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和徐州的交界處,袁尚大營。
一處干凈的帳篷內,袁軍的醫師正在替臥倒在床榻上的張遼處理傷口,張遼的腿傷本來就未曾痊愈,如今胸口又受了一箭,使得傷勢越來越重,幾乎危急了生命。
更要命的是,目前的張遼似是已經沒有了求生,生命正順著他的傷口逐漸流失,使得他氣喘如絲,面如死灰,看上去幾乎就跟個垂垂老者差不了多少。
就在袁軍的醫師們替他處理傷口的時候,張郃也矗立在一邊,一臉無奈的看著張遼。
“張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旁人勉強不得,當初該勸你的,我也曾勸解過你了,可是你執意不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算是你自找的。”張郃長嘆口氣,緩緩出言。
躺在床榻上的張遼聞言,慢慢的睜開了眼睛,聽了這話,臉色不自然的抽動起來,他聲音嘶啞,氣息微弱。
“什么生死有命,這一切……明明都是袁尚算計好的……若不是袁尚施展毒計算我,我又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張郃搖了搖頭,道:“兵不厭詐,在這一點上,你不能恨我家主公,這是謀略,兩軍交戰各憑其能,怨不得別人。”
說到這里,張郃又頓了一下,道:“而且,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事情之所以發展到這步田地,歸根結底還是夏侯尚對你有所偏見。他根本就不曾把你當做過同僚,如若他真心信任你,憑我主這些基本的離間手段,又如何能夠設計成功?”
張遼聞言,無奈的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但聽張遼言道:“有水嗎?”
張郃急忙轉頭,命人為張遼上水,不過他現在傷勢頗重。醫師卻不敢讓他喝的太多。
稍稍喝了一點水之后,張遼的精神稍稍足了一些,轉過頭來雙目直勾勾的盯著張郃,眼神莫名陰霾,把張郃瞅的渾身雞皮疙瘩直往下掉。
“張遼,你看我做什么?”
張遼沉默了一會,方才開口道:“我手下的那些人,都怎么樣了?”
張郃微微一笑,道:“都救回來了,只要是還有氣的。一個不剩的全都帶回來了。”
“哦。”張遼點了點頭,心中對張郃的舉動泛起了一絲感激,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
“張郃,你這個人,還不算壞。”
聽了張遼的話,張郃不由得笑了。
“一方將領,東征西討,殺人如麻,焉能還有什么好人壞人之分。”
張遼淡淡道:“所以。我只是說你不算壞,卻沒有說你是好人。”
“哈哈哈哈!”
張郃聞言不由得仰面大笑,看著對自己坦言的張遼,他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陣悲哀。默默祈禱張遼能夠活下來,并成為自己的同僚。
畢竟像張遼這樣的良將,死的如此窩窩囊囊,實在可惜了。
張遼不知道張郃所想。只是自顧自的說道:“論勇武,論用兵,你算是我碰到過的最了不得的將領之一。而且你人又不壞,為什么要跟著袁尚那個奸詐小人呢?單單是因為他是袁紹的兒子?”
說到這里,卻見張郃搖了搖頭,道:“一開始,或許是,保他只是因為他是老主公之子,但是時至今日,我已經沒有了那種想法,說句大不敬的話,假如現在讓我在袁紹老主公和袁尚主公兩個人之間選一下的話,我還是會選擇現在的主公!在你們曹軍將領的眼里,主公或許是個十惡不赦,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的人,可是,有一點你不能不承認,對于真正的嫡系和手下,主公絕對是做到了情如手足榮辱與共,不論在何時,或是面對什么樣的困難,主公都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嫡系之友,比如當年牢獄贖田沮,求醫治鄧昶,關中救趙云,荊州尋司馬……主公每一次都是親力親為,不遺余力,甚至連身陷險境也不以為意!他不曾放棄過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離間計,對你們或許有用,但我敢斷言,這計策若是換在我等將士身上,絕無任何用處,只要有主公在,我們河北君臣就是鐵板一塊,無有插針之地。”
張郃的話,不由得令張遼悚然動容。
黃河邊境,臨淄城戎境一處。
呂玲綺引領著一眾親衛在此安營扎寨,當中有男有女,男的大部分是負責保護他安全的袁軍精銳將勇,而女的,則盡是呂玲綺親自訓練的貼身婢女死士。
自打上一次與袁尚因為陳登的事鬧翻之后,呂玲綺就自顧自的引著自己的人馬離開了徐州大營,意圖返回河北,可等一行人馬行至青州邊境之后,卻又突然不走了。
只因為呂玲綺心里不痛快,且一想自己若是這么乖溜溜的回也鄴城,豈不是就等同于向袁尚認輸低頭無異?且任憑他收留陳登那狗賊,不算是正隨了他的心愿。
呂玲綺性格剛烈,隨他爹呂布,也算是個軟硬不吃的主,一時半刻沒有了主意,便暫時在青州邊境安營,尋覓下一步自己應該怎么走。說不定也能等到袁尚回心轉意,跟她送上陳登的項上人頭。
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這么一待,陳登的項上人頭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個天大的噩耗。
從兗州方面傳來流言,說是丞相曹植重新啟用了在奪嫡之爭時,敗在他手下的其二兄曹丕,被曹植重新啟用,而曹丕領兵離開許都之前,竟然還帶走了呂玲綺的聲母嚴氏,以及其另外兩位姨娘,曹氏和貂蟬。其用意明顯,就是打算用她們來威脅袁尚就范。
消息一傳回來,呂玲綺的眼前頓時一黑,當下差點就沒昏死過去。幸虧一眾侍女又是搖又是掐,又是捏人中的,好半天的才把呂玲綺給弄醒過來。
清醒過來之后,呂玲綺的兩只眼睛瞬時間就充滿了淚水。
而幾個貼身侍女護衛也是在一旁善言相勸。
“夫人,別擔心了。聽說曹軍的徐州已失,中州正面戰場又大大不利,曹軍大勢已去,危在旦夕,故而才使出這么不要臉的手段,不過有大將軍在,他一定有辦法護夫人的娘家親人周全。”
呂玲綺聞言慘然一笑,道:他?他為了他的霸業,早就把我們當初的約定忘到腦后去了,焉能為我的娘親而影響了他的進軍。我跟他的承諾他已是置若罔聞,更何況是幾個他從未見過人的性命……”
“這……”侍女聞言還想勸,怎奈也不知道從何勸解,看來通過陳登一事,已經使得呂玲綺對袁尚徹底的失去了信心和信任。
“夫人,現在這種情況,不信大將軍,我們又能如何是好?”
呂玲綺站起身來,伸手擦了一下眼淚。道:“指望他是指望不了,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母親還有兩位姨娘被曹丕綁為人質,只怕是死在旦夕。這回我親自去救,若是能救得,便是救了,救不得。我就隨我母親一同去死,哪怕是拋卻這條性命,也算是全了她的生養之情。我們一家,還可以在九泉相會。”
“夫人,這個……要不要派人去跟大將軍商議一下?”
“不需要了,他心中只有他的霸業而已,我不想去他那自添煩惱。”
兗徐交界處,袁軍大營。
張遼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也不知道帳外的天色是黑是白,連日來,袁軍的軍醫幾番調理,幾番醫治,總算是將他的傷勢穩定,使得張遼沒有英年早逝,一命嗚呼。
清醒過來之后,張遼轉頭四下瞅了一瞅,見沒有別人,隨即用力,想要起身,卻因為胸口的疼痛而又跌回軟榻上,累的一身是汗。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帳篷簾子被拉開,袁尚從外面走了進來,見病榻上的張遼正試圖支撐起身來,隨即微微一笑,道:“你終于醒了,你可知道你睡了幾天,真是讓我好等。”
看到袁尚出現,張遼的精神一振,他再一次的想坐起來,可是剛一用力,胸口傷處便傳來鉆心的疼痛。張遼暗皺眉頭,冷汗隨之流了出來,牙關咬的格格作響。
袁尚急忙上前,收斂笑容,按住他的肩膀,正色說道:“不要動,好好躺下休息!”
“呼!”張遼吁了口氣,緩了好一會,小腹的疼痛才減輕了一些,他看了一眼袁尚,然后沉默了一會,方才緩緩而言道:“為什么要救我?”
袁尚微微一笑,道:“張將軍是聰明人,不應該問出這么愚蠢的話題來。”
張遼嗤笑一聲,道:“你救我,是想讓我轉投在你的麾下!”
袁尚點了點頭,道:“沒錯,就是這樣,我欣賞你的勇武和統兵能力,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手下。”
張遼嘿然道:“你還是那么不要臉,說話直接的很呢。”
袁尚點了點頭,道:“一直如此。”
張遼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夏侯尚如今已經認定我謀反,他一定會在丞相面前坐實我謀反的事情,我現在即使被你放了,也是沒有容身之地,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投靠于你,你是這么打算的吧?但是,我若是執意不投降于你呢?”
袁尚聞言笑了笑,道:“這一點我也想過,如果你執意不肯投降,我也不會強迫于你,我會派人送你回雁門馬邑,那里是你的故土吧?你可以回到那去,替我戎邊守境,管理新近遷移進入河北的鮮卑或是匈奴人,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張遼聞言楞了一下,道:“你不殺我?”
袁尚眉頭一挑:“我為什么要殺你?”
“不能為己所用的將領,留著是禍害,為何不殺?”
袁尚聞言笑了。
“按照一般的常理,我確實是應該這么做,可是你不僅是與我敵對的將領,還是玲綺她一家子的恩人,如果沒有你這么多年來在許都照顧,呂布的遺孀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現在,單憑這一點,我這個做丈夫的就應該感謝你,謝謝你這么多年替我照顧我妻子的家人。”
張遼聞言頓時愣住了。
“想不到我會知道吧?其實依照你的為人,當年在白門樓,完全可以隨著呂布一同赴死,為何卻偏偏要投入曹操的麾下?當然了,曹操有著他獨特的性格魅力,這一點我并不否認,但是,卻還夠成為你叛主投敵的理由,若是加上為了保護故主家眷的這一條,或許還說得過去。”
說到這里,袁尚頓了一下,道:“當然了,這也是你屢次在戰場上碰見玲綺手下留情最重要的原因。”
話說到這里,張遼的心不由得五味具雜,他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不是因為袁尚說出了他的秘密,而是因為這件事身為敵人的他居然能夠看得出來。
現在的自己,究竟該怎么辦?怎么辦?是投降袁尚,還是自殺殉節,再或是按照袁尚的想法,去雁門馬邑避世安居?
似是看出了張遼心中的猶豫,袁尚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等一下!”
張遼突然開口叫住他。
袁尚緩緩的轉身。
“我的那些手下呢?他們怎么樣了?”
袁尚眉毛輕輕一挑。
“你想見他們?”
“是!”
“好,我現在就讓人領他們過來。”
少時,跟著張遼一起被救下的那些曹軍兵將中的代表走進了張遼的帳篷,為首的是張遼本部軍中的兩名副將,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張遼,眾人一齊圍了上來,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顫聲說道:“張將軍!”
一邊說,這幾個人還一邊“嗚嗚”的痛哭起來。
看見了他們,張遼心中五味俱全,很是復雜,他心里又是高興,又是愧疚,畢竟是因為他的原因,才造成這許多兵將有家不能回,被自己人當成了叛徒。
張遼長嘆一聲,問道:“你們怎么樣?有沒有挨袁軍的虐待?”
張遼明白,他們在袁軍這里雖然算不上俘虜,卻也是相差無幾的。
不過令他意外的是,眾人的腦袋都搖得象撥浪鼓似的,說道:“沒有!袁軍的人對我們還算不錯,特別是那位張郃將軍,他下令其麾下兵馬不許虐待我們,還分給我們糧秣,說是如果我們想走,隨時可以讓我們走,可是張將軍,我們現在實在不知道該上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