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閉了閉眼,睜開眼,神情已是凄然,“前日,府中伶人管事又求見我,讓我過目府中一名琴師的曲目。我當時感覺有些怪異,那琴師的琴聲中似有不平之意。心里有些奇怪,可當時轉念一想,興許是他對我上回說他琴力不足,心有忿然。他身有殘缺,脾性怪異也算常理。故而也沒多想,后來我只道他的曲子不合適,正巧王爺來尋我,我便離開了。誰知,這琴師第二日一早便留書請辭。王爺今日查到并未有人看到此人離去,便來問明思。明思也將所有經過全都說了,并無絲毫隱瞞,可王爺根本不信我。話里話外,皆是懷疑盤問!”
到了此刻,榮烈已經全然明白了。
明思這是要將他從此事中摘出來!
榮安來了之后的表現證明了他們最初的猜測。榮安果然是來一探究竟,卻并無真憑實據。但于琴師莫名失蹤一事,的確是起了幾分疑心。而明思這番半真半假的言語,其言下之意便是要同他劃清界限,在榮安面前將他的立場擺到與榮安同樣的位置上。
而這樣,日后即便再有什么波瀾,榮安也尋不到他的錯處把柄。
榮烈望著明思,眸光霎時深暗。
“竟有這等事?”榮安看著明思,“你說那人是來特意來殺你的?”
明思頷首,“我雖看不見他的樣子,可他的眼神我卻看清了。他看我的樣子很兇狠。而且我當時還問,我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我?他只道了一句,說是要殺了我這等奴顏媚膝叛國賊替少主報仇。我趁他說話把枕頭丟了過去,他躲了一下,我跳下床,王爺就進來了。”
“少主?”榮安眉頭一蹙。
“他是這般說的。”明思點了點頭,“聽到王爺進來的聲音,他盯了我一眼就跳窗走了。”
“老十七,此事你怎未提過?”榮安看向榮烈。
榮烈看了一眼明思,“臣弟想查清之后再說。”
“查清?”明思驀地看向榮烈,語聲控訴,“你想如何查清?那夜你問了半宿,我什么都說了。我還以為你信了我。可今日這事一出,你又這般來來回回的盤問。這些日子來,不論如何,我都受了!我知曉不管我如何說我同他已經無甚關系。他也并非待我如同外間傳聞,我知道不論我怎么說,你都不會信。所以,無論你如何安排,我都不說話!大婚前夕,我被人劫持,最后幾至喪命,你的人才出來!春狩受傷后,你不讓我出門。我就不出!而這回,若不是你的緣故,我怎會――”
倏地頓住,眼中似沁出一絲水光盈盈,停了一瞬,“我只后悔,我不該貪生怕死。我不擋他那下,若受他一刀,無論死活也是個痛快!好過這般零零落落的受罪!我現在還有什么可在意的?無非放不下的也是父母高堂,我之所以件件依從于你,不過是希望家中雙老能同這天下百姓一起都過些好日子!到如今這地步,我自個兒還有什么可貪圖的?你總懷疑我同他牽扯。是!我是感念他曾在我最難的時候幫過我,今日當著皇上我也敢這般說!人總要知恩圖報,皇上對我的恩德我銘記。可我受過他的恩惠,我也斷不會否認!我明白你的心思想要斬草除根,我也能站在你的立場想得明白。可我現在也可以清清楚楚的說一句,我如今不希望他再生什么波折出來。如果能,我希望他永遠躲在一個窮鄉僻壤安安靜靜的過完余生――”
停住,用力的吸了口氣。眼角已有淚花閃現,“我知道我這般想法你定是喜,可人總要講些恩情恩義吧。往日你問我都從未說過,今日我就統統說給你聽!可這些只是我的一絲想法,我的想法跟任何人都無關,也不會改變任何事。因為我知道,在他心里,如今根本就不可能掛念我半點!我同他真的沒什么關系,過去他不過是看在五哥份上對我禮遇三分,而如今,他只怕已厭憎了我,又怎會來尋我?這幾月來,這一件件――你為何還不信?這種事情如魚飲水,冷暖只有自知!你聽那些傳言,那我如今問你――如今這府中個個都說你待我好,連我身邊的丫鬟都有替你說話的,可真相如何呢?你倒是說說,你是真待我好么?你這般,這般――不如要殘要廢給我給干凈,你看他會不會來救我出苦海,還能給你空出位置去迎同你身份匹配的豪門貴女!”
明思用水光瑩然的一雙眼看著榮烈,黑琉璃般的大眼中,三分悲涼,三分控訴,剩下的全是失望傷痛。
榮烈同她對視,面上不見表情,心里卻驀地有些生疼。
他比誰都明白,明思這番雖是做戲給他皇兄看,可此際眼中的情緒卻并非全然作偽。
他明白明思此刻心中的萬般心緒難言,舊人、舊事、還有這數月來的所承受的百般糾結千般壓抑――即便換做是他,他都不能保證自己能比她表現得更鎮定,更好。
這一切的一切,他都是親身看著她一步步走過。
即便在前幾日,那樣的時候,她回到納蘭府中,還能在四老爺四夫人面前言笑晏晏的承歡膝下。
他知曉,這些日子來,她的心中并不像她外表表現得這般云淡風輕,萬事從容。只是她習慣了給身邊人安心,所以,她總是將所有的苦處和糾結都藏起來。
即便是今夜她那般干脆利落的行了那些事,說了那樣條理清晰的話,甚至還放了狠話。可他知道,她心里其實定然也是難過的。
想到這里,榮烈只覺心有些生生的疼――他知曉明思此時并非是真的指責他,他也知曉明思是借他的名頭將這番話說給他的皇兄聽。可他卻不能忘記,在明思這些控訴中,他的的確確是占了一份!
看著明思此際的這番神情眼神,他知道明思的意圖,也知道明思期望他如何配合,他卻做不到。
他沒法想明思希望的那般去出演一幕質疑生怒,倆倆相爭的戲碼來給榮安看。這樣的時候,哪怕是假裝同她爭吵,假裝責疑,他也做不到!
于是,榮烈只垂下了眼瞼,唇角抿緊。
這時,榮安開口了,“丫頭,朕這回倒要替老十七說句話了。這旁的事你已經明白,那朕也不多說。差事是朕交給老十七的,你也是個明理的,這里頭的緊要處你只怕并不甚明了――起來說話吧。朕也不老虎,每回你見朕都要你跪個沒完。”
明思慢慢站起,抽出絹帕,低頭擦了擦眼角,遂垂首不語。
“你說老十七待你不好,可朕卻聽老十七說過好幾回,他可是中意于你的。”榮安看了榮烈一眼,笑道,“上回你出事,老十七可是一掌將那馬擊斃當場。老十七是朕看著長大的,他若無絲毫心意,又豈會為了旁的事向朕求這一道婚旨?你的身份確有特殊之處,你也不能一味怪責老十七多想了幾分。”
明思抬首,神情一絲倔強,“那他為何不肯信我?”
榮安挑眉,“那你又如何斷定秋池就定不會來尋你?朕倒不覺得老十七這般想法有何錯,于公于私,他有些不放心也是說得過去的。”
明思沉默了一會兒。
壁上宮燈中燈花“噼剝”一響,打破了空間中的靜謐。
明思深吸了口氣,看向榮安,“皇上會認為成親半載還未有夫妻之實的夫妻間能有多情深意重么?”
榮烈驀地抬首。
榮安顯然也怔愣了一瞬,看了一眼榮烈,轉回首看著明思眉頭蹙了蹙,似斟酌了下措辭,“丫頭,此言――”
明思唇角牽了牽,輕輕笑了笑,半垂眼簾,眸間一片沉靜,“皇上若不信,可遣人一驗。”
榮安愣住。
顯然,這個消息遠遠超出了他的意料。驚異之余,也不免微有不自在,畢竟,他于榮烈同輩,而明思如今的身份除了是他臣民,也同時算是他弟媳。
即便西胡民風開化,明思這般當著他的面揭破這種閨房隱私,他也不能不生出些許尷尬不適。
而明顯,他從榮烈的表情也看出,此事榮烈也是不知情的。無論明思所言真假,那至少榮烈沒有對他說謊,他的確還未得手。不僅是沒得手,甚至此事若真,那說明這丫頭從未對榮烈說過此事。
這時,榮安心里倒生出些好笑。
不過明思這般直接說了,他卻不可能真的讓人查驗。但看眼下這情形,他心中也有底,明思所言倒還真是十之八九是真。
輕咳一聲,他瞥了似有些呆愣的榮烈一眼,用一種近似長輩的隨和語氣帶笑薄責道,“呵呵,你這丫頭,同朕也要賭氣了么?”
明思默然垂首未語,瓷白薄透的小臉上神情清冷淡漠,看不出羞澀也看不出半分不自在,卻真似有些傷心絕望豁出去的模樣。
話已經說到了這里,也聽到了這里,雖然詳情還有待思量查證,但榮安今日來的目的卻已是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