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車上下來的還是俊俏的小丫頭梅香,看了小喬兩眼,不確定是他,打算不作理睬,自顧繞過馬頭往布店里去,小喬終虧覺得失禮,便跟大牛說一聲,滑下牛車走到店門口等著,梅香很快出來,手上捧了個包袱,看見小喬微怔一下:
“小喬,果真是你嗎?”
小喬把頭上藍布巾拉了拉,低著頭道:“是我。對不起梅香姐姐,我在灶前給煙火燎燒了臉,涂上藥很難看,不好意思見你!”
梅香掩嘴笑:“你這人,什么事都讓你趕上,連臉都能讓火燒著!來別遮遮掩掩的,讓我瞧瞧變什么樣啦?”
小喬只好抬起頭來,梅香先是驚呼,接著又咯咯地笑開了:“可惜姑娘沒來,不然看了你這丑樣不知會怎樣……嗯,姑娘對你挺好,肯定會帶你去看大夫,你痛不痛?”
“謝謝紅袖姑娘,謝謝梅香姐姐,我去看過大夫,大夫說沒事,擦些藥草汁就好,現在已經不痛了!”
梅香上下打量著小喬:“還穿這么少,姑娘昨日給你那些銀子,是見你太單薄,凍得臉色青白,想教你買件棉衣穿,只少叮囑了一句,你自己不知冷暖的么?”
小喬心存感激,老實答道:“姑娘昨日給的銀子解了我家燃眉之急,我表哥受重傷,需要銀子醫治。”
“唉,真是的!”梅香嘆氣,“你吃過飯了嗎?我這兒還有幾個銅角……”
“不用了,謝謝梅香姐姐,我吃過了!”
小喬赧然,自己在梅香和紅袖面前跟小要飯的沒什么區別吧?
“紅袖姑娘,她好些了嗎?”
梅香點頭:“好了,德仁藥堂給姑娘開的藥都很準,每次身子不適,一劑藥就能好,姑娘今日已經可以教導女孩們習舞唱歌了,前幾日新買進兩個女孩,為她們在布店訂制兩件棉衣,我出街辦事,順便過來拿回去……是了,你不是想看天香樓歌舞嗎?今日她們可是穿了彩衣在大暖閣里演練,想看就隨我來吧!”
小喬對梅香說去得先去問一下表哥,心里卻打了個轉:東湖天香樓,是傳說中的青樓嗎?妓院?可是昨天見著紅袖姑娘,衣裳華麗,容顏嬌美,身上卻看不出半點風塵女子的輕浮妖冶,小喬穿到這個世界,沒見過真正的閨閣小姐,但是她有前生二十二年的經歷認識,紅袖,雖然年輕,卻絕不像淺薄女子。而眼前的小梅香,玉雪純凈,正兒八經,沒有一個沉穩自重的主子,能調教出這樣的婢女嗎?
某種好奇心促使她和大牛商量:“大牛哥,那是梅香姐姐,她邀我去天香樓看歌舞,我們去看一下好不?”
大牛瞪大眼睛看著她像看怪物:“天香樓?那地方你也敢去!”
“為什么不敢?大牛哥這么說,是因為天香樓很臟嗎?”
“不是……”
大牛訥訥道:“我在三姨茶館里聽人論說天香樓像天堂,里面盡是天仙一樣的美人,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每天不用干活,只是唱歌跳舞,不懂人間煩惱……那里是官家和有錢人家的公子少爺才能去的地方,聽曲子看美人跳舞,要付很多很多銀子,咱們沒銀子,衣裳破爛,誰讓你進去?”
這樣啊,難道說天香樓只是個娛樂場所,姑娘們賣藝不賣身的?
“大牛哥,天香樓不是妓院么?”
“聽說不是,妓院在深巷,湖邊樓院的姑娘都讀過書,又能歌舞,又會吟詩作對,陪公子們喝花酒,論文章,去的多是讀書人——有錢的讀書人,不是陳應景那樣的,姑娘們個個才貌雙全……快上車,回家了!”
小喬后退一步:“大牛哥,我要去天香樓看看!有人邀請我們去,不看白不看!”
大牛吃驚地看著她:“小喬你、你要聽話!回去晚了阿浩會著急,爹娘知道我們去了那地方會生氣的!快過來!”
“大牛哥,你要不怕我弄丟了,就自己回去,如果不放心,就跟我來!”
小喬說完,轉身跑得飛快,爬上那輛黃梨木馬車的時候朝發呆的大牛望了一眼,有的人天性善良,忠厚老實,可以無條件無限度容忍身邊親近的人蠻不講理的挑釁和欺壓,當然不要觸及他那深不見底的底線就行。大牛,正是這樣的人,帶著他出門當保鏢,永遠不用擔心會被他扔下不管。
鉆進車廂,梅香正坐在車板的絨毯上數銅角,抬頭見她進來,便朝外邊的車夫喊了聲:
“老黃叔,快些兒回去,姑娘等我呢!”
車夫老黃答應著,馬鞭一甩,馬車跑得比牛車快,大牛只有在后邊使勁追趕的份。
小喬自來熟地纏著梅香問七問八,梅香捱不過,交待她等會到了地兒不許隨便亂問話,之后說起了天香樓的來歷:東湖天香樓與湖對面的雅趣館十幾年前就已經揚名江南,原是兩位色藝雙絕的樂籍女子所創,這兩位女子來自金陵,自幼師承同一人,情誼深重,親如姐妹,卻因同時愛上一位趕考的才子,相互忌恨排斥,最終因妒成仇,那位才子是花橋人氏,惹了風流債回歸故土,兩名女子相隨而來,誰知才子鄉試過關,回家沒多久其父便命他直接上京師讀書以迎接會試,金榜題名后入仕做官,再也不回故鄉,兩名女子在花橋縣城住了一陣子,喜愛上花橋美麗的湖光山色,便各自傾盡資財,在東湖邊建起了這兩所樓院,收留失去父母親人、孤苦無依的幼女,撫養其長大,并加以教導栽培,有些也是人牙子處買來的姿色不俗的女童,這些女子出師之后,個個才藝雙絕,精通音律,博學多才,有聰穎過人的姑娘學識甚至可與舉子秀才們有得一拼,她們多情而柔媚,以才藝取悅慕名而來的文人墨客,不論是最美的頭牌還是姿色平平的姑娘,若非有情,絕不賣身——這是第一任樓主定下的規矩,賣藝不賣身,至少不能在天香樓內,被恩客邀請外出游玩的,則不加管束。
梅香說,東湖畔的天香樓和雅趣館,傳至今日,各自換了好幾個樓主、館主,仍然是互不往來,隔著一片湖,各行其事,分庭抗禮,甚至兩邊的畫舫每每到了湖心,都不會繼續往對岸靠攏,而是自行返回自己這邊。
紅袖掌管天香樓是近兩年的事,梅香雖然從六歲起就跟在紅袖身邊,但畢竟年紀比她小,并不知曉紅袖的身世,只偶爾從教習詞曲的嬤嬤們那里聽到只言片語,知道她不是街上撿來,而是人牙子送進來的,進天香樓時紅袖已經十歲了,因為通曉音律,熟讀史書,會作畫吟詩,且五官精致秀美,得樓主高看,親自教養,至她十三歲時便出師,以容貌艷麗,學識淵博,寫一手好字,擅畫蘭草的優勢,很快成為天香樓頭牌,深得恩客喜愛,滿十六歲上一代樓主隱退,她正式接下了天香樓,能夠獨擋一面,打理得很順手,但是自從湖對面雅趣館新館主上任之后,紅袖感覺遇到了對手,前兩天心情煩躁上火,就是因為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