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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連綿,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吃過午飯,葉君生望著窗外垂掛的雨幕,不由皺了皺眉毛:下著雨,只怕不好出去練劍。
念頭一動,有了想法,干脆取來一根樹枝,直接在禪房中舞動。
演化永字八劍,重劍意而輕劍招,不需要很大的地方便能施展出來,倒是方便。
演化完畢,通體發汗,就取來布巾拭擦。
忽有敲門聲,開門見到元慶和尚站在外面,手里護著一卷經書,正是昨晚拿去的楞嚴經。
“葉書生,這卷楞嚴經你再拿去抄寫吧。”
葉君生接過,道:“好的。”
信手一翻,發現那頁筆記已不翼而飛,當下心中有了分寸,也不聲張。
元慶又道:“對了,葉書生,你妹妹到山上來了,要送衣服給你。”
“哦,是嗎?我馬上過去。”
心里有暖意升騰——昨晚秋雨至,天氣一下子轉涼,葉君眉生怕哥哥會冷著,便冒雨趕來渡云峰送秋衣。
來到前殿,正見到瘦削的妹妹站在那里,手里緊緊地抱著一個小包袱,睜著大眼睛,四下觀望。當見到了葉君生,頓時露出恬靜的笑意,迎上來,叫“哥哥”。
葉君生不無責備地道:“妹妹,下著雨,你本不必來的,過得兩天,我不就回家了嗎?”
葉君眉道:“哥哥,你身子單薄,可不能冷著。”見哥哥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趕緊打開包袱,取出一件棉袍來,要葉君生穿上。
這棉袍已很舊了,上面打著補丁,可穿到身上,暖呼呼的,葉君生只覺得就算拿來綾羅綢緞,也不肯相換。
“好了,哥哥,我要下山了。”
葉君生道:“下雨路滑,我送你下去。”
“不用……”
葉君生卻一下子打斷,不容置疑:“走吧。”
于是兩人共撐著一把粗布傘,開始下山。怕妹妹有閃失,葉君生很自然地就挽著她柔軟的小手,肩頭攏得緊。
感受到身邊哥哥體貼入微的呵護,葉君眉心里甜滋滋的,感覺此時此地,世間再無一事可讓自己畏懼。
下雨天,香客稀少,山道罕見行人。一面黑色的粗布傘,在緩緩往下移動著,仿佛一朵黑蓮花。
到了山麓下,葉君眉頓時想起一件關鍵事:“哥哥,沒有雨具,那你怎么回山?唉,真不該讓你送下來的,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山路再崎嶇也不怕。”
葉君生呵呵一笑:“我輩讀書人,愛弄風花雪月,正所謂‘斜風細雨不須歸’,踏雨而行,倒也快哉!”
不由分說,奔出傘下,揮一揮手:“妹妹你路上小心,哥哥去也。”轉過身,大踏步登山,被涼涼的風雨拂在臉上,心中有異樣情緒涌動,忍不住引吭高歌起來:
“自尋路,望前路,自由人間道;山與水,走了幾多未去數。
千條路,都道返家鄉路;
望盡盡是青山,青山處處雨急風高;故園路,竟是走不盡長路……”
曲調古樸,歌聲激昂蒼涼,自有情感蓬發。
葉君眉望著哥哥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哥哥的背影再不像以前那般孱弱不堪了,而顯得挺拔起來。
看著,聽著,不由有幾分癡了。
腦海有思緒飄飛,一下子就飛到小時候:那時候的哥哥對于書本的癡迷還沒有太深,時不時會陪著自己玩耍,教自己讀書寫字;那時候,她記得,自己老是被鄰居家的小胖墩嘲笑,說自己是被遺棄在葉家門口的棄兒,還是給一只老狐貍叼來的,故叫“狐女”……那時候爹娘都還在,慈祥的爺爺也在……
他們都說,胖墩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胡說八道,自己明明是人,怎么可能是狐女?
后來,這些荒誕無稽的說法,就再沒有人提及了。
彈指間,歲月如飛;悄然間,有晶瑩的淚水滑落,不忍擦去。
……
風雨不止,山道上溢滿了黃泥水,并不好走,其時兩頂轎子冒著雨水趕下來。
正是彭青山與江靜兒。
兩人昨晚留宿渡云寺,但因為有事,今天必須下山回彭城縣。至于彭青成則要繼續留在寺中,接受治療,以及靜養一段日子才能回家。
江靜兒端坐在轎中,卻是在吐納運息,修煉內功。突地聽到一陣奇怪的歌聲從下方傳來:
“道人道,道神道,自求人間道;妖也好,魔也好,都道最好。
少年怒,天地鬼哭神號;
大地舊日江山,怎么會變血海滔滔?
故園路,怎么盡是不歸路……”
曲調大氣而詭譎,聞所未聞;歌詞更是驚世駭俗,豪邁不羈,甚至可以說有大逆之意。
是什么人,敢如此放歌?
她眉毛緊鎖,突然叫道:“停轎。”從座下取出一把油紙傘,伸手撩開轎簾子,撐傘而出。
走在前面的彭青山也讓轎夫停住了腳步,同樣撐傘掠了出來,身形矯健如燕子,功夫比江靜兒還要深厚幾分。
此時歌聲消逝,不復聽聞。
江靜兒悵然若失,心里竟然感到一陣空落。風雨依然,她和彭青山都站著不動,心思各異,也不說話,目光不約而同地盯住前面不遠的一個山坳轉角處。
一會之后,一人披風帶雨出現,渾身已淋得像個落湯雞一樣,狼狽不堪。
“咦?”
江靜兒眼尖,立刻就認出了葉君生:怎么會是他?這呆子發瘋了嗎,下著雨也不戴雨具,滿山亂跑……難道剛才那歌是他唱的?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啞然失笑,很快就否認了這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腳步邁上前去。
彭青山面色陰沉,他自也不信葉書癡能唱歌,但臨時起意,心生一計,大喝道:“站住!”
葉君生抬頭一看,腳步停了下來。
彭青山冷聲道:“本官為冀州文書彭青山,剛才之歌,可是你在唱?”
好大一頂官帽子!
聽到對方自報家門,葉君生心中凜然,立刻意識到所唱的人間道犯了忌諱。封建王朝,最重思想統治,他卻張口大唱“大地舊日江山,怎么會變血海滔滔?”這不是要觸犯“河蟹神”嗎?
稍有不慎的話,可是會殺頭滴!
念頭急轉,牙齒在打冷戰,身子間或抖幾抖,半餉說不出話來——這時候裝瘋賣傻是最好的法子。
江靜兒上來,不悅地道:“青山,你這不是嚇唬人嗎?他全身濕透,冷得臉色都青了,怎么可能還會唱歌?依我看,唱歌者必定另有其人……咦,你說會不會是那位高人?”
這個想法一旦出來,便不可抑止。
本來就是,歌曲所唱“鬼”呀、“神”呀、“妖”呀這些,荒誕離奇,正與了空大師所描繪的“術士”形象符合。
聞言彭青山不禁臉色一緊,甚為忌憚地朝四下掃了一眼。當下也不好借題發飆了,只是心中的那根刺又扎深了一分,淡然道:“靜兒,我們走吧。”
這句話葉君生聽得分明,福至心靈:原來她就是我的未婚妻江靜兒,怪不得呢……
不禁抬頭看去。
目光相觸,江靜兒幽幽一嘆,也不說話,返身上轎,下山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