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御書房里,按著微微發脹的太陽穴。兩邊的折子已經摞了老高。
他這一次留中了靖國公世子的請封折子就是為了試探朝中的反應,果然那些人馬上就接招了,借著靖國公次子打架的事,進一步試探他對門閥勛貴的態度。既然這樣,就讓那些人再鬧騰的歡一些吧。
靖國公現在成了門閥世家的標志性人物,如果把他打到了,那些寒門一定會像嗅到了血的野狗,一擁而上的,但這些人都是姐姐一手提拔上來的,天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
趁機壓倒那些世家,真的是對他頗有誘惑力的一條路。但是不行,至少現在還不行,皇帝的手握了握御座的扶手。那些人手里還有太多的資源和人才,寒門雖然比一百多年前強了,但還是遠遠比不上那些高門閥閱。
自己挾平叛之威雖然控制朝堂的重要位置,但能放心用的實在太少了。自己的人捉襟見肘,其他的只好依靠外戚。如果不是世宗皇帝嚴令太監不準干政,甚至不準識字,說一句跟朝政有關的話就立時杖斃,他真的很想用身邊的劉公公,比起那些心思各異的朝臣,他才是死心塌地跟著自己的人。
如果自己準備的時間再長些,就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窘迫。但來不及了,機會總是在不那么恰當的時候出現,而自己年近而立了,不能再等下去了。姐姐曾經如同山一般堅毅的守護過他,他也曾經那么依賴姐姐,而隨著自己長大,抓著權柄不放的姐姐逐漸變成了障礙,他也渴望權力,渴望真正的乾綱獨斷,而不是永遠躲在姐姐身后的小男孩。
現在,是該自己獨當一面的時候了。劉錦是跟他一起長大的兄弟,不止一次的救過他的命,當他拿著姐姐的遺書,向他宣誓效忠的時候,他卻感到莫名的心虛,他應該沒有看出來是自己下的手吧,但即便看出來也沒什么,他除了自己也沒有別的選擇,只是能信任他多少呢。趙儉要盡快處理掉了,皇帝握緊的手又不自覺的攥了攥。
皇帝從屜子中拿出幾張薄薄的紙,那是姐姐的手跡,一如小時候教自己練字時娟秀雅致,上面向他事無巨細的交代了自己留下的人和產業,還有朝廷上各種勢力,這是長公主在之前便準備好的,以防有不測發生,用火漆密封,交給劉錦保存,劉錦回來后,就立刻取出來交給了自己,應該沒有懷疑吧。他不禁想到:如果沒有這個,自己會不會表現得如此游刃有余,把那幫老狐貍們震住。
看著那熟悉的字體,心底的痛和內疚漸漸涌上:“姐姐……”
一陣腳步聲打破御書房的寧靜,是劉公公故意加重了腳步,皇帝一笑,這個奴才永遠的都這么合他的心意,忙收斂了情緒,恢復了在朝臣面前的沉穩和篤定。劉公公彎下身子,奏道:“劉指揮使正候在外面。”
皇帝點點頭,示意把他叫進來。
劉錦跪下行禮,皇帝一擺手叫他起來:“事情辦得不錯。”
劉錦卻沒有起來,只是說:“皇上是否物色好了人選?”
皇上卻勃然大怒:“陳成要回老家,你也要退休,你們都撂了挑子,朕怎么辦!你們把朕當什么人了!”
這就是誅心之言了,劉錦苦笑了一下:“皇上……”
“好了,我知道了,此話休提了,你人手不夠,就叫魏伯彥給你當副手吧。對了,人帶來了嗎。”
“是,在外面候著。”劉錦恭敬的低著頭。
“宣進來吧。”
劉公公便將人領了進來,那人行了大禮。皇帝示意免禮,便起身規規矩矩的站在一旁。
來人正是梁松之,但卻絲毫也看不出來平時那種無賴模樣,神情嚴整肅穆,眼簾微微垂下,掩住三角眼中探詢的目光,整個人顯得精明干練。就算是天天和他混在一處的紈绔們,怕是也看不出來這就是和他們一起天天惹是生非的梁松之了。
“我看是你這個當舅舅的要求也太高了些,我看就很好,讓他跟著裕王吧。”
劉錦和梁松之趕緊跪下謝恩。兩人退了下去。
待到無人處,梁松之實在忍不住問道:“皇上到底要把舅舅怎么樣?”
“近期是不會動了,怕是一下子掌控不了吧,這不是派魏伯顏來了。”
“那我們……”
“我們也沒得選擇,走一步看一步吧。哦,對了,你母親壽辰快到了,你的壽禮準備好了嗎?”
“母親向來信佛的,想請尊玉佛。”
“去年你就送這個,再想點有新意的吧……”
那些人見皇上只是留中了折子,便有幾個大膽的,攀扯起靖國公原來在戶部虧空的事來了。皇上卻知道那是上一任顯宗皇帝留下的底子,顯宗自己倒是頗為儉省,恨不能衣服都打了補丁,卻對道觀毫不吝惜錢財,再加上縱容其女壽陽公主豪奢,銀子花得跟淌水一樣,又趕上天災,突厥人也不老實,賑災款、軍費處處要錢,靖國公當時也是無可奈何,捉襟見肘的,東挪西湊才勉強維持了下來,后來還把主意打到了宗室身上。
大隋立國百余年,宗室子弟雖然經常在宮廷斗爭中傾軋屠戮,但子子孫孫還是有不少人要朝廷養活,成了朝廷一項很沉重的負擔。靖國公不僅裁減了很多項目,還想著法子從中克扣,要不是這些宗室被嚴格限制不許干政不許掌兵,他們早鬧起來了。
像當時還是失勢郡王的當今圣上,便是首先被克扣的苦主,長公主也是那時候被逼著想法子賺錢的,沒想到后來竟賺了個天下回來。那些人如今提起這個茬,顯然是存了挑唆的心。
皇帝微微皺起眉:“這些人突然提起戶部的舊事,也知道靖國公那塊查不出什么。怕是意圖未必止于此了,現在戶部侍郎徐熙明是姐姐一手提拔起來的陳恪,出身寒門,一門心思推行“攤丁入畝”,這人還是可用的。自從姐姐死后,各地推行的力度,都大大減弱,各方都在觀望。現在要是動戶部,這個方案怕是真的要夭折了。”
把這幾張折子駁回,皇帝不禁微微頭痛,宮中的血氣還未散盡,這幫人就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皺著眉頭又揀起下一個折子,卻讓題目引起了興趣:“諫禁山東大族買賣婚”
攤開一看,上面寫著:“崔、盧、李、鄭、王五姓,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稱為士大夫。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以多為貴,論數定約,同于市賈,甚損風俗,有紊禮經。既輕重失宜,理須改革。”
奏折寫得倒頗合他心意,不過上書的卻是個從八品上的左拾遺。于正杰,去年的新科進士,當時看到他的文章,自己還頗為興奮,雖通篇并無一華麗辭藻,詞句卻清晰順達,言之有物、條理分明,觀點更是尖銳鮮明,直指當朝弊政,更不用說那一手好字,真真讓他贊嘆不已。
但結果出來,這人卻只得了三甲十名。當他怒氣沖沖去找長公主,痛斥這些官員徇私舞弊,長公主卻笑呵呵拉他坐下,說這事是她授意的。
他不解,長公主只說:“璞玉一塊,尚需打磨。”之后,在其他人苦苦等待釋遏(考中后等待被推薦任用的過程)的時候,他卻不聲不響得了個左拾遺的小官。然后一直干到現在。皇帝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把這個奏折留中了。
皇帝在為紛亂的朝事煩惱,涵因則在為錢的問題發愁。每月只有二兩一吊的月錢,張媽媽要照例替她攢一兩,剩下的除了送禮、打賞下人,便再沒有余錢了。現在剛剛到了月中,手里的錢又花的差不多了。
前兩天,三哥來找她,雖然繞了半天也沒把話說明白,她卻聽出來原來二哥考武舉,靖國公就給他們介紹了一些兵部的人,但之后的交際應酬也不能總指望著舅舅出錢,他們哥倆雖然小有積蓄,但因為之前沒料到京城開銷如此巨大,身上的錢不夠了,希望妹妹能貼補些,他們已經去信叫那邊送錢過來,但這一來一回就要兩個月。
涵因在這府里五年,照理說也是能攢下一些錢的,但她之前身體一直不好,廚房看人下菜碟,常常以次充好,又不能總去找大太太要這要那,張媽媽只好經常把她的梯己拿出來給她補身子,因此存下的錢有限。涵因把一些不常用的首飾,和舊的棉衣當了,加上之前的積蓄,才湊出30兩來,這個月算是勉強過得去了,但下個月可怎么辦呢。
自己的繡技提高了不少,繡一般的小物件是沒問題了,但是跟外面的秀娘完全沒法子比。涵因真是怪自己當初沒有好好練女工了。不過她又想出個好主意,她雖然技法還有欠缺,但針腳已經能過關了,如果繡字的話,全部用黑線,對精致程度要求并不是太高。
那些官家太太們多有吃齋念佛的,何不繡幾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件只要賣上幾兩銀子,多賣幾件也能湊到不少錢。這種東西一般沒有人繡,而識字的大家姑娘又少有繡品從閨閣流出去,所以應該還能取個巧。
涵因想到這個主意,也頗為興奮,立時便親手將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用簪花小楷謄了作樣子,然后開始一針一線的繡起來。好在字不多,費了幾天功夫便做成一件。
讓張媽媽悄悄帶出去找了間鋪子寄售。張媽媽雖然不愿自己家姑娘做活賺錢,但也知道他們兄妹的煩難,也只好去了,撿了一家離這邊甚遠的鋪子托買了。
沒兩天,就有了回信,那副繡品被個大戶人家買走了,給了5兩銀子,那家的夫人信佛,她的兒子為討她的歡心就買下了,夫人很是歡喜,這次人家又下了定金,讓繡一副大悲咒,只是那家夫人壽辰,兒子要用作壽禮孝敬母親,須在月底之前交付,因要的急,價錢往上翻了兩番,開價20兩。
涵因便開始日夜加功夫,這次有了經驗,比上一次繡得更順手些。
慕云和祈月見涵因一副要錢不要命的樣子,便把針線奪了幫她繡。
涵因嘆了一口氣說:“我也不能讓你們賺錢養我呀。”
祈月卻說:“您就省省吧,祖宗,這些日子身子剛壯實些,要是再累病了,還不是我們伺候。”
倒叫涵因不好意思起來。
幾個人輪流繡,倒也快,十來天便把這五百多字繡完了,慕云的繡工非常好,涵因便專讓她繡運筆出鋒轉折之處。那家看繡得比上次還齊整些,更難得的是將書法的意蘊也繡了出來,因此那家又多給了五兩,除了店家的抽頭,涵因共得了24兩銀子。
涵因讓張媽媽把20兩收起來,從中拿出來些給祈月和慕云各二兩,因祈月和慕云幫她做繡活,底下的丫頭替她們值守,涵因又拿了百十來錢,散給眾人,又叫廚房給屋里的大小丫頭們加了菜,這樣大家皆大歡喜。
涵因還想再繡些東西賣,死活被張媽媽等人攔下了:“我的姑娘啊,偶爾為之尚可,這要是被人知道了,又生出多少事來。”涵因只好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