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端成錯愕抬頭:“老夫人???”
老夫人龍拐敲地,怒道:“老身的話都不聽么?打開城門,開門,開門……”
沒有想到老夫人竟會發出這樣的命令,楚端成猶豫難決,低聲稟道:“老夫人要是擔心他們破城屠宮,實屬不必,他們既要控制外城,又要攻打蜻宮,再多兵力都不夠,這里安全得很……”
一聲嗤笑忽的傳來。
緊接著便是許多孩童的聲音:
“他說這里安全得很?”
“這里當然安全。”
“這里為什么這么安全?”
“因為這里已經不是蜻宮。”..
“不是蜻宮,又是什么?”
“是血獄,這里是血獄……”
天昏地暗,星月無光,一陣陣孩童的聲音,從虛無飄渺的方向傳來:“天空空,地靈靈,人頭落,鬼門開,血河流,流不盡,天絕地滅血公主……”
楚端成驚出一身冷汗。
同一時間,在老夫人身后的殿里。
楚樂穎、楚堅、文露,以及楚閥嫡系的一大批男男女女,分成兩排跪倒在地,每個人腦袋上都頂著一個小杯子。他們臉sè蒼白,聽著外頭的歌聲,栗栗發抖,卻又不敢動彈,生怕腦袋上的小杯掉下來。
案后,一個雙目皆翳的盲眼女孩,捧著大大的玉杯,慢悠悠地喝著花茶……真是膚淺!
緊閉的宮門,慢慢的拉了開來。
夏縈塵親自領軍,沖入宮中,很快,宮里的城墻與箭塔,全都落在徐東軍手中。
進入羲和殿,卻見楚家嫡系的這些少爺小姐、夫人姨娘全都跪在那里。頭頂玉杯,惶惶不安,其中又有一名女子如肉泥一般癱在地上。血流滿地,大約是頭上的玉杯在驚恐中掉落,遭到了憂憂的處罰。
單是看著她的下場,已是無一人不心驚肉跳。
夏縈塵環視一圈。憂憂卻已不在這里。
她自然知道,憂憂并不喜歡她,正如她也并不喜歡憂憂一般。
夏縈塵踱著步子。來到楚樂穎面前。
“公主,”楚樂穎終究是管事的大小姐,在這些人中,更有主見,膽子也更為大些。她低聲道,“我弟妹已有身孕,她身子較弱。這般下去,怕是會動了胎氣,能不能讓她起來?”
夏縈塵看向文露,見她小腹微鼓,確實像是有了身孕的樣子。
文露臉sè金白。身子搖墜,已是堅持不下去。
夏縈塵慢慢地抬起手,手心上閃動著五sè光華,忽地一揮,長袖甩動,疾風卷舞,所有人腦袋上的小杯,都莫名地飄了起來,被無形的風帶著,在梁上繞了一圈,齊整地落在案上。
只此一手,便已顯露出她超越尋常宗師級高手,突飛猛進的驚人實力。
她冷冷地道:“你們起來吧。”
雖只是清冷的一聲,殿上眾人,已是有人軟倒,有人抽泣。文露身子一斜,滑倒在地,楚樂穎趕緊將她扶住。
夏縈塵并沒有多說什么,轉過身去,就這般踏殿而出……
夏縈塵、劉桑、趙兀庚、丘丹陽、賀翔五人立于城頭。
此刻,夏縈塵已是換了一身裝束,身穿繡鳳紫衣,頭戴晨嬰玉冠,英姿颯然,明艷動人。
劉桑亦是長冠錦衣,長履羽扇,打扮得有若吳起再世。
兩人之所以都打扮得這般華麗而顯眼,亦是出于丘丹陽的建議,雖然已經占據了有翼城,但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鎮住場面,就要讓人覺得,他們不但是南原的救星,亦是和洲的救星,所以,不但不能低調,反而要更加的高調,再配合祥瑞、巫諱,以及夏縈塵原本就名震和洲的聲勢和徐東軍當前的威勢,讓人對他們生出信心。
由于昨晚銀月玄玄帶著玄羽兵團守在城外,但凡離城的探子又或騎兵,盡皆拔除,此刻,有翼城被攻陷的消息仍未傳到前方,鹿山的戰況卻不斷的被傳了過來。
劉桑道:“雖然那兩萬人入了伏,被楚御公親率大軍困住,但他們在大軍之中布下兵陣,楚御公四面合圍,不斷強攻,竟然始終無法將他們剿滅。”
夏縈塵目波流轉:“兵陣?”
丘丹陽道:“所謂兵陣,也就是兵家之陣法,以奇特的布局和排兵布陣,發揮出非同一般的作用。但是兵陣,也有它天然的局限xìng,對天時地利有極高要求,而且布陣者,必須是jīng兵猛將,再加上長時間的訓練與走位,若是山賊流寇又或拉壯丁拉出的隊伍,讓他們強行布陣,反而容易自亂陣腳,敵人還未沖至,他們自己便已潰不成軍。兵陣,又分攻陣、守陣、和陣三種,當前流傳下來的,大多都是守陣。兵陣在戰場上有其強大之處,但也有其明顯的局限xìng,其中最大的缺陷是,布陣需要有足夠的時間才能完成。”
夏縈塵道:“楚御公竟然會讓敵人在他的包圍圈里,成功布下兵陣?”
劉桑搖頭道:“楚御公得知金踐大軍出動強攻鹿山,既想一口氣先吃掉這被困的兩萬人,又想先擋住金踐,再將這些人慢慢消滅,猶豫之下,選擇了后者,反而給這些人留下布陣的機會,讓這些明明是落入甕中的鱉,一下子變成了刺入他腹部的尖刀,這一次,他真是想不敗都不成。”
前方消息不斷傳來,雙方戰事吃緊,楚御公更是派人趕回有翼城,想請丘丹陽前去協助破陣,來的人自然被一刀斬了。到了傍晚,南原軍大敗的消息終于傳來,而這自然也早已在劉桑等人的意料之中。
馬蹄踏碎了黃昏下的陽光,楚御公領著殘兵敗將,來到有翼城下。
此刻,他心中無限悲痛,鹿山終于被西海軍攻陷,他長子楚天程為了護他逃回有翼城。亦死于金踐的“吳勾破月法”之下。
敗軍奔到城門下,方yù叫著開門,忽見城頭竟已換了軍旗。
楚御公策著一只英招。手提偃月大刀,飛上前方,看著城頭旗幟,驚疑不定。
卻見城頭高處。傳出一個少年,朗聲道:“楚公別來無恙乎?”
楚御公怒喝道:“劉桑!!!”
少年道:“楚公何事喚我乎?”
其他人拿眼睛斜他……乎你個頭!
楚御公咬牙切齒:“你竟然背信棄義,奪我有翼城?”
“背信棄義?”一名玉冠紫衣的絕sè女子轉了出來。一聲冷笑,“楚御公,你也好意思說這四字?我徐東屢屢助你,你卻要以我和我夫君為餌,將我們置于死地,若非天佑,我與我夫君早已被你害死。你居然也好意思說我背信棄義?”
她自然是夏縈塵。
楚御公語塞。
劉桑嘆氣:“雖然楚公不仁,我卻不會如楚公一般不義,金踐大軍即將到來,楚公只管入城,我們必定會全力保護好楚公。以楚公為馬首,共抗敵軍。”喝令道:“開門。”
鐵索拉動,厚重的城門慢慢的打開,黃昏下,有若巨獸的血口。
劉桑道:“楚公請進。”
楚御公臉sè難看,如何敢進?
諒他也沒膽進來,劉桑又叫道:“西門常西門將軍可在?”
西門常從敗軍中策馬而出,手提一支長槍,一身灰土,極是狼狽。
劉桑放聲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楚御公多行不義,今rì不過是作繭自縛,西門將軍何不歸順我徐東,一同盡忠報國,救國救民?”
西門常冷哼一聲,正要說話。
劉桑卻又道:“不管將軍如何回答,最好都要先想個清楚。”將手一拍,一批人被推上城頭,這些人有男有女,被推在最前邊的青年,竟是西門家大少爺西門魏許。
西門常滯了一滯。
西門魏許被反綁雙手,跪在墻頭,慘然叫道:“爹你不用管我!”
劉桑嘆道:“魏許兄少年英雄,前程似錦,西門將軍難道就真的打算棄他于不顧?只要將軍愿意棄暗投明,我軍必善待將軍,金踐大軍即將殺到,將軍最好盡快考慮清楚。”又環顧一圈,朗聲道:“但有愿意歸降者,我軍必定既往不咎,依舊重用。”
賀翔從另一邊轉出,大聲道:“大兄還考慮什么?楚御公yīn狠狡儈,氣數已亡,大兄何必再陪著他,一同赴死?”他的妻子乃是西門常庶出的妹妹,自不希望看到西門常死在這里。
西門常沉默一陣,長嘆一聲,扔下手中長槍,策馬往城門馳去。他身后一些將士,初始還有些猶豫,但一想到,此時此刻他們的家人都在城中,何況若不投降,敵方大軍在后,他們又能往哪逃?除了楚家本系人馬,其他竟是紛紛跟上。
楚御公臉sè極是yīn沉,長袍呼呼,勁氣狂卷,顯示出身為宗師極高手的霸氣,然而城頭上,一排排弩車卻已對準他來,只要他一妄動,便是萬箭穿心。終于,他咬了咬牙,不得不掉轉英招,率著那少得可憐的將士,繞城而去。
夏縈塵沿階而下,來至城門處,西門常亦正好進來,向她拜倒。夏縈塵輕柔伸手,一道氣勁將他托起,道:“西門將軍無需多禮,今后大家一同盡心報國,無分彼此。”
所謂“盡心報國”不過是空泛之語,但她這般言語,已是表明了安撫的態度,對于西門世家來說,忠于楚閥與忠于夏家,本身并沒有太多不同,楚閥是世丈夫,夏岐卻是王侯,夏縈塵亦是名正言順的王族公主,再加上西門家與夏家往rì無仇近rì無怨,臨陣投降,真正損害的不過是面子問題。
西門世家,乃是南原僅次于楚閥的第二世家。
西門常的歸降,自是幫助劉桑與夏縈塵,真正穩住了局勢。
與此同時,金踐所率的西海軍,也已殺到了城下,在城外安營扎寨。
對于金踐來說,此刻亦是有苦說不出。原本以為大破以楚閥為首的南原軍,便可以趁勢而來,一股作氣。攻下有翼城,卻沒有想到會被徐東捷足先登。
連金踐也不知道徐東軍近四萬的兵力,到底是如何潛到有翼城下,又在不傷筋動骨的局面下。完全控制住有翼城。
自攻打南原以來,原本以為可以將楚閥一舉擊垮,卻沒有想到天蜈嶺的得而復失。使得這場戰爭遠比想象中的更加辛苦,再加上雨季作戰本就艱難,雖然最終大破楚閥,攻到有翼城下,底下兵將卻也是死傷慘重,極是疲倦,好不容易勝利在即。徐東軍的突然殺出,一下子就奪取了眼看著垂手可得的戰利品,讓金踐雖然憤怒,卻也無奈。
兩軍相持,西海軍在城外不斷安置大型投石車。
蜻宮。主殿內,夏縈塵、劉桑、丘丹陽、趙兀庚、西門常、賀翔等聚在一起,商討戰事。
賀翔道:“城外大型投石車已有二十架之多,還有不斷運來的勢頭。”
夏縈塵略一沉吟,先看向丘丹陽:“先生怎么看?”
丘丹陽拂著短須,微笑道:“只管放心,金踐不過是做做樣子。”
又道:“其實現在,真正為難的是金踐而非我們。西海軍知道我們方占據有翼城未久,若是現在攻城,或還有些可圖之機,但是西海軍自己當前卻也是疲倦不堪。他若急于攻城,底下兵將體力不支,而強攻有翼城這種堅城,大批傷亡是必然的,此刻自是人心厭戰。他若暫緩攻城,卻也讓我們有更多的時間整合兵力,進一步壯大自己,拖得越久,越難攻下。”
劉桑笑道:“其實最重要的是,金踐現在連圍城都做不到,只是在西面做出大舉進攻的樣子,希望我們自亂陣腳。我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穩定民心,一方面,宣布減租減稅,對百姓秋毫無犯,顯示與楚閥之不同,另一方面,亦不妨打開東門,任由樵夫與商人來去,以示城中之穩定,金踐便不敢真的攻城,或者說,他要真的敢冒著死傷慘重的后果,強攻有翼城,那是他自尋死路,我們反當高興。”
其中一將道:“既然這樣,我們可否示敵以弱,讓金踐強攻有翼城,等他損兵折將后,再反過來消滅他?”
劉桑與丘丹陽暗罵一聲“白癡”,丘丹陽道:“不但不可示敵以弱,反而要做出強勢,這姿態不是做給金踐看的,而是做給城中的軍民和周邊各個郡縣看的,要讓所有人都對我們有信心,然后,只要金踐一退,各郡自可傳檄而定。”
劉桑道:“這個時候示敵以弱,金踐未必會相信我方真弱,但還在觀望的各郡各縣,甚至指望著我們對抗西海軍的那些人,說不定一下子就怕了,紛紛投向西海軍,那真是示弱示到坑里頭。”
那將面紅耳赤。
說話間,一名士兵奔了進來,跪稟道:“公主殿下,軍師……”
夏縈塵、劉桑領著眾將,登上西城城頭。
吳毅剛早已等在這里,道:“公主,軍師,你們看……”
城外遠處,連營扎寨,大型投石車錯落分布。
營前,一隊騎兵用馬拖著一具尸體來回炫耀,又有一批批士兵出陣,對著城頭輪番辱罵。
看著那具尸體,劉桑道:“那不是楚御公么?”
吳毅剛道:“自然。”
丘丹陽道:“我們任由楚御公逃走,就是希望金踐來殺,沒想到金踐還真的殺了。”
劉桑道:“未必是金踐殺的,我若是金踐,必定也只會生擒,不過楚御公窮途末路,眼見落入敵手,未必還有臉活下去,多半是自殺而死。否則,金踐就算真要殺他,陣前斬首也比這樣子,更能達到耀武揚威,恐嚇我們的效果。”
說話間,敵方立起大竿,將楚御公尸體掛在上頭,又在城外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輪番辱罵,目的自是為了激他們出戰。城頭將士,有許多本屬南原軍舊部,眼見舊主受辱,盡皆暗怒。
夏縈塵道:“我們現在當如何做?”
丘丹陽笑道:“楚御公死在西海軍手中,原本就比由我們來殺,好上許多,不管怎么說,楚閥在南原世代經營,根基在那。”
劉桑卻是心念一轉,道:“不如我們夜里突襲,既打擊一下他們的囂張氣焰,又可以把楚御公的尸體救回來。”
趙兀庚錯愕道:“救回來做什么?”
劉桑道:“自然是大擺喪事,讓眾將士在他棺前哭上一場,哭不出來的自己準備香灰。”
丘丹陽道:“妙計,妙計,不如再發訃告通知南原諸郡,楚公死于jiān賊之手,公主殿下大仁大義,誓為楚公報復……”
劉桑道:“再扶持楚堅,繼承楚御公家主之位,楚御公和他的三個兒子都死翹翹了,他自然是名正言順的楚家新任家主。”
吳毅剛錯愕道:“這是為什么?”
丘丹陽道:“當然是以他的名義,接管楚閥舊部,讓原本還舉旗不定,不知是否該投向我們的地方豪強盡皆歸順。”
劉桑笑道:“更重要的是,楚堅足夠蠢。”
丘丹陽道:“他要是不蠢,這家主還輪得到他?”
兩人相對嘿笑,惺惺相惜。
其他人看著他們,紛紛感嘆……真不愧是軍師和謀士,一肚子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