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業悠悠醒來,甫一睜眼,一口氣吸進去還沒吐出來,就看見一只青面獠牙的厲鬼正瞪著一雙怪眼看著他,與他近在咫尺。
劉光業“嗷”地一聲,又抽了!
牛一郎見劉光業終于睜開雙眼,大為歡喜,剛剛湊到他的近前,就聽劉光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又暈厥過去,不禁愕然看向為劉光業治療的“相孬嘎”。
“相孬嘎”睜著一雙眼圈上涂著白漆的怪眼,很無辜地看著他。
“相孬嘎”是謝蠻一族的稱呼,翻譯成漢語就是巫師。
這位巫師在蠻州很有名氣,前兩天他被請來給宋家一位長輩治病,住在府上還沒有離開。為了表示對這位欽差大人的重視,宋萬游特意把這位“相孬嘎”請來,救治劉光業。
“相孬嘎”聽說這官兒只是被人打暈,并沒有生病,也就沒有給他跳神,只是叫人端了一碗清水來,畫符念咒的,最后把那符咒點著,灰燼投進水里。
說也奇怪,灰燼入水,那水登時變得濃黑如墨,也不知何以產生如此奇怪的變化。“相孬嘎”把這一碗墨水兒灌進了劉光義的肚子,又為他推拿一番,也不知是巫藥發揮了作用,還是昏迷的時間差不多了,總之劉光義是醒過來了。
只是這巫師的打扮本就異常古怪,臉上又有各色顏料畫得形同鬼物,劉光義剛剛蘇醒,不明就里,剛一睜眼就看見一副鬼臉,竟然把他又嚇暈了過去。
好在這一次暈的時間不長,過了一會兒劉光義再度醒來,那個“相孬嘎”這回學了個乖,早就躲得遠遠的。劉光義睜開眼,看見牛一郎諂媚的笑臉,這才沒有再暈過去,只是心有余悸地道:“方才……方才本官好象看見一只鬼物。”
牛一郎訕訕地解釋道:“御史,那不是鬼物,是宋縣尊給你請來的醫士。”
牛一郎三言兩語解說清楚,那畫了鬼臉的“相孬嘎”這才湊上前來,努力擠出一個溫柔的笑臉,越看越是詭異。
劉光業聽說不是厲鬼索魂,這才安下心來。虧心事做多了,驟見不可能之事真的發生,他剛才是真的恐懼極了。
心神一定,他便想起了今日所受的奇恥大辱。
“楊帆!”
劉光義怨毒地說著這個名字,奈何他咬不了牙也切不了齒,只好抿緊嘴巴。
他滿口的牙齒被打得一顆不剩,只好抿嘴。常人若是沒了牙齒,縱然不抿嘴時,臉頰也是癟的,可劉光義不同,他兩頰被扇得赤腫,雖然抿緊了嘴兒,也不見他的臉頰凹陷如猴腮,反而豐滿紅潤如猴腚。
牛一郎不安地搓著手道:“御史,楊帆來了,必定會尋咱們的晦氣。你看……咱們要不要……避一避?反正黔中道也不只有一個巴州。”
劉光義抿著嘴兒,冷冷搖頭,只不過他“紅光滿面”,別人實在看不出他此刻是冷著臉的,但他眼里的怨毒之意卻能看的出來。
“我被他一頓痛毆,如果這么走了,一輩子休想抬頭做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劉光義的三角眼閃著怨恚的光芒,“滿面紅光”地吩咐道:“把那兩個土兵的頭領給我叫來。”
牛一郎吃驚地道:“劉御史,你要做什么?楊帆無禮,御史回京后自可在御前彈劾于他,如果動用兵卒發生毆斗,那……那有理也沒處講了!”
“你放屁!咳咳咳咳……”
劉光義勃然大怒,不料提高聲音只罵了一聲,便嗆得一咳,感覺喉嚨里面全是煙灰味兒,好象他正爬在煙囪里似的。劉光義咳了兩聲,吐出一口黑痰,厲聲道:“你也知道是他無禮,本官若就這么忍了,還有何臉面在朝廷立足?去喚人來,一切后果,自有本官承擔!”
劉光義說話聲音雖然有些漏風,倒還聽得明白。
牛一郎見他臉頰赤腫,居然還能做得出“扭曲”這種高難度的動作,足見他的憤怒之深,當下也不敢多言,趕緊答應著退了出去。
“你的漢話,似乎說的不錯呀?”
孫宇軒一手持筆,一手持筆錄簿子,繞著胡菲姑娘轉了一圈兒,笑微微地道。
楊帆帶回來的這數十個謝蠻被安置在宋家一片廢棄的馬棚里,胡元禮帶著兩個書辦,正在逐一問訊、筆錄。孫宇軒趕到后,說是要幫他詢問做筆錄,結果在人群里找來找去,第一個就瞄上了人家胡菲姑娘。
“我們雖然住在山里頭,可并不是與世隔絕呀。常常要到外面走動的,趕集時也會出來。而且,我阿爹說,雖然我們祖祖輩輩住在大山里,可是做為大唐的子民,不可以連唐人所說的話都不會說,所用的字都不會寫。
恰好朝廷發配了好多流人過來,他們適應不了這里的生活,也找不到謀生的手段,生活很是清苦。可是他們都是識文斷字的學問人,阿爹就請了一位先生到寨子里來,我們負責先生家里的飲食,先生教我們識字讀書。”
“哦!聽起來,令尊貌似是你們寨子的首領人物?”
“嗯!我阿爹是我們寨子里的首領,我被抓來時,阿爹正帶人在山里打獵呢,現在他一定急壞了。”
苗女胡菲臉上露出憂傷的神色。
孫宇軒瞟了一眼掛在胡姑娘頸上的銀項圈,心道:“難怪這些苗女都是短帕包頭,雖身著彩衣,卻頂多戴一雙銀耳環,偏她頸下可以掛個銀項圈,原來是寨里頭人的女兒……”
苗女裝束喜戴銀飾,不過很少有人能夠配齊全副披掛。
耳環、項圈、手鐲、戒指、銀帽等一應俱全的人家很少,如果偶爾有哪個苗女配得齊這些裝飾,其中大部分也是祖上傳下來的,也不知攢了幾輩子,才能攢全一套銀飾,雖然很多苗銀的含銀量其實并不高。
不過,即便有哪個苗女攢全了銀飾,除非盛大節日或者出嫁的大日子,她們也不會全副披掛,因此從她們日常裝束時的首飾多少,大約就能判斷出這戶人家在寨子里的地位和經濟狀況。
孫宇軒執著筆,不敢去看她的容顏,只是低頭假裝認真地記著,又問:“姑娘芳齡幾何、可曾許人、家中還有什么人吶?”
胡菲眨眨大眼睛,奇怪地問道:“官家連這些事情也要問么?”
孫宇軒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朝廷的規矩,自然是嚴格一些。你不要多問,只管回答便是!”
“哦!”
胡菲雖然跟著漢人先生識過字,讀過書,衙門里的程序卻是完全不了解的,孫宇軒一唬,胡菲信以為真,便乖乖答道:“我今年……我現在十五歲半了。還沒有許配人家呢,我家里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弟弟……”
孫宇軒一聽她還沒有許人,心中一喜,脫口問道:“咳!那么……你可有了心上人么?”
“嗯?”
胡菲瞟著孫宇軒的眼神兒便有些不對勁了。
她本是極慧黠的一個女子,不要說她讀過書識過字,縱然大字不識,也明白她有沒有心上人和孫宇軒所問的案子實在是搭不上一丁半點的關系。她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狐疑地看著孫宇軒,欲問卻又不敢。
孫宇軒執著筆,裝模作樣地似要筆錄,結果豎著耳朵聽了半天還不見回答,忍不住抬頭問道:“怎么不答?”
一抬頭,他就看見姑娘那雙似乎已經洞燭其心的清澈目光,孫宇軒老臉一紅,便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胡菲瞧他此刻神情,如何還不知道他心中所思,雖然說苗女性情直爽,臉蛋卻也為之一紅,便如一枚初熟的櫻桃,泛起一抹嬌美的羞意來。
就在這時,遠處的一陣嘈雜聲傳來,孫宇軒和胡菲抬頭向發聲處望去,就見一群土兵執槍舞棒,殺氣騰騰地走來。孫宇軒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站到了胡菲前面,沉聲道:“你不要怕,只要我在,定護你周全!”
胡菲睨了他一眼,原以為這位大叔只是心地善良,為人正直,不過他三番兩次相護,如今看來……,莫非是想做我的情郎?這一想,臉上便有些發熱,心里也生出些怪異的感覺。
孫宇軒頗為緊張,卻不知人家姑娘在想些什么。正訊問筆錄的胡元禮也看到了那些土兵,而且看到了被人攙著走在最前面的劉光業,他馬上派了一個書吏趕去向楊帆報信。
他們都以為劉光業又來對這些謝蠻族人下手,不料劉光業看也不看他們,領著土兵徑直從他們面前沖了過去。
劉光業真的是氣瘋了,血氣上涌,也就顧不及后果了。他召集那些土兵,恐嚇他們說,他帶這些人去寨子里,只是去抓流人,而他們奸yin擄掠、犯下累累罪行,卻不是出于他的授意。如今楊帆趕來,就是要查辦這些事情。
到時候他不過是一個約束不嚴的罪過,犯事的土兵卻是要殺頭的。這些土兵一向只知有頭人不知有朝廷,對朝廷缺少敬畏之心。被他激起同仇敵愾之心,便被他煽動起來,說是要趕走楊帆。
說來可笑,劉光業打的主意卻是想叫牛一郎和另一個執役趁亂下手,刺死楊帆,栽臟于土兵,這一手和楊帆本打算用來對付他的手段極其相似。兩位朝廷大員、堂堂奉旨欽差,要扮蠱惑仔打爛架了。
只是,欽差巡視地方,帶上一旅之師,這是個常例。劉光業剛一回城,就被楊帆三拳兩腳打暈了,宋楚夢擔心雙方再起沖突,又把楊帆的人安排在宋家遼闊莊園的另一側,劉光業如今還不知道楊帆那邊足足有數百名的精銳禁軍呢。
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