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親手把劉良臣扶了起來,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良臣,咱們得有一年沒見面了罷!我可想你的緊!”
“大人!”
劉良臣自認為最近有幾件差事辦的不利落,又是生怕離得遠了也生疏,因此事懷著一肚子的擔心來的,這會兒卻是聽了連子寧貼心的話,只覺得心里一陣溫暖熨燙,叫了一聲大人,眼圈兒便是一紅,眼淚嘩嘩的便是下來了,戳在那兒嚎啕大哭。
對于他的心思,連子寧多少也是明了一些的了,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佯怒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哭?”
劉良臣斷斷續續道:“標下,標下有負大人期待,差事沒辦好,還請大人責罰!”
“責罰個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兒,誰能想得到?”連子寧哈哈一笑,伸手架著他便是往里面走去:“你已經干的足夠好了,換了本官來,怕也是這般,行了,無需多說,咱們進去說話。”
劉良臣心中感動,卻也知道連子寧的脾性,便不再說什么責罰之類的話,心里也安定了,知道大人并未是有責罰自己的意思。
他和王潑三兩人帶著連子寧往內院走去,王霸則是負責將那些隨從們安頓下來。
這莊園極大,但是卻是顯得空空蕩蕩的,一路走來也沒見到幾個人。
見連子寧疑惑,劉良臣便道:“受到大人傳來的消息,標下幾個都是欣喜若狂,只是大人您可還記得江魏衿?”
“江魏衿?那小子!不是被你們給擄來了么?”連子寧臉色微微陰沉下來。
“沒錯兒。”劉良臣點點頭,臉上現出一股詭譎神秘的色彩:“咱們擄了江魏衿之后,江彬便是跟瘋了一般,不知道多少錦衣衛的密探給派往了京城周邊,就差沒把地都給掀起來了。收到了咱們一封信之后,方才是消停了下來,不過依舊是外松內緊,現在不但是京城周圍都是他們的人,便是咱們的京南大營,他們也派了人盯梢兒,不過是不敢太過分而已。若是大人去往京南大營的話,未免太招搖了,但是這處地界兒,都離著北京城好幾十里地去了,他們的人根本發現不了。標下還是為了以防萬一,便只帶了心腹十余人過來,便是對他們也未曾說起大人的身份。”
“嗯,我瞧著你這地界兒選的不錯。”連子寧伸手指了指:“那還有條河。”
“那河通著京杭運河,還是潮河的支流,順流而下,乃是能直接下海的。在莊子后面的水窖里,備了三條船,都是快船,咱們的弟兄,都是練過操槳的。”王潑三道。
連子寧笑吟吟的瞧了他一眼:“你的事兒我也都知道了,這段時日做的不錯,沒白把你派到此處來。”
“還不都是大人您慧眼識明珠?”王潑三饞著臉道。
“你是個狗屁的明珠,黑炭還差不多!”連子寧微微錯愕,笑罵道。
三人進了內院兒,一路往后走,又是去了一個小院子,連子寧看這兒已經是距離后墻不遠了。院子不大,里面種了一株大槐樹,已經枯死了,槐為木之鬼,給人一種陰陰森森的感覺。劉良臣走到那大槐樹下面,使勁兒跺了跺,竟然是發出金鐵之鳴,他笑道:“這下面是個鐵板,掀開就是個暗道,盡頭處是水窖,里面有船,直接便進了河了。”
連子寧點頭。
進了那堂屋,才發現乃是別有天地,雖然外面很是簡陋破敗,但是里面卻是奢華的緊,墻面都是用混雜了香料的白泥膏抹得,沁著淡淡的幽香,里面的一干家具等物事,都是紫檀木,花梨木做的,很是上乘。
三人落座,自有侍女上來奉茶,都是十四五歲的丫頭,喝了口茶,便有侍女過來言道熱水燒好了。
“她們都是標下半年前自人牙子那里買下來的丫頭,一直在這兒呆著,家中都是沒有親眷的,這輩子,便只能在這兒呆著,一步也出不得這院子。”劉良臣笑道:“大人一路勞頓,要不要先沐浴更衣?”
連子寧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現在心思越發的縝密了。”
劉良臣趕緊道不敢。
洗了澡,一身輕爽的出來,劉良臣和王潑三兩人已經是喝茶喝的去了兩次五谷輪回之地了。
見連子寧出來趕緊都站起來,道:“大人可要先休息一晚?”
連子寧擺擺手:“不了,且先說些事情。”
待坐下,連子寧斜斜的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出神,良久方才問道:“本官此次過來的目的,你們都了解了吧?”
劉良臣和王潑三自然是知道幾分,說實話,他們對于自家大人如此耽于一個女子,心中其實是頗為不以為然的,只是身為臣下,有些話卻是萬萬不能說,也不敢說的,現在說了,保不定哪一日便成了取死之道。
兩人便都說不知。
連子寧對他們的心思自然是了解,卻也不揭破,只是淡淡道:“本官是為了寇白門而來。”
還沒等兩人說話,連子寧便是問道:“這些時日,潞王府那邊兒,可是有什么動靜兒?”
“標下一直著人盯著,并無什么動靜兒,想來是得了教訓,也是老實多了。但有一樣,五日之前,著人出府采買了一大批上等的布料,又請了十個上等的裁縫進了府中。想來……”
他頓了頓,看了一下連子寧的臉色,方才繼續道:“想來是做些喜慶的衣裳。”
不以為然歸不以為然,對于連子寧交代的事情,劉良臣等人都是很認真的去辦的。
劉良臣說的隱晦,便是生怕連子寧心中不喜,卻沒想到連子寧臉上風輕云淡的,絲毫沒有變化,點點頭,思忖了片刻,又道:“離岳那邊呢?”
“正月里最后一次大朝會的時候,又有朝臣勸誡圣上,隱約說到圣上這等年紀,理當以調理為主,最好是莫要再貪于女色的好,皇帝大怒,將那人貶出京師,并言道此乃‘朕之家事’,再也不準臣子再提。”
這顯然是一個對于連子寧來說相當不妙的消息,正德皇帝如此決心,顯然是已經鐵定想把那‘李香君’納入宮中了,如此一來,想靠著朝臣勸誡這條路來達到目的,已經是不可能了。畢竟區區一個女子而已,又不是開海禁這等大事,那幫文官才不會為此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連子寧卻是并未現出急躁之色,他站起來在屋子里踱步片刻,便是沉沉的盯著劉良臣,一字一句鄭重道:“劉良臣,本官要交代你一件事兒。”
劉良臣欠了欠身子:“大人請講。”
“本官要見寇白門一面。”連子寧沉聲道:“這是軍令,沒有商量的余地。”
“標下遵命!”劉良臣身子一挺,大聲應是。
他想了片刻,道:“大人,這件事兒卻也不是多么難。當時潞王府的人出來采買,去的便是連記的綢緞鋪子,就連那些裁縫之中,也混進去了咱們的人,里面的虛實,多少總也了解一些了。只是現在有兩樁難事。”
連子寧沉聲道:“你講。”
“第一樁,總得找到府中的地圖才是。第二樁,則是標下擔心,離岳那邊兒的人,怕是就要回京了,一旦潞王回府,則萬事休矣。”
“第一樁事我管不了,這個差事,得落在你的頭上。不過么,”連子寧微微一笑:“時間方面,問題倒不是很大,離岳那幫子君臣,很快就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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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好,好,好!連子寧干的好啊!朕當真是沒有看錯他!”
正德爽朗快意的笑聲在離岳萬歲峰之巔的御書房中回蕩著。
正德皇帝的性格乃是極為離經叛道的,他對那個約束了他十幾年,讓他很是不自在的紫禁城,有著一種相當程度的抵觸。他跟他老子弘治皇帝恰恰相反,弘治皇帝乃是那種大明朝的文官們最喜歡的皇帝,性格溫和寬厚,對文官從來不下死手,也能聽得進勸,便是當頭挨了一頓罵,心里想的也是‘這是諸位臣工為了朕好’。一個是朱高熾,一個是他,一個是后來的隆慶皇帝,這三位最聽文官話的主兒,不知道讓文官兒們給坑了多少次。
正德皇帝那脾氣,就不消說了,這輩子跟文官團體搏斗無數次,雖說最終也沒打贏,但也是樂在其中。
對于他來說,紫禁城就仿若是那些文官們給他構筑的一個牢籠一般,是以后來他數次南巡北行,又是修建豹房,離宮數目更是明季以來之最多,便是為了掙脫這種束縛的感覺。這離岳。也是一般。而他對這里乃是相當滿意的,不過再怎么逍遙的所在,也總是要處理政事,是以一座御書房,便也是免不了的了。
于是,這里便是成了這一段時間大明朝的決策中心。
御書房的前面,隔著一個小廣場,便是一排朝房,那里乃是內閣三輔,六部尚書辦公處理政務的所在,而把朝房設在這里,就意味著那幾位老大人每日都要爬數百級的臺階上來,而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除了首輔楊慎之外,正德皇帝給其他的人都并未賜宮中乘轎之榮耀。這一下,可是把這些大人們累得夠嗆,大冷的天兒,上來之后就是一身的臭汗,小衣都濕透了,以至于不得不在朝房中備了換替的衣服。
但凡是像御書房這種性質的所在,擺設大致是差不多的,就是一間獨立的殿宇,空間極大,內里金磚漫地,四壁上都是極高的大書柜,里面擺放的書都是嶄新的,怕也是沒怎么看過,反倒是離著正德皇帝手邊最近的一個小書柜里的書,卻是經常翻看的,這里面裝的都是佛經。
陛下崇佛,天下皆知。
中間一張檀木大桌,周圍擺了博古架,上面放著些價值連城的精致小玩意兒。
這會兒正德皇帝便是站在那檀木大桌之后,撫掌大笑,滿臉喜色。
他面前放著一封奏章,攤開著,上面銀鉤鐵畫。
馬永成在一邊伺候著,他跟了正德皇帝五十多年,最是知道皇帝的心意,知道這會兒皇帝大快的時候自己最應該說什么。當下便是哈著腰,小意湊趣兒道:“皇爺,可是有了什么大喜事?說出來咱們都跟著皇爺樂呵樂呵?”
正德大笑,把那奏章甩給了馬永成:“你自己瞧瞧!連子寧這小子干的當真是好,揮戈北上,連戰連捷,把那幫女真人打的哭爹喊娘,狼奔豕突,兵鋒直至女真汗廷城下!那幫女真蠻子再也挨不住,賠款、求和、遞國書、奉我大明為上國,自稱下臣!現在前來朝拜的使臣已經在路上了,另外,與之同來的還有數十個東北大族小國的可汗,大王,仰慕我大明天威,一通前來朝拜!哈哈哈……”
說完之后,心中歡喜之情再也壓抑不住,又是一陣大笑!
馬永成也是心里一哆嗦,草草的把那奏章看了一遍,便是附和著笑,一張皺皺巴巴的老臉上笑的宛如開了一朵菊花,見鼻子不見眼的,笑道:“哎呦,這可是大喜事啊!那些女真韃子自從三十年前盤踞松花江北,桀驁不馴,屢屢南侵,殺我邊民,殺我邊軍,侵我土地,辱我國威,當真乃是國朝一大患,跟毒瘤也似,而今日卻是被武毅伯給降服,當真是國朝之福分!不過,要老奴來說啊!這功勞可不都是武毅伯的。”
他乃是司禮監管事兒的大太監,在明朝是稱為內相的,和內閣首輔并駕齊驅,自然也是通曉政事,因此說起來那也是一套一套的,絲毫不比外廷的大臣們差多少。
正德心情大好,笑問道:“喲,那你說,還有誰的功勞?”
“自然是皇爺您的功勞了!”馬永成笑道:“想那連子寧,幾年之前還不過是京城一布衣而已,雖說以他的文字,之瑰麗,之雄奇,考舉人中進士那是不在話下,但是這幾年的時間,可也做不到這個位子上來,還不是皇爺您慧眼識珠,瞧中了他,一路提拔。”
“千里馬雖好,可也要有伯樂才成啊!”
馬永成最后還拽了句文。
“哈哈,老馬你什么時候學會外廷文官兒那套了,不過這話說得,朕可是著實愛聽!”
正德皇帝笑罵一句,馬永成這話卻著實是搔到了他的癢處,自然是龍心大悅,很是舒坦。
馬永成湊趣的笑著,心里卻是暗自盤算著,打著主意。他乃是城府極深之人,若不然的話,當年的八虎橫行一時,最后卻是死的死,貶的貶,卻唯獨是他,不但牢牢的盤踞在中樞,更是占據了內相的位置數十年,可謂是大權獨攬,內監之第一人,便是在整個大明,也是數得著的人物。
內廷之馬永成,外廷之楊慎,武官之江彬,隱隱為國朝三大巨頭。
對于連子寧,他一直看在眼里,卻是并未有太多的在意,從布衣到國朝超品伯爵,國朝像是這等彗星一般迅速崛起的年輕人雖然極少,但是也不代表著沒有,其興也勃也,往往也就意味著,其亡也忽焉。
對于連子寧和林雄奇,和劉吉祥之間的那點兒事,他多少也知道點兒,卻也是未曾放在心上。
總歸是一句話,像是連子寧這個級別,還不夠馬永成去關心,去拉攏。
但是現在,他卻是發現,自己必須正視這個人了。正如自己所言,這個三年前還是京城一布衣的年輕人,卻是在悄無聲息之中,用無數的鮮血,累累的白骨,赫赫的戰功,一步一步,成長到了足已讓自己正視的地步!
他不是佞臣,而是靠著實打實的戰功!
年紀輕輕就已經成長到這個地步,而且更重要的一點乃是,此人簡在帝心,皇帝對他乃是相當之寵愛。可以想見,假以時日,這個年輕人定然是能夠成長到可怕的地步,取代江彬成為武將之中的第一人絕非虛言。
“看來,得著人和他接觸接觸了,結個善緣,以后也好相見。”馬永成心中暗自尋摸著。
正德高興了一通,這才是先下面站著的通政使費平道:“這奏章,你瞧過了么?”
費平趕緊道:“臣未曾瞧過。”
“嗯。”正德點點頭:“回去之后著人抄錄上些,給內閣三位大人,六部的尚書侍郎,還有那些小九卿們送去。讓大伙兒都瞧瞧。”
“臣遵旨。”
正德想了想,又道:“另外,給聽政的朕那九個兒子,也都瞧瞧,著他們每人上一份折子來,說說,關于女真之事,該當如何善后。”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讓他們說說,這滅一國之功,理當如何論算?朕倒是要瞧瞧,他們有幾分的能耐!”
費平也應了。
他退下之后,正德便是向馬永成道:“老馬,即刻擬旨,著令,福王為正使,禮部尚書董其昌為副使,負責招待朝覲諸汗王及女真使臣之事宜,告訴大伙兒,這乃是開年以來第一件大事,朝中各部院職司衙門,一概以此事為中心,調集人力有司,派遣官員行走,一概聽令,不得有誤!若是因為誰把這事兒給辦砸了,等著下詔獄吧!”
馬永成心中一凜,趕緊應是。
正德五十三年二月初六,武毅軍飛騎來報,武毅軍大軍北上,與白鷹峽,南恨古河,兩處,大敗女真軍,斬首兩萬,俘虜萬余,兵鋒直逼女真汗廷之下。女真汗廷被逼無奈,遂遣使求和。
賠款、求和、遞國書、奉我大明為上國,自稱下臣!
并派使節朝貢。
皇帝大悅,接著,正德帝便是下詔,令傳抄連子寧之奏章于內閣三輔,六部尚書侍郎及小九卿等人。
又下詔,令得聽政之九皇子,各自就此事寫下條陳,抒寫意見,如何料理后事。
又下詔,令福王殿下為正使,禮部尚書董其昌為副使,負責招待朝覲諸汗王及女真使臣之事宜,令有司,皆配合此等開年以來之第一件大事,違者重罰!
一日而下三詔書,便是在國朝歷史上,也是極為少見之現象,由此可見圣上對此事之重視。
消息傳播的很快。
在通政司還還在擬著那些要給群臣和聽政九皇子看的文書的時候,這個消息就已經是從通政司那些刀筆吏的口中傳開了。朝廷之中,素來是沒多少秘密的,尤其是從宮中傳出來的。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整個離岳上上下下的,便是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而緊接著,就有無數的信封快馬從離岳向著京城,向著這個龐大帝國的四面八方而去。
不到一個時辰,京城上上下下,大明朝的整個中樞,就都是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甚至在京城的酒樓、戲園子、ji院里面,這個消息都在瘋傳,天子腳下的老百姓們,但凡是帶著耳朵的,除了瓶瓶罐罐,誰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朝野上下,就像是被扔進了一枚重磅深水炸彈,又像是被清空一道巨雷劈下,一時間竟是為之失聲!
“我的天爺爺喲,這可是令一國臣服啊!滅一國啊!咱大明朝自從立國以來,有過這么大的功勞么?有過這個么大功績么?”
京城,張相公廟街,四海樓,繁華依舊。
還是三層樓高,還是烘漆的柱子,還是那黑色的匾牌,依舊是氣派。
二樓,大堂。
若是連子寧再回這里,定然會感慨良多,他就是在這里,和孫挺架下梁子,以至于惹出的之后無數風波。也是在這里,和寇白門第一次相見,就此一生糾葛,注定無法拋離。也就是在這里,他寫下了那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見,驚才絕艷,從此聞達天下。
只不過所不同的是,這兒的墻壁上,已經掛了一副裝裱起來的字畫,上面的字,銀鉤鐵畫,乃是極好的柳體。
正是那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見,在右下角,還有幾個小字--壬午年八月初七,連子寧題于四海樓。
壬午年就是。
當初連子寧作了那一曲之后,過了兩日,這四海樓的老板便是尋到了連子寧家中,出資百兩,央他寫這幅字,連子寧灑然一笑,退了儀資,揮毫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