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暑日的熱氣盡數悶在空中,似在心口上壓了重物一般,叫人沒有半點爽利。
林府的前后府門禁閉著,內里的二門處卻掛起了白練,但奇怪的是,來來往往的府中人,雖身帶白花,束了素帶,卻沒瞧見一個哭天抹淚的,都只是神情有些艾艾。
明秀堂內置著一口漆木棺材,此時不少丫頭婆子正在那里擺放供品,點上素香,更有三兩個低聲抽泣的丫頭婆子跪在棺材前燒著紙錢。
忽而有丫頭低低喚了一聲:“老太太來了”,靈堂內的人立刻規矩的羅列兩旁,只剩下那幾個燒著紙錢的還跪在棺材前。
不多時,一個顫巍巍的老嫗被兩個丫頭架著走了進來,繼而跟近一眾婦人,皆是素服白花的打扮,雖個個臉有哀色,終究是無一人放聲大哭。
老嫗站在堂中,兩眼盯了許久的棺材,忽然發了力,她甩開兩個丫頭跌撞的奔到棺材前,一面哆嗦著手指摸著棺中人的面孔,一面口中輕呼:“可兒,我的大孫女啊,你,你怎么就造下這等孽事出來,叫祖母悲痛難言,叫父母不能哭訴,叫整個林家有哀不能舉,有悲不能訴啊!”
老嫗的一句悲慟之言,立時引得跟在她后面的婦人身子一晃,跟前的丫頭手快一把扶住,那婦人隨即步履艱難的前挪,待走到棺材前,看見那棺中人時,只堪堪叫了一聲“我的兒”,便還是兩眼一翻的昏厥了過去。
“太太!”
“太太!”
屋內的丫頭婆子們叫喊著將人攙扶而出,張羅著要請大夫,可門口立著的中年男人卻是抬手制止:“請什么大夫,莫不是怕人不知這丑事嗎?”他帶著怒氣輕聲呵斥之后,便擺了手:“且扶她回去歇著,若醒了來,問及這邊的事,半句都不與她提!”
立時丫鬟婆子應著抬了她離開,那中年男人才邁步進了堂內,可他并未往棺材跟前去,而是在一旁撿了個椅子一坐,自顧低頭不語。
此時其他先前進來的婦人都一一上前瞧看,繼而退開后無一不是掩面抽泣,整間堂內霎時只聞憋氣的低哭抽泣之音,如這外面沉悶的天氣一般令人憋的慌。
“大姐,大姐!”忽一聲尖叫打破這沉悶從外而來,繼而一個少年郎直沖了進來,朝著那棺材就撲了上去,繼而又奔了幾個身影進來,大大小小的具是孩童。
“大姐!這,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少年郎瞧望著棺中人,一臉驚懼之色,他扯著嗓子沖著身邊人質問,去不料坐在一邊的中年男子頓時起身喝止:“長桓,你吵擾什么!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那少年郎此時淚水已經洶涌而出:“大姐,大姐你怎么會死了呢,怎么會……”
這少年郎的話被幾個孩童聽見,登時孩童們就哭了起來,只除了一個最小的,她晃悠著小小的身子竟朝著那棺材走。
中年男子聽著哭聲一臉怒色的抬手拍了身邊的桌幾:“夠了,都別嚎了!你們,你們都哭不得!”
“為什么哭不得?”少年郎聞言梗起了脖子:“爹,她是大姐啊,您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姐她……
“你爹我羞于啟齒,不提也罷,罷!”中年男人說著嘆了一口,又坐了下去。
“什么叫做不提?大姐好好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死了?而且喪還不在康家辦,他們竟不聲不響的把人給送了回來,這算什么?這是什么意思?”少年郎一臉的怒色,直沖到了他爹的面前:“爹,這到底有什么內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聞言扭了臉:“你大姐她,她與人,與人有私,被你姐夫撞破,就投了井!”
“什么?”少年郎當即倒退,不能相信的看向棺材,而此時最小的那個傻愣愣的站在棺材面前,一副呆滯的模樣。
“你們都死絕了嗎?讓熙兒在那里做什么,還不抱開!”中年男子注意到了這最小的一個孩童,當即叫喚下人,可當婆子沖上去剛剛抱住她時,那小小的人兒卻脆生生的開了口:“等等,我,我,我要看,看,看大姐姐。”
中年男子聞言伸手捂臉,周邊立時又上前兩個婆子急急的哄著那孩童:“七姑娘,你就別湊著了,你,你大姐姐她,她睡了,我們不要吵她,嬤嬤這就帶你出去看魚去!”
“不!”小女孩大聲的喊著:“我要看她,一定要看她!”說著更是蹬腿掙扎,此時棺材邊一直在抽泣的老嫗擺了手:“罷了罷了,到底姐妹一場,就讓她瞧瞧吧,橫豎都是最后一眼,她又知道些什么啊!”
婆子們見狀之好抱著她湊上前去,想著叫她看上一眼了事,豈料才湊過去,七姑娘竟伸出手來死死的抓了棺材邊,繼而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那棺中人一言不發,那神情,那模樣都跟魘著了一般!
老嫗瞧見七姑娘的舉動停了抹淚之舉,再瞧見她這眼神不對,立刻叫了起來:“抱開,快抱開!”繼而婆子們把七姑娘的小手扳開,迅速退了開來,而七姑娘不哭不鬧的就那么兩眼盯著棺材,一臉的呆像。
老嫗猛然拍了棺材,大聲的喝罵起來:“可兒啊可兒,那是你妹妹,你做下了丑事轉世投胎,莫勾了你妹妹的魂兒啊,她可才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你莫害了她!”
那三個婆子一聽老太太這話,皆是臉色大變,一個伸手拍七姑娘的背,一個抬手掐她的人中,更有一個雙手合十的四方拜了起來。
片刻后,七姑娘哇哇的哭了起來,眾人這才長出一口氣,那老嫗臉色發白的急急說到:“把哥兒姐兒的都帶出去,莫魘著了!”
登時屋里的人活泛起來,帶著他們這些孩童就往外走,那抱著七姑娘的婆子更是率先往外沖。
“可兒啊,你說你這是做的什么孽啊!”屋內只有老嫗的哭聲飄出了一絲來。
痛哭的七姑娘回頭看著明秀堂,兩只小手在婆子的腦后攥的緊緊的。
……
“唉,真是沒想到,當初大姑娘嫁進康家時,那般的歡喜風光,這才不到一年,竟出了這等事……”摟著七姑娘睡去的奶媽輕聲嘆息著:“我簡直都不能相信。”
“我聽著也駭然,雖然大姑娘是愛使性子,可咱們府上規矩那么重,她又是個清楚的,怎么會做出這種傷風敗俗,有礙家門的事?”一個婆子在旁搖頭嘆息。
“不過……”一旁的另一個婆子蹙眉搖搖頭:“這話也不好說,康家可是書香門第之家,總不會憑白污了大姑娘,再者,上個月大姑娘回來時,不還沖太太說著,不愿搭理她夫婿的嘛,如今想來,倒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就是不知道她這是和誰有了私,不但被撞破搭上一條命,連帶著林家也丟了臉,要不是老爺死命的捂著這事,康家也不想成為笑話,哪有這么好處置?”
“說的也是!”抱著七姑娘的奶媽將懷里的人兒小心的放到了床上,繼而給蓋好了毯子:“如今的還說什么處置,現在她被悄悄送了回來,就算沒聲張,也已不算康家的人了,這大姑娘又能葬哪里去?勢必要埋進林家的墳地里,可她這樣,怕是連個碑都立不得!”
“是啊,誰敢立啊,這可是給林家祖宗抹黑的事,何況老爺氣壞了,倒現在還和太太吵吵,說大姑娘如此敗壞了林家的名聲,林家族地里埋不得。”
“什么?那大姑娘的尸首……”
“聽說老爺的意思是,一把火化了灰,以故人之名送到靜居庵里供著,待過上個十八年,贖了孽超度干凈了,再埋進族地。”
“天哪,大姑娘可是老爺的嫡長女啊,他也太心狠了吧!”
“能不狠嘛,咱們老爺可是清流,名聲上見不得半點污,倘若這事流傳出去,別說老爺日后進閣了,只怕現今的位置都坐不穩,那些御史老爺可是天天捉著筆桿子等著呢!
“怪說不得叫我們個個都閉嚴實了嘴,二門外的都沒叫吱聲呢!”
“罷了,我們也別提了,萬一被哪個聽見告去了太太或是老太太那里,我們可也慘了!七姑娘如今睡了,我還是去趕緊給她做襖子吧!”
“我去給她燉點雞湯補補,瞧著小臉白的,昨個那一跤摔的可不輕。”
奶媽聞言低頭撥了撥七姑娘額頭處的劉海,看著那個疤瘌嘆了口氣:“我去找劉媽要點膏子來,免得姑娘留了疤。”說著放了帳子轉身出去。
這一轉眼間,三個人都出了屋,只留下七姑娘一個睡在小床上,可此時她卻眼皮一抬睜開了眼,霎時淚水就從眼眶里滾了出來,她小小的眸子里滿是痛色,直直地盯著床帳頂,喃喃自語:“我沒有做下丑事,沒有與人私通,我是,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被他們逼著投了井啊!”
她低聲的哭泣著,小小的手死死的捏著毯子,此刻她已不是林家的大小姐林可,而是林家只有六歲的七姑娘林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