他再走這樣的捷徑留在部委快速發展,會惹來極大的非議,成為競爭對手攻詰他父親的把柄。
要避開未來這段時間里燕京城里的是是非非跟仕途險惡,宋鴻奇也需要離開燕京,到地方上發展。
宋鴻奇想要以干部交流的方式,直接扎根到地方,情況就又有不同了。
說到底就是宋鴻奇執政以及駕馭全局的能力,現在還沒有辦法得到江東省委的認可,不要說直接躋身副地市級的領導崗位了,就是正縣級領導崗位,江東省委也無意直接讓一個出來。
江東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薛曾與平江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沙正英,都是當年廣南縱隊出身的將領的后代,算是宋系的一分子。幾番交流后,他們也僅是建議宋鴻奇先到平江市下面的一個縣,擔任縣委副書記過渡一年半載,在熟悉地方情況之后,才正式調任正區縣級領導崗位,全面主持一地工作。
這個建議倒還正常,近年來從部委交流下地方的青年官員里,除了紀成熙直接到冀河擔任縣委書記,其他罕有直接到地方擔任一二把手的,花一年半載熟悉情況都要算是時間少的。
只是想到自己都三十二了,到地方還要先低掛縣委副書記一職,而小自己四年的沈淮明年就有可能擔任縣委書記,這樣的局面多少叫長期以來一直以宋系小輩領導人物的宋鴻奇感到難堪。
再難堪也沒有辦法,江東省委組織部不同意他直接擔任區縣一把手,而他到地方直接擔任副市長什么的,太過扎眼,同樣會叫他父親處于不利、叫人攻詰的位置上。
他應該要忍住一年半載的難堪,爭取在地方上從副書記直接升上書記。
這時候窗外風雨漸微,有汽車在院子外停下來的聲音,叩門聲響。
宋鴻奇看到他父親的秘書又直接跑到雨中去開門,才意識到父親是在等什么人夜里過來。
院門吱啞而響,宋鴻奇見是歸京到電力部直屬電力科學研究院任黨組書記的小姑宋文慧撐傘走進院子里,煞是奇怪,問他父親:“發生了什么事情?”
“哦,你沒有接到謝芷的電話,”宋喬生平靜的說道,“王源總理主持國務院工作后,很可能會立即推動中央直接及部委企業的改制工作;又據沈淮所說,王源總理最終只會保留一百家左右的大型及特大型央企。這個消息將直接影響到淮能集團的去留……”
乍聽這個消息,宋鴻奇也是嚇一大跳,直覺不可信,說道:“怎么可能,不是之前推測王源總理會先推動部委簡并工作,之后才會逐步啟動央企及部委企業改制工作嗎?”
“要不是王源是幾個老頭子認定的人選,他今年就應該退下去才是;就算不退,也只能再干一屆,留給他的時間有限得很,他確實很有可能不按部就班的走。”宋喬生說道。
“這事除了是沈淮說的,還有誰傳消息出來?”宋鴻奇問道。
宋鴻奇怎么也不甘心淮能集團就這樣給拆分掉。
要是一切都能按部就班的來,在國務院先裁撤電力部,組建多家電網、發電及能源公司之時,淮能集團可以整并一部分電力部下屬的發電及能源資產,推動徐東鐵路復線工程建設,最終趕在央企全面啟動改制工作之前,發展成有三到四百億資產的特大型集團,就能夠自成一系,長久的能受宋系影響跟控制。
這也是他們一直以來計劃跟期待的;他們預期將會有三到四年的緩沖時間,雖然有些緊,但還夠用的。
但是,倘若明年電力部裁撤與央企改制同時啟動,而且最終的大特型央企只保持一百家,此時資產規模尚不足八十億的淮能集團,在明年年底之前,顯然是很難有希望去爭什么一席之地的。
宋鴻奇直覺就是不相信這樣的消息,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么重大的消息,他們這邊一點風場都沒有,沈淮在淮海反而能聽到風聲。
他沒有接到謝芷的電話,也不清楚謝芷是怎么從沈淮嘴里聽到這事的,故而也沒有直接說懷疑沈淮在扯謊的話——事情也很清楚,父親在接到徐城那邊的電話之后,顯然也是懷疑沈淮有可能在說謊,就直接給小姑打了電話核實這事,不然小姑在這樣的雨夜,不會無緣無故的登門來。
宋鴻奇這才知道為何父親在戒了多年的煙,今天又獨立在書房里抽起煙來。
宋文慧敲門進來,見鴻奇也在,說道:“鴻奇也在啊,到江東省后的位子定下來沒有?”
“去沙港,擔任副書記,聽說小姑以前也在沙港工作過一段時間。”
宋文慧微微一怔,平江市沙港縣,跟霞浦、梅溪隔渚江而望,宋鴻奇不去淮海,到江東卻偏偏到沙港縣任職,這樣的結果這時候又有些叫她沒辦法驚訝。
“我在沙港的工作時間很短,”宋文慧說道,又直接將話題轉到正題上,跟二哥宋喬生說道,“我剛跟沈淮通過電話,這些話確實是田家庚所說,不過最終是保留一百家特大型央企還是多少,沈淮覺得這更可能是王源總理當下的一個目標,田書記或許想給我們更多的激勵,跟他談的語氣稍稍有些沉重,倒未必就是決心……”
“啊!”宋鴻奇氣得想拿起桌上的杯子砸,沈淮這他媽傳過來的算什么話:
王源是性格強勢、鐵腕式的政治人物,而黨內又有好幾個老人將國內經濟、社會成功改革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王源的決心”,跟“王源的目標”,這兩個詞背后傳遞的完全是不同的概念跟意義,沈淮故意模糊兩者的界線,明明是想拿他們當猴子耍。
宋鴻奇看到他爸臉色也陰晴不定,心想他心頭也是起惱,然而明知道沈淮在這上面是玩了手段,他們卻是無計可施。
他們要是說沈淮“惡意恐嚇”、破壞團結,沈淮會無辜的狡辯說他只是好意提醒——他們要是不理會沈淮的“好意提醒”,將來要發生嚴重的后果,他們要承擔的后果就是戴成國的影響力及威信會被嚴重削弱,而他父親也會進一步失去跟成文光競爭宋系內部政治資源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