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話的時候,白敬遠正在喝茶。
他這一生看盡風云變幻,幾度處在風口浪尖上,早已修煉得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可聽到外孫女的話,他一向穩定的手顫了一下,上好的白瓷青竹茶杯與杯蓋相撞,發出叮響。
“你知道了?”白敬遠沉吟了片刻,低聲問。
“外祖父,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您肯定知道我上了山,也是您引導我這么做的吧?”
“我并非主動如此,只是順勢罷了。”白敬遠深知外孫女犀利,所以不和她打啞謎,“我就知道,畫像的事瞞得了你一時,卻終究會被你發現是我動的手腳。但前提是,你早就見過你外祖母和你娘。怎么見的,我不問。畢竟,這世上有巧合一說,冥冥中更有天意。我也知道,你既然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就容不得你爹娘仍然分離。”
“您這輩子都是準確的選擇了風向,然后順勢而為。所以,不管是什么樣的怒海,白家這條船,始終在風浪上飄搖,卻不會沉沒。外祖父,您相信我,我非常佩服您。只是,您太無情了,叫我在白家和父母之中二選一。而因為我娘沒用處,你兩度棄她于不顧。”說到這兒,春荼蘼眼圈發紅,也不知是氣,還是傷心。
人非草木,就算知道外祖父當年用盡手段讓她回白家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但他一直對她很不錯,也用心愛護,加上那點子血緣,這樣長久相處下來,她對外祖父是有感情的。只是她又理解外祖父的行為,他是太過理智的人。隱忍內斂,連自己都可以犧牲,何況他人?
“荼蘼,你要明白,很多事都是時勢所迫。”白敬遠嘆了口氣,“無論當年我做的是對還是錯,畢竟你娘叛家在先,我白家也不能承受嫡女嫁軍戶的結果。你娘的死遁,你以為皇上會不知道嗎?所以。非是我心狠,而是她既然‘死’了,就不能再活。不然,君威何在?那時,牽連的是整個白家!你以為。隱姓埋名,改頭換臉的有用嗎?你知不知道,享受過國公府帶來的榮華富貴,就得承受相應的規矩束縛,就得活在很多明的、暗的監視之下!”
“所以,我報了底價,外祖父。”春荼蘼聲音涼涼的。“您能允許我發現這個秘密,不就是想留下我嗎?因為您算準我為了爹娘,會情愿受制于您。”
“為什么是受制?長安,才能一展你之所長。”白敬遠輕輕放下一直端在手中的茶盞。“你娘若想和你爹團聚,必然要去一個陌生而遙遠、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那里,橫行的是武力而非律法。平和無戰的地方,不用刀子。才有律法的機會。可是,你不是有很大的志向嗎?你不是要為狀師正名。要幫助皇上推行以法治國的想法嗎?如果你也去了偏僻之地,你的才華就要埋沒!你真的甘愿胸中空有雄心,卻無聲無息的湮滅?就算你是個姑娘家,你能甘心?”
春荼蘼怔住。
她不甘心!
事實上,如果在一年之前,她肯定要拼命實現自己的理想。她要為老天給她這個惡律師的重生機會,維護正義。但現在不同了,她內心深處非常猶豫,因為她有了取舍之心。她舍不得最重視的親情,舍不得夜叉。如果在長安,危險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始終懸在她的心上。
但她同時知道,她不留下,外祖父不會成全她的爹娘。外祖父不是壞,他也有人性,只是事關原則的事,他對自己夠狠,就更不用說別人。她是皇上的刀,又是白家的傘,她還要熬出個大功績,換個大恩典。因此選擇留下,理智上是自愿的,雖然心里有抵觸情緒。
不過因自己的情緒而遷怒別人是幼稚的,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氣道,“外祖父,我不想和您爭辯。事已至此,我說話算數,只請外祖父給個合理的安排。”
“交給我,半個月之內,你會滿意。”白敬遠有點疲憊地說,“當然,我也會滿意。”女兒到底能得到幸福,外孫女對白家意義重大,卻可以留在身邊,多好。只是他心中總是隱隱有些愧疚,因為他把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女都當成了棋子,怪不得荼蘼說他無情。
可他,掌著白家,若有情,白家早就在這天翻地覆的權利斗爭中顛覆了。
“荼蘼,別恨外祖父。”當然春荼蘼走到大書房的門邊時,白敬遠終于忍不住說,“這樣做是為了所有人好,雖然你們可能暫時不喜歡。你是我的骨肉傳承,我利用你,卻也是疼愛你的。”
“我沒恨您,但您為了白家做出選擇,而我選擇和你談生意。”春荼蘼頭也不回的道,“其實是我懷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想讓您像我祖父那樣疼我。他老人家只為了我,不管其他。為了我開心,他可以豁出命去。而您雖然疼我,卻要為我白家豁出命去。在我祖父心中,我是排在第一位的。在您心里呢?最多只是第二吧?我不喜歡當然第二,我只喜歡當第一。”
看著春荼蘼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白敬遠再度端起茶。
茶水已冷,就像他好不容易經營出的祖孫感情。冷茶還有股子澀味,但他仍然一口飲盡。
半個月不到,春荼蘼跑了小道觀五六次,差不多隔天就去一次。期間,她和白蔓君相處得越來越親密。可能是這具肉身的關系,真真是母女連心,雖然時間尚短,卻把她兩輩子的遺憾都彌補了。她覺得,從此就算天各一方,她也可以安心。
這天,才和夜叉在無名寺暗道中約會回來,白敬遠就把她叫了去,“安排了你爹調到安西去,他畢竟是軍武中人,算是兵部的人事安排,任中鎮副將。”
春荼蘼吃了一驚,因為父親從軍的緣故。她正經研究過軍隊的職位制度。父親從范陽一個從九品下的最低級軍官,到長安后,升職為從八品下階的親王府隊正,升官已經算快了。可中鎮副降?那是從七品上階啊,可算是連升了五級!而且,是在父親沒有建立功勞的情況下。
重要的是,安西是什么地方?是她的三舅舅、定遠將軍、對外宣稱的親爹所管轄之地。把父親安排在那里,在外人看來,是為了報答春大山養育白家遺落在民間血脈的意思。想堂堂白相。動用手中權利做這點“小事”,就算有人詬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另一方面,正因為如此做,反而不會令人懷疑春大山的調動。有沒有其他原因。而且,這樣一來能讓三舅舅監視了爹娘,但更多的,怕是有照顧他們夫妻的考慮。
天高皇帝遠的,有誰認識春大山的“續弦”是誰?娘親與三舅舅又向來要好,父母姻緣的成就,甚至她的出生都托了三舅舅的福。那時兄妹連心,夫妻同體,日子必過得很好。而安西雖然是西域之地,但早就歸順大唐。縱有反賊余孽,鑒于三舅舅威名遠揚,也威脅不大。至于說小股的戰斗,也算是軍功的。對于一直渴望上戰場建功立業的父親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那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雖然她要飽嘗與爹娘、祖父的分離之苦,但父親少年時代的夢想,如今三十多歲了,卻終于有了實現夢想的機會,應該是很高興的吧。說白了,父親在安西的機會大,危險小,上面有人罩著,下面可以施展所長,簡直是最好的選擇。遠遠勝于把他流放其他苦寒之地,那樣生活會不容易,還有危險,萬一有事的話,白家也鞭長莫及。
這個安排,可以說是面面俱到。縱然有外祖父疼愛女兒的緣故,但父親終究會受益。說不定三舅舅為了親近妹妹,還會弄出個和父親拜把子的戲碼,這樣即能長來長往,對父親在軍中的升遷更是好處多多。
瞬間,春荼蘼有些內疚。
這些日子,她對外祖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盡管理智的明白,她這么做是自愿,到底有些意難平,把火全撒在外祖父身上了。
“謝謝您。”她有點心虛地說,“不會給外祖父帶來麻煩吧?”
“朝堂上,我從不爭權奪利,但這點小事,還不至于被人咬住不放。”白敬遠聲音平緩的道,傲然是在骨子里。他年近甲子,平生閱人無數,哪能看不出外孫女此話的真誠,登時心情大好。
“你去跟他們說吧。”他自嘲般的又說,“我這個棒打鴛鴦的惡人,總算有了彌補。只怕你娘聽說我要強留你,又要怪我讓她骨肉分離了。”
“我會和爹娘說明白。”春荼蘼很承情,笑著說,“這只是暫時的,先苦后甜嘛。我就不信了,難道我爹娘喜歡先甜后苦?”
白敬遠唇角微翹,臉上浮上笑紋,又問,“你祖父……也會跟去吧?”
他當然是這么希望,不然總覺得春老頭跟他搶孫女。春荼蘼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當下點頭道,“當然要跟著我爹走,要享兒子、兒媳的福呢。再說,我不知什么時候又闖大禍,何苦讓他老人家擔心。他比不得您,見慣風云變幻,肯定會受驚嚇的。離得遠好,免得操心。”
她這話說得偏心,白敬遠有點吃味,卻不知道,他這外孫女一語成讖。
…………66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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