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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半日,日頭逐漸將晨間的輕寒驅走,鄭家兄妹一行終于到了鄭倫的墓地。
鄭倫的墓地在鄭氏祖墳地的范圍內,風水極好,規格是按照開國郡公的規制建造。鄭倫生前位極人臣,生活奢靡至極,但是他死前卻特意叮囑薄葬,不知道是因為看透世情,還是怕被人盜墓。
涵因一襲玄色仙鶴松柏紋樣襦裙和周圍安寧肅穆的氣氛很是相配。周圍的松柏在微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似乎在傳達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問候。
墓前一塊龜趺螭首碑,墓碑上刻著大隋故右光祿大夫上柱國太傅兼太子少保尚書令滎陽郡開國公謚文烈公之墓。看著這一串串顯赫的頭銜,昭示著當年的鄭倫是何等的榮耀煊赫,權勢沖天,而如今也不過是黃土一抔,讓人唏噓不已。
文烈是鄭倫的謚號,鄭倫死后給他加謚在朝野還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震動。鄭倫的門生故吏奏請加謚“文正”,皇帝卻令再議,后來又奏請“文忠”或“文成”,皇帝卻不置可否,一些人聞到風聲,開始上疏力陳滎陽郡公生前擅權、驕縱跋扈、結黨營私等等,朝中分成兩派相互攻訐,爭論不休,最后是長公主說動太皇太后出面,加謚“文烈”,說服了皇帝和群臣,平息了這場愈演愈烈的爭論。謚法中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業曰烈,戎業有光曰烈。鄭倫以科舉出仕,卻走了武官的路,曾打敗突厥武勛卓著,而后匡扶新君,大權在握,一手遮天。但他同時也兢兢業業治理國家,穩定政局,多次頒布輕徭薄稅的法令,平理刑獄,收拾了窮兵黷武的敬宗和沉迷于修仙的顯宗留下的爛攤子,使國家的經濟漸漸恢復,逐漸有了中興之勢。因此這個“烈”字也算是他一生的寫照。
旁邊有一塊較小的墓碑是滎陽郡夫人的。
涵因本以為自己毫不在意,但真的跪在那塊墓碑之前的時候,她才發現,那些埋入心底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涌進腦海,一點點將她淹沒,眼前一片漆黑。
天禧元年。
“熙兒。你來了……”鄭倫微笑著,上下打量楊熙:“嗯,這身公主服色可比那身郡主更適合你。”
“不過是個公主名號,封號、食邑全都沒有變,這樣的虛名公主。太后都很不情愿呢。”楊熙輕哼一聲,絕美的面龐上盡是不滿之色。
“這次壽陽公主謀反,你立了大功,況且韋太妃也自殺了,太后再不情愿也是要回報你的。”鄭倫把玩著手上的玉器。
聽到壽陽公主這個名字,楊熙一陣黯然。沉默不語。
鄭倫微微皺著眉頭:“你還是忘不了裴湛。”
“不過是想起了往事。”楊熙別過頭,“畢竟……”
鄭倫站起來,走到楊熙的坐塌前。把她攬入懷中:“畢竟他是你的前夫,你傷懷我能理解,但是別在我面前表現的這么明顯,你現在是我的女人。”
楊熙點點頭:“他們的兒子就交給我吧。”
“我已經把他殺了。”
“什么?!”聽到鄭倫輕描淡寫的說這件事,楊熙渾身一僵。推開鄭倫:“我已經叫人裴家的族譜改了,那個孩子寫在我的名下!他是我的兒子!你憑什么動他?”
“斬草要除根。這種事你還不懂么?那孩子都四歲了。已經能記事了,萬一有人多嘴,豈不是有后患。”鄭倫卻將楊熙緊緊抱住:“就算你怨我,我也得這么做。”
楊熙閉上眼睛揚起頭,仿佛這樣就可以把含在眼眶中即將掉落的淚水逼回去。
鄭倫看她心情平復了些,輕輕拍著她:“過幾天我帶你去洛陽賞牡丹。”
楊熙點了點頭,忽地又搖了搖頭。
鄭倫冷哼一聲,放開她站了起來,嘴角掛著諷刺的笑容:“如果你是想等韋建昌那個小子上太后那里求娶你,我看就不必了。”
楊熙“騰”的站起來,聲音變得硬邦邦的:“你這是什么意思。”
“是夸他識時務好呢還是罵他沒膽色好呢,總之我前兩天找他談了談,他向我拍著胸脯保證,絕不敢自不量力,高攀公主。”鄭倫的語氣里充滿了戲謔。
“鄭倫!你不娶我,還不準我嫁人!”楊熙漲紅了臉,音調陡然升高。
“早就跟你說過,別跟韋家扯上關系。”鄭倫沉下臉。
“只是因為他是韋家的?那之前薛家、宇文家、獨孤家又是怎么回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在背后搗鬼。”
“你們皇室宗女不守婦道天下聞名。一聽說公主、郡主出降,全天下的世家子弟就開始紛紛娶妻,紛紛生病。你以為大隋有誰想做這個戴綠帽子的駙馬。”鄭倫的聲調愈發輕快,也更顯得刻薄和惡毒。
楊熙氣怔了,盯著他半天才說道:“那好,那我現在就出去隨便找一個人嫁,我就不信,我楊熙嫁不出去!”說罷轉身就走。
鄭倫一把拽住她,猛地喝道:“那你就試試,看看這天下間有誰敢碰我鄭倫的女人!”他聲音不大,但卻嚴厲而充滿壓迫感,那是一種只有浸淫軍旅十多年,又在朝中手握大權多年才能形成的威勢。
楊熙被他的氣勢所鎮,一時竟嚇住了,愣了半天才哭出來:“我,我懷孕了,懷了你的孩子。我這輩子遇到你,我認了。可是孩子得有個家啊。”
“你說什么?!”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吃了一驚,不由松開了楊熙。望著她的眼神也充滿了溫柔。
楊熙見他這樣,心中又升起一絲希望:“要不你娶我吧,你把她休了,娶我。”
鄭倫臉色變幻,剛剛那一絲喜悅剎那消散:“你也知道那不可能。她是我的發妻,是博陵崔氏,還是靖國公的姐姐。我不可能休妻。”
“她已經沒辦法給你生兒子了。可是我能。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嫡子繼承你的家業么,我知道我懷的肯定是個男孩,只要你娶我,你就有嫡子了。”楊熙緊緊的握著他的手,她明知不可能,卻仍然忍不住哀求。
鄭倫把她的手扯開,冷冷說道:“她也懷孕了。我把她送到滎陽的時候就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到現在算起來也要有六個多月了,過幾天她就要從滎陽回來了。”
楊熙冷笑:“你倒是挺顧家的,沒成事之前把老婆孩子送走。讓族人保護她們,成了事又接老婆孩子回來享福。”說完咬緊了嘴唇,眼睛里面卻流露出一絲恨意。
鄭倫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我可警告你。不許你碰她!我打算把鎣兒送進宮了,到那時,她就是皇妃的母親,你別輕舉妄動。”鄭倫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厲聲警告她。
“那我怎么辦!我要嫁人你不許。你又不娶我,難道真讓我們的孩子背著私生子的身份過一輩子嗎?你別忘了,當初若不是你相強,我何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鄭倫,你這個混蛋!”楊熙哭喊了起來。
鄭倫把她摟在懷中,放柔語氣。輕輕拍著她,哄道:“好了,別哭。都是我的錯,好不好,你打我罵我都沒關系,別氣壞了身子。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了。”
“那孩子呢?”楊熙漸漸平復了下來,抽泣著。咬著嘴唇。
“你把他生下來,我會想辦法的。我們的孩子,我怎會不為他考慮。好了,我約了人談事情,他們已經等我好長時間了。我叫管事派人送你回去。你脾氣也發夠了,也鬧夠了,先回去吧,你別胡思亂想,回頭我們再仔細商量。”鄭倫攏了攏她的頭發,動作溫柔而寵溺,語氣中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敷衍。說罷便匆匆去了。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楊熙眼中的絕望。
長安郊外華陽公主別苑。
“就說我病了,要靜養,這個月閉門謝客。”楊熙吩咐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皺著眉頭盯著手中的藥碗:“是,公主,你真的要喝這個。萬一郡公知道了……”
“誰也不許說,這件事情,只能你知道。包括劉錦、陳成、歆兒、柔兒他們,都不能說。知道嗎?”楊熙聲音有些嘶啞:“對了,不能讓他們直接見我,兩個月你來代我出面。”
侍女皺眉道:“公主,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她用手做了個切脖子的動作:“就算郡公知道了,權衡利弊,他也不會把公主怎么樣的。還會幫著我們瞞住鄭家。”
“不用了。曾經我也想過,而且很想很想這么做……”楊熙的聲音帶著凜然的傲氣:“但是,還是不用了,我決不能和楊嫣一樣,為了一個男人去傷害一個和我一樣無辜的女人,我楊熙做不到,也不屑去做。”
“您就算不珍惜自己,”侍女垂淚道:“可好歹那也是您的親生骨肉啊……”
楊熙淚流滿面:“我可憐的孩子,娘雖然貴為大隋公主,再怎么荒唐都沒關系,可生下你,就是授人以柄,娘沒用,只好對不起你,你還沒來到這世上,就要把你送回去……”她用力的抹掉眼淚,從侍女手中拿過藥碗,狠狠的說道:“鄭倫,都是你逼我的,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說罷,將那碗藥一飲而盡。
劇烈的腹痛隨即襲來,她慘叫著癱倒在床上,那精致的白瓷藥碗應聲而落,“啪”的一聲碎成千萬片。
侍女摟著楊熙,為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聲音微不可聞:“公主,你終究還是心太軟了。雖然你不想再糾纏,但也沒道理讓他們好過。您下不了手,楚玉幫您下手……”
“姑娘,醒醒。”
涵因費力的張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馬車里,慕云在一旁神色焦慮的看著她。
“我這是怎么了?我不是在……”涵因這才發現自己渾身大汗。
慕云用帕子給她擦了擦汗:“姑娘在拜祭老爺、太太的時候悲傷過度,暈了過去。現在咱們正在往回趕,等回了客棧,二公子便讓大夫來請脈。”
涵因嘆了口氣,笑道:“我沒事,許是這些日子累著了。”說著要做起來,卻覺得一陣頭暈,又躺了回去。
“姑娘總是不愛惜自己,殊不知,年輕體壯時覺得沒什么,等年紀大了才顯出來。”
“有一日便活一日吧。”涵因把胸中的悶氣呼出去,把自己的軟弱重新包裹起來,想想那個夢,心下有些自嘲:一輩子相夫教子?這種想法還真是讓人沉醉不已,甚至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了,不過,鄭倫,若你知道了,恐怕只會大笑三聲說“公主,你不是那樣的人,還是算了吧……”,是啊,從來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何必自己騙自己……
慕云見涵因精神一些了,笑道:“姑娘這是什么話,等這陣子過了,姑娘的好日子就該來了。”
“你這丫頭。也跟著他們學起貧嘴來了。”涵因板起臉,自己卻憋不住笑了,壓在心頭沉甸甸的大石,似乎也輕了不少。
回到客棧,大夫來把過脈,也說是連日勞累加上憂思過甚導致的昏厥,開了安神補心的湯藥。
涵因喝了湯藥方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