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零葉赫城下1
城瑜進了內宅,又進了二門,便看到十來個侍女向這邊走過來,中間簇擁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美婦,這美婦面容端莊,臉色卻是有些不好看,身上衣衫華貴,環佩叮當,每一件飾物都絕非凡品。就連她那些侍女,身上穿的也都是這兩年京城里最流行的白溪緞,大紅色,大金色,華貴妖嬈。這些綢緞都是出自白溪蠻之手,經過連氏財閥販運而來,城瑜自然知道這緞子的價格是何等恐怖。
看清楚了那美婦的面容,城瑜便讓到一邊,福了一福,道:“夫人安好。”
這美婦,她也是見過的,上一次壽寧侯夫人舉辦晚宴,清嵐也帶著城瑜出席,在席間還和這位夫人攀談幾句。安鄉伯,算是京城勛戚中數得著的老牌子了,第一任安鄉伯名為張興,乃壽州人。起于卒伍,先為燕山左護衛指揮僉事。后跟隨永樂皇帝從龍起兵,功多累遷燕山左護衛都指揮同知。從子勇,有力敢戰,從興行陣為肘腋。興嘗單騎追敵,被數十創,傷重不任戰。以勇嗣指揮使,代將其兵。再論功,興封安鄉伯。
大明朝公侯伯爵不少,但是從永樂年間就封了伯爵,一直持續到現在的,卻是極少。
畢竟永樂至今百余年,大明朝政治變遷太多,在這漫長的過程中,稍一不留神站錯了隊,那就是一個家族傾覆,天崩地裂。
安鄉伯這一脈這般長壽,運氣定然是不錯的。
不過長壽卻也不意味著能力,京城中豪門太多,安鄉伯并不是多么起眼兒的一個,這一屆的安鄉伯張坤正德二年十二月乙未就已經襲爵了,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十年,但是其職位也不過就是一個旗手衛指揮使而已——還是虛職。
爵位只能說明家族淵源。但是職位卻代表了實權、地位、話語權,以及家族的地位。
雖然同為伯爺,而且一個是老牌兒,一個是新晉。但是地位可謂是云泥之別。一個虛職的旗手衛指揮使,根本和連子寧這松花江將軍沒得比,更何況,連子寧現在正是如日中天。就算是比財力,安鄉伯百余年的積蓄也未必比得過連氏財閥。
所以之前安鄉伯夫人和城瑜清嵐見面的時候,總是矜持中帶著十分的客氣,隱隱帶著點兒巴結的意味。城瑜這一禮還來不及行下去就被扶起來了,這次卻是個例外。安鄉伯夫人像是沒看到她一樣,端著臉,冷哼一聲,直直的便走了過去。
城瑜為之愕然,她是極聰明的人物,便猜到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端了,才惹得安鄉伯夫人如此不快。而且她注意到,像是安鄉伯夫人這等地位,怎么著也給清嵐嫂子送出門兒的。但是幾個嫂嫂。卻是一個未見。
康凌冷哼一聲:“我剛才出去的時候就聽到她和夫人在吵,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定是鬧崩了。”
城瑜也沒把一個沒落貴族放在心上,輕笑一聲:“且不管她,待會兒我問問嫂子。”
七拐八拐的,到了花廳,果真看到清嵐、小青和康素三人在門口等著了,城瑜快行幾步,道:“怎么敢勞嫂子們等我?”
清嵐上前來拉著她的手,柔聲笑道:“好了。別客氣了,咱們快些吃飯。”
小青在一邊道:“是啊,快吃飯吧!跟那老虔婆羅里吧嗦了半響,我都餓了。”
清嵐瞪了她一眼,小青便是出嫁了也不改以前嬌羞爛漫的性子,吐了吐舌頭。不言語了。
康素在一邊只是笑,也沒說話。
幾個人進了花廳,因著是家宴,若是分席未免就生分了,所以這一次吃的是打邊爐。
所謂打邊爐,就是火鍋。
這時候的火鍋,已經很有后世的樣子了。一張八仙桌上放了一口高腳銅爐,下面炭火燒得正紅火,鍋子像是一個太極圖案,中間一道彎彎曲曲的隔板,把鍋子分成兩半兒,一半兒是清湯,一半兒卻是泛著通紅,一股怪異但是誘人的香氣從鍋子里面飄出來。
幾個人都落了座,康凌招呼侍女上了麻醬,蒜泥兒等等一干用具。
城瑜打量了一下這鍋子,訝然道:“嫂嫂,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這主意真真是絕妙的,一個擋板兒把鍋子分成兩半兒,這兩邊味道應該不一樣吧?想吃什么味兒的就吃什么味兒的,有意思。”
清嵐幾人對視一眼,臉上便都帶著笑,清嵐道:“你這可是自賣自夸了,這創意,還是你哥哥想出來的呢!”
康凌接口道:“可不是么?當初還在樂陵縣的時候,又一次冬天我們吃火鍋,老爺嫌弄倆鍋,太麻煩,便讓人打造了這么一個銅爐,還起了個名字,叫太極圖。”
“太極圖?”城瑜不由莞爾,自己這老哥,有的時候還難掩童心,給火鍋起的這名字也不怕讓那些龍虎山的老道知道了來找他的事兒。
說話間,幾個侍女端著各色菜肴便上來了,翠綠的山菜,黑色的蘑菇木耳,黑得發亮的臘肉,紅色的臘腸,幾碟切得極薄極細的肉片兒,卻是粉色的。還有蔥白,姜片等等作料,很是豐盛。
“嘗嘗吧,這是獐子肉,白日間劉良臣送來的。這是清湯的。”清嵐夾起一筷子獐子肉放進了那清湯鍋里,指著另一半兒那紅艷艷的鍋里道:“這是辣鍋,里頭放了許多辣椒,呶,就是這個。這也是劉良臣捯飭來的稀罕物,老爺對這種東西很在意,當初曾經列了一份兒清單給他,讓他四處尋訪。這辣椒和玉米一樣,也是舶來的,據說產地在極東之地,萬里之外,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尋摸來的。不過味道倒是極好的,嘗嘗?”
城瑜吐了吐舌頭,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夾了筷子切得極薄的羊肉片兒在辣鍋里一涮然后沾了點兒麻醬蒜泥兒往嘴里一放,仔細嚼了一下,眼睛一亮,哈了口氣。小手兒在嘴邊扇了扇,哈著氣道:“好怪的味道,不過好過癮。”
康素為她倒了一杯椰子酒,笑道:“冰鎮的。壓一壓。”
武毅伯府這幾位女主人,平素里相處的時候也都沒什么架子,也都沒有子嗣,雖然分院住,但是平日里吃飯都是一起,也能熱鬧一些。
一頓飯吃的溫馨的很,其樂融融。城瑜心里暖暖的,她父母亡故的早,哥哥又不在身邊,這幾位嫂嫂卻是向她詮釋了親人的含義。
吃著飯,說這話,城瑜心里尋思了半響,覺得自己還是得問問,便開口道:“嫂子。剛才看到安鄉伯夫人了,走了個照面,沒理我。看樣子不悅的很,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
這話一出口,席里氣氛便是安靜了一下,清嵐三人看了城瑜一眼,眼神兒都有些笑意。
清嵐道:“這話你不問,我也要說的,說起來,安鄉伯夫人這一次來,還事關你呢!”
“事關我?”城瑜猛地想起了一個可能來,臉上便是一紅:“難道是?”
“沒錯兒。便是給你說媒的。”
“啊?”城瑜臉紅的跟蘋果似的,臉上一陣陣的滾燙發熱,期期艾艾道:“那,她是……”
一緊張,話都說不利索了。
清嵐拉著她的手,親密道:“城瑜。你今年十六了吧,年歲按理說也不小了,理當是說親了。我們這幾個做嫂嫂的,也一直為你操持著。”
城瑜低著頭,臉上滾燙,心中紛亂如麻。對于成親,她向來是感覺極為的遙遠,從來沒想過這等事情,也似乎是心中把你能的有些抵觸,乍一聽到這消息,自然是震驚加上駭然。偏偏嫂子說的極有道理,卻是不好回絕。
清嵐說著,臉色一寒,冷笑道:“可是那安鄉伯夫人給說的是什么玩意兒?江彬的孫子,江彬此人以幸進,榮寵這么多年,驕奢淫欲,大明上下誰人不知?他孫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小小年紀就有了惡名,嫂子豈能把你交到這等人手中?那安鄉伯夫人一提出來就讓我給回絕了,她自然是極為不悅的,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聽到這里,城瑜長長的松了口氣,她本來還在為這件事煩惱,因著少女的心思,也沒跟嫂子們說,說沒想到,嫂子已經把這條路給堵死了。她心里頓時便輕松了許多。
清嵐正說著,旁邊康素心細,見城瑜臉色陰晴不定,便輕輕捅了清嵐一下,清嵐頓時醒悟過來,以為自己這位小姑子面嫩,便住口不再說。
城瑜見氣氛有些尷尬,笑道:“嫂子這般做,城瑜自然沒有意見。那江魏衿的惡名,城瑜也聽說過的。”
“你知道這些就好。”清嵐臉色有些沉重,改口道:“其實今兒個咱們一起吃飯,是另外有件事。”
清嵐這么一說,小青等人臉上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城瑜心里感到一陣舒服,清嵐顯然是把所有人召集起來才告訴的,這也是對她尊重的體現。這個嫂子,總是很心細的。
“劉良臣白日間來告訴我,說是壽寧侯示警,現在京中有人在查老爺。”清嵐緩緩道。
“啊?”眾女臉上都露出擔心的神色。
“你們卻也不須擔心,老爺這一路走來,大風大浪不知帶經過了多少,便是有人查他,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來。老爺總是有辦法應對的。”清嵐微笑道。她這么一說,眾女心里也都放心了許多。無形中,穩重的清嵐已經成了她們的主心骨。
“城瑜,你回去之后,嚴查上下,尤其是跟著老爺去過山東和扶桑的那些伙計,一定得嚴查一番,免得有人泄密,把柄落于人手,那是絕對不成。”清嵐囑咐道。
“嫂嫂放心吧,我回去一定嚴查。”城瑜眼中露出危險的光芒,誰要對付哥哥,那就一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清嵐點點頭:“伯爺府這邊兒,我已經著人開始查了。老爺在邊疆浴血奮戰,咱們在后頭,總也得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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嶧山遙望著遠處彌漫在硝煙中的葉赫城,眼神忽然變得深邃起來。
這一瞬間,身邊不斷轟然響起的炮聲,遠處傳來的喊殺聲,無數人瀕死之前的慘叫聲。都似乎已經遠去,那已經被鮮血蒙住了的眼睛,也變得清澈透亮起來。
他來過葉赫城。
葉赫城,在三十年前。還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做脫木河南衛,大明朝在這里駐扎了三千漢軍,還有各少數民族的軍兵一萬余人,統治范圍輻射周圍三百余里,乃是整個奴兒干都司松花江以北地區數得著的大城。以此為中心,周圍五十里內。出現了許多漢人村鎮,非常的繁榮,而周圍的女真、達斡爾、錫鍋等少數民族,每個月都會趕著大車,來到這里,交換油鹽醬醋茶等生活必需品。
漢人需要皮毛山貨,少數民族需要鐵鍋鹽茶等漢人不稀罕的東西,雙方各取所需。極大的改善了少數民族的生活質量。
甚至有不少女真人等,直接學習漢人的模樣,開墾土地。種植莊稼,可是比在山中打獵捕魚要舒服的多了。
但是這一切,都在那一年改變了。
那一年,嶧山十歲。
無數的女真人在各自部落頭人的帶領下,沖進漢人的村莊,肆意的屠殺漢人,強奸漢人女子,搶奪他們的財產,焚燒他們的房子。那一年,年僅十歲的嶧山。也跟著自己的父親叔叔和哥哥,拿起了刀槍,沖進了漢人的村子。
一開始嶧山還在奇怪,為什么平日里很溫和善良,甚至有些懦弱的父親和叔叔,突然變得那么狂暴殘忍?他看到父親把一個漢人女子壓在身下。狠狠的操干完了之后,用一根胳膊粗細的樹枝狠狠的插進了她的下體,鮮血如注,而他的父親,肆意的狂笑著,用樹枝不斷的抽動,知道那個漢人女人已經氣息奄奄,只能發出極為微弱的呻吟聲才把樹枝拔出來。而那時候,隨著一起出來的,是無數的鮮血和碎裂的內臟。
而他那慈善的母親,正在漢人的屋子里大肆的搜刮,把所有能看到的值錢的東西都用布包起來,放到自己趕來的大車上,很快,大車就已經滿到了再也裝不下任何的東西。
他的叔叔,那個被部落頭人狠狠的抽了一頓鞭子都不敢在背后罵人的叔叔,卻是抱起了那家不過三歲的小孩兒,把他一遍又一遍的狠狠的砸在堅硬的石碾子上,知道生生把那小孩子給摔死。然后叔叔把小孩兒的腦袋砍下來,和早就已經被殺死的男人的腦袋一起,扔到了大鍋里。在鍋里加滿了水,灶火里填滿了柴火,一把火點燃了。看著那兩顆帶血的頭顱在水中起起伏伏,開懷大笑。
這時候他的哥哥,就在他父親身邊,強奸那家的閨女。
嶧山很不解。
但是當他被父親逼著壓在那美妙的酮體的時候,一股奇妙的感覺襲來,讓他產生了這輩子第一次難行的沖動。在美妙的抽動中,一切理智都在慢慢遠去,而當他抽動了一盞茶之后噴薄而出又親手砍下了這個女人的腦袋的時候,已經徹底的迷上了這種可以肆無忌憚的燒殺擄掠的感覺。
他不知道應該怎么給這種行為定義,但是他知道,這樣很爽,很暢快。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距離自己部落足有三百多里遠的脫木河南衛。
當脫木河南衛也葉赫那拉部占據,并且改名成為葉赫城之后,他又來了很多次。
所以之后幾十年,只要是大將軍征召士兵南侵,他肯定是踴躍報名,也因此而嘗到了不少的甜頭。每一次南侵,大軍都要在葉赫城集結,所以他對這里很熟悉。
他想到過自己肯定還會回來這里,那是在這一次出征之前,在他的想象中,他是跟隨者剛毅大將軍攻破漢人的城池,肆意的搶掠奸淫一番之后,帶著搶來的財物志得意滿的回到這里,然后回到家鄉。
但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這樣一種身份回到了這里。
武毅軍第十衛的女真奴兵。
那天努爾哈赤襲營,除了逮著了濟爾哈朗之外,臨撤退的時候還順手逮了不少俘虜回去,其中就包括嶧山。盡管他躲在尸堆下面裝死,但是只是輕微動了一下腳就被揪出來了,而且因為裝死,被挨了一頓暴打,那些該死的野女真砸中差點兒沒把他打死。
嶧山下意識的摸了摸肋骨,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那里還是隱隱作痛,這是那一頓暴打留下的后遺癥。
被抓進了鎮遠府,然后就被分到了第十衛第十五千戶所,成為了數萬女真奴兵中的一員,甚至因為身強力壯,又是老兵出身,他還撈了一官半職當當——官面上的職位是第十衛第十五千戶所第十百戶所第九小旗小旗。
第十衛取消了總旗職位,百戶之下,直接是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