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花梨木的妝臺前,丹紅一雙巧手在顧明萱烏亮墨發間穿梭飛旋,不一會兒便盤了個漂亮的凌虛髻。
她從匣子里取出個珍珠玲瓏八寶簪,比了比,又搖了搖頭放下,“小姐熬了一夜,臉色有些不大好,我看要用濃妝遮遮才行,可妝面若是濃了,簪子也不能太過素凈。我記得去歲大姑太太回來省親時,給了個麻姑獻壽的鎏金簪,既喜慶又華貴,老夫人見了定然高興。”
顧明萱點了點頭,“既這樣,那你去庫房里尋了來。”
華貴漂亮是其次,祖母喜歡才是重點。
大姑母嵐娘是祖母朱氏唯一的嫡出女兒,嫁的是隴西李氏的家主平昌伯李濂,李家是周朝大族,這些年雖漸漸從朝事上退下來了,但族中事務繁多,大姑母脫不開身,好幾年才能回盛京一趟,祖母嘴上雖不大提起,心里卻是掛念得緊的。
她不想嫁給暴虐成性的鰥夫,唯一的指望便是祖母的憐惜,祖母愛屋及烏,看到大姑母賜的簪子,想必會多一些考量吧。
雪素掀了簾子進到內屋,笑著回話,“經書盡數交給了嚴嬤嬤,按小姐吩咐又稱了五十兩銀子請嬤嬤添作香油錢,裝了金錁子的荷包嬤嬤也收下了。”
顧明萱心上略松,嚴嬤嬤最得祖母看重,為人又素來精明,昨夜月錦閣的事一出,她還肯收下那荷包,這便意味著事情尚沒有雪素猜測的那樣糟糕。
幸許只是一場虛驚。
丹紅手中捧著個紫檀木盒子進了內屋,“孝期既已過了,小姐便該換些艷色的首飾來戴,我在庫房里挑了一些,您看看如何?”
她打開盒子,滿匣玲瓏,一室珠光。
顧明萱笑了笑,“衣飾妝扮,我一向都仰仗著你,你說是好的,自然便是好的。”
初來乍到時害怕出錯,索性萬事都由著身邊丫頭折騰,后來漸漸了解到這時代的法則,便更不敢自作主張。雪素丹紅都是侯府的家生子,論規矩禮儀不知道要比自己熟捻多少,為人又都本份可靠,她便安心做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子。
放手和信任,能收獲到絕對的忠誠,這是前世里學來的御人之道。
等打扮停當,顧明萱臉上的蒼白黯頹已經悄無蹤跡。
褪凈素色后的臉龐嬌嫩鮮艷,明眸閃亮,容色華美,與先前的清淡截然不同,她在銅鏡前略照了照身姿,覺得萬事妥帖了才開口說道,“去安泰院。”
安泰院位于侯府的西側,南臨荷塘,北依竹苑,東面是牡丹園,是個清凈安謐的所在。自打永寧侯承襲了爵位,老夫人便堅持要從主屋搬過去,侯爺至孝,生怕老夫人住得不舒暢,將安泰院擴建了兩進,四周又新造了許多亭臺樓閣,將府里的小姐們一個個地挪了過去,這才罷休。
漱玉閣便是離得最近的一座小院,走過去不過三分之一柱香便能到。
老夫人信佛,每日晨起都要做早課,她素愛清凈,早兩年將掌家的玉印交給侯夫人后,就免了府里眾人的晨昏定省,只在每月十五設一回家宴,闔府的兒孫都聚在西苑花廳,也就算是享了天倫之樂。
但明萱卻是每日都算準了時辰去請安的。
祖母卯初起身,卯時一刻做早課,卯時三刻用早膳,她卯末時前去請安再合適不過。祖母有時讓她讀些佛經禪語,有時與她閑話家常,有時也會讓她幫著捏捏肩膀,若是遇到興致好時,也會留了她用中膳。
祖孫感情,便是在一點一滴中慢慢加深的。
青石子鋪成的路面經過一夜霜凍有些打滑,盡管有雪素扶著,明萱還是走得有些吃力,掃雪的婆子見狀便討好地上來也要扶,“七小姐是要去給安泰院給老夫人請安吧?奴婢搭把手和雪素姑娘一塊扶您到前頭好走點的道上。”
她賣力地扶著,口上不停,“昨夜霜凍地特別厲害,晨起的時候,月錦閣的墨葵姑娘就在這滑了一跤,將八小姐進獻給老夫人的一柄長生玉如意摔碎了,真真是作孽,聽說那柄如意價值千金呢。若不是老夫人壽誕在即,府里不宜見血光,墨葵姑娘的小命算是丟了。”
這婆子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侯夫人慈悲,將她送到了南郊莊子上,等老夫人壽辰過了再作處置,奴婢家那口子在二門上當差,剛才送了她出去呢。”
顧明萱神色微頓,等到了安泰院門口,才問道,“不知道嬤嬤怎么稱呼?”
那婆子一喜,忙回答,“可當不起七小姐稱一聲嬤嬤,奴婢夫家姓葛,大家都叫我葛家的。”
顧明萱笑了笑,“原來是葛嬤嬤。”
雪素會意,摸出幾個大錢遞了過去,“方才多虧了葛嬤嬤。”
葛家的千恩萬謝地去了,明萱和雪素的神情卻都有些鄭重。
墨葵是八小姐顧明薔的貼身丫頭,月錦閣昨夜鬧出那樣大的動靜,墨葵不可能不知情。侯府在室的小姐投繯,這件事何其嚴重,讓有心人散播出去,不僅侯夫人落到刻薄庶女的名聲,有不慈之罪,也會牽累闔府顧氏女的風評。侯夫人就算不為了自己,也要殺雞儆猴讓那些知情的人俱都閉上嘴的。
墨葵這條命恐怕真的是保不住了。
安泰院守門的婆子聽到動靜,直接引了明萱和雪素主仆進內院。
朱老夫人近身的一等大丫鬟緋桃迎了出來,“老夫人昨夜睡得不安穩,晨起沒有精神頭,連早課都沒有做,早膳要了杏仁糙米粥,也只進了一口,奴婢著急,正等著七小姐過來勸勸呢。”
顧明萱解下大氅,露出月白色用銀色絲線勾繡著牡丹花圖案的小襖和嫣紅色的羅裙,她沉吟著,“早膳拿去熱一熱,等下再拿進來我試試看。”
緋桃的臉上露出喜意,忙喚了個小丫頭吩咐下去,然后挑開暖簾,請了明萱進去。
朱老夫人閉著眼歪在炕頭,看起來精神不大好,想來也是一夜未睡的緣故。
明萱只裝作什么都不知曉的模樣,還與往常一般行了禮,“祖母。”
朱老夫人睜開眼,見到膝下最疼愛的孫女換了妝扮,臉上不由自主便浮現出笑容來,她拉過明萱的手,笑著說,“萱姐兒穿這樣衣裳真漂亮,發髻也梳得好,這簪子是去歲嵐娘賜下的吧?這樣一套搭著,真真好看。”
她轉頭對著緋桃說道,“上兩月東平太妃送過來的云錦料子,挑幾匹顏色艷嫩的包了,送到金針坊去,讓繡娘們拿七小姐的身量再做幾套衣裳。順便再取些南珠來交給雪素,我前兒看到芳姐兒和荷姐兒的鞋尖上都綴了那么一顆,想來如今盛京正行這個。”
東平太妃與朱老夫人是嫡親的堂姐妹,自小一起長大,感情甚密,東平王府得了什么好東西,老太妃總想著要給朱老夫人勻一份。
云錦衣料產自蜀南,因工藝考究,一年只得千匹,皆上供給周朝皇室,很是難得;南珠產自極南之海,因路途遙遠,售價甚巨,品相好圓潤又大顆的南珠是千金也買不到的。
明萱想要推辭,“祖母疼惜,是孫女兒的福氣,可南珠珍貴,您留著串成佛珠不是更好?或者用云錦做一幅抹額,用金線繡個福壽如山,再鑲上南珠,別提有多好看了。祖母若是不嫌棄孫女兒的繡技,不如就由孫女兒做吧。”
平素里,祖母對她多幾分關照,多賜幾件珍釵首飾,已經惹了其他姐妹許多不滿,若這回再拿了云錦和南珠,怕是要驚動幾位伯母了。
她如今只盼自保,實在是不想再生事端。
朱老夫人見明萱苦著一張臉,哪里還不懂她心里所想?便只好依了她,“那萱姐兒可要著緊了做。等十八那天,祖母就戴了萱姐兒親手做的抹額,也好給各家的夫人太太們瞧瞧,咱們家萱姐兒不只品性好,手也巧。”
明萱心中一動,望向朱老夫人的眸光里便閃動著期盼希翼。
朱老夫人朝她輕輕頷首,“云錦和南珠都是東平太妃所賜,,老太妃素來喜歡你,這三年你有孝在身不能出門,但每回老太妃見著我,總是要惦記起你來。萱姐兒,若是趕得及,你再給老太妃也做一個,也算是咱們借花獻佛了。”
明萱忙不迭點頭,“來得及,來得及的。”
祖母的意思,不僅僅是要戴著她做的抹額過生辰,還會想辦法令東平老太妃也如此,這是多么大的信任和寵愛啊!各家夫人縱然還忌諱著三房的往事,但看在東平王府和輔國公府的面上,門第稍次一些的人家說不定就會對她有所打算。
建安伯夫人一天不曾咽氣,侯夫人就一天不會明著提起繼嫁的事,只要在這之前找到戶清白的人家嫁出去,她就不必再擔心嫁給施虐狂了。
她不必嫁給公卿侯府的,對方是不是繼承人都無關緊要,沒有本事也無所謂的,但卻絕不能是虐殺女人的殘暴兇徒。這年代婚嫁不由自己,她明白的,也早就做好了盲婚啞嫁的準備,丈夫的寵愛是奢望,她從不祈求,她只要下半生平安地過日子罷了。
如今,眼前有這樣一個機會,她怎會容許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