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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緩聲道:“聽說是早前和四爺吵了一架,四奶奶又哭又罵鬧得很是大聲。待四爺離去后,那邊院子里便不準出入了,供應的一應物件都只遞到門前,但凡是送進去或是送出來的東西都要查驗好幾遍。說的是怕有人打擾四奶奶養胎,所以四奶奶便又鬧起了肚子疼。”
許櫻哥聽她說得好玩,忍不住輕輕彈了她一下,罵道:“什么叫所以四奶奶便又鬧起了肚子疼?這要不舒服就不舒服,還能想疼就疼的?”說到這里,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太虛偽,便露了兩分笑意。
青玉見了,忙抓住她的袖子輕聲寬慰道:“奶奶,吉人自有天相,定不會有事的。”
許櫻哥看著青玉清澈的眼睛低聲笑道:“是啊,我運氣一直都很好,適才便又死里逃生了一回。”主仆多年,自己雖不曾與青玉明說過什么,但許多事情都是交由青玉去做,青玉聰慧,自是早就知道了其中的一些事情。這些年來,她忠誠而沉默,平時安靜地站在自己身邊,每當有危險的時候卻總是勇敢地沖出來。在她心里不但有最堅定樸素的主仆忠義,更有發自內心的一份相依之情,該怎么安置她和紫靄幾人呢?
青玉不知許櫻哥在盤算什么,只想起早前替她簡單梳洗時瞧見的那一道傷口,忍不住心疼:“您還說,這些日子可不能吃調料,小心手臂上留了疤……”
疤痕與性命相比較而言簡直什么都算不得,她若是落到塵埃里。所謂雪膚花貌不過是災難的又一層根源。許櫻哥撫了撫手臂,仰頭看著天邊的流云低聲道:“天可真熱啊。”
青玉看得出她心事極重,便不再多言,只安靜地立在一旁陪著。許久,許櫻哥方回頭道:“走吧。不要怠慢了客人。”
常勝街許扶宅邸內,一棵老榆樹將樹蔭下的石桌遮掩在一片清涼之中,石桌上,黑白二子已經布滿了棋盤,正是膠著激烈廝殺之態。許扶緊抿著唇。冷漠而探究地打量著對面的遲離。遲離半垂著眼,清俊的臉上滿是思索之色,正是兩耳不聞窗外之事,一心只想偷得半日閑的光景。
許久,遲離纖長微瘦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用力按下。
“東家!”眼看著白子陷入頹勢,春分不滿意地噘起了嘴,忿忿地瞪了遲離一眼,心想便是下棋這些人也要讓東家不高興,真是可惡。
許扶收回目光,拈起一枚白子信手落下,頹局立變。
春分高興起來。正期待著許扶將遲離殺個落花流水,遲離已然撫掌微笑道:“和棋。如此甚好。”
許扶不置可否,朝春分擺手:“我餓了,下去做飯。”
春分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在廚房前遇到幾個面色不善的大漢,便忿忿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自進了廚房,用力將門拍上。先瘋狂地在菜板上剁了一氣后又將鍋鏟在鐵鍋里敲得叮當作響,盡情地發泄著心中的悶氣。
叮當聲傳到院子里對弈的二人耳中。遲離平靜地認真整理著棋盤棋子,白衣飄飄,不食人間煙火。許扶袖手旁觀,試圖從這張臉上找出些記憶深處熟悉的影子,從而證明自己的某個猜想。
遲離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太在意,他將最后一粒棋子收入棋盒,抬眸看著許扶道:“我想問東家一個問題。”
許扶道:“我說不想聽,你就不問么?”
遲離微笑:“當然不會。我想問東家,如今朱后已死,昏君無德,馮家更是知曉了你與二娘子的秘密,康王功虧一簣,立儲不成,必生怨憤。人心浮動之下,又有晉軍壓境,梁王謀反,眼看著這大華即將混亂一片,正是英雄豪杰順勢而出的大好時機,是不是這樣?”
英雄豪杰當順勢而出這不假,但也是陰險卑鄙,忘恩負義的小人出來群魔亂舞的最佳時機。許扶瞳孔微縮,沉聲道:“我也想問,朱后之死,晉軍壓境,梁王謀反,馮家得窺蕭家往事,都是你們做的吧?”
遲離提起茶壺給許扶斟了一杯涼茶,淡淡道:“我們等了很多年,一直等到現在才有了機會。”
這話等于默認,許扶握緊拳頭,指關節微微發白,聲音壓抑而憤怒:“蕭家待你那位藏頭露尾的主子不薄,何故相逼至此?我一直都想問他,日后他若到了地下,可有顏面去見著我父?如此忘恩負義之輩,魑魅魍魎之屬,又怎配得天下,居大位?”
遲離垂眼盯著面前茶杯里碧綠的茶水,許久才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是沒辦法……何況朱后一事首尾處理得極其干凈,并不會牽扯出來。至于馮家,不過空穴來風,并無真憑實據,又能將你們如何?不過是分化馮氏與康王府的手段,不會傷及根本。至于你們所受的委屈,待將來成事之后,我會與殿下進言,定當好生補償你們。”
許扶死死盯著遲離,不放過他面上任何一個細微的神情,冷笑道:“這說辭可真好。現下是不得已,分化對方的手段,但若是我們不聽話,只怕就是無常手里索命的鐵索!將來?將來如何誰能知曉?說不得蕭家就要真正的絕戶了!”說到這里,冷不丁話鋒一轉,問道:“你的手藝果然是跟著遲伯學的?如此算來也可算是衣缽傳人,他就這樣死了,怎不見你有絲毫傷心?阿貓阿狗相處得久了也會難過,好歹是個人呢,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后頭這話語氣譏誚,說不出的輕蔑鄙夷,只要是個正常的人聽了都會覺得憤怒。
遲離有些憤怒,正想說什么,就聽一人朗聲道:“這是遲老的選擇。蕭尚書忠于大裕,忠于圣上,所以雖身死家破卻仍然心甘情愿,甘之如飴。這就是信念!這就是忠誠!這就是大義!你身為蕭家的子孫,也曾享受過大裕賜予你的榮光,但你卻貪戀榮華安逸,忘了根本!”卻是黃一多從外疾步而來,邊行邊斥,毫不客氣,與前些日子脅迫中又帶了幾分哄騙的態度完全不同。
許扶知道他今日早間曾去見過許扶,雖不知他二人達成了什么協議,但看他態度大變,如此囂張,心思便在瞬間轉了幾個彎,面上卻越發冷峻,仍然冷笑道:“真是顛倒黑白。”
黃一多不客氣地坐下來,道:“勝者為王。”言罷微微一笑,低聲道:“你到底是太過年輕,不懂得審時度勢。做人還當柔軟一點的好,許大學士就沒教過你這些?”因見遲離吃驚而期盼地朝他看過來,便笑著點了點頭,和藹地道:“小遲可以先去做事,我有話要同蕭七公子說。”
遲離默不作聲地起身離去,黃一多笑看著遲離的背影,眉間滿是喜悅。許扶看在眼里,心里越發有底,淡淡地道:“你想說什么?”
黃一多轉頭看著他道:“我替許大學士傳遞一句話給你……”
風吹過老榆樹,一片微黃的樹葉隨風飄落下來,剛好落在許扶懷里。許扶看著葉稍的那個蟲眼低聲道:“好,即便有西晉支持,即便有梁王吶喊助威,但老賊不死,這城中便仍如銅墻鐵壁,又當如何破之?”
黃一多胸有成竹地道:“這就不是你關心的事情了。你只管按著我吩咐的去做就是。”因見許扶眉間的不屑,便又重重地強調了一句:“你便不信老夫,能不信許衡?”
許扶撫落膝上的黃葉,道:“讓許府的人自己來同我說。”
黃一多大笑起身而去:“你會等到的。”
梧桐宮中,一身素白的劉昭儀半躺在美人榻上,失神地看著頭上的素色帳幔,蒼老松弛的眼角不時神經質地顫動著,在她腳邊跪著之前去攔截王七娘卻未得逞的嬤嬤。那嬤嬤的額頭上磕起雞蛋大小一個青紫腫塊,滿臉的絕望之色,卻不敢哭叫求饒,只目光死寂地盯著劉昭儀那雙顏色雖素,做工卻照舊精細的鞋子。
再遠一些的地方,匍匐著一個更年輕些的宮人,那宮人雖不敢求饒,卻是面如死灰、瑟瑟發抖,若是離她近了些,可以看到她的裙子被失禁的小便濡濕變了色,還可以聞到一股尿騷味。她本來也是劉昭儀深為信任之人,只因之前劉昭儀命她看守門戶,她卻不小心讓王七娘偷聽到了劉昭儀的秘密,現下王七娘既從宮中逃脫,她的死期也就到了。這些年她跟著劉昭儀見識過很多種死法,因為知道其可怖之處,所以輪到自己時越發可怕。
夏日午后的清風穿過低垂的簾子,蕩起室內的白紗帳幔,將屋角那一爐上好的檀香吹得滿室生幽,劉昭儀卻明顯不曾因此而清心。在右眼皮跳了又跳之后,她想起“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一說,終于是忍耐不住,淡淡地道:“把這個賤婢給我拖下去填井。”
沒有人敢給這個失職的宮人求情,因為大家都害怕會牽連到自己。所以當這個宮人實在忍受不住,發出一聲慘嚎之時,大家都只是把臉轉開,裝作不曾看到也不曾聽見。
安六充耳不聞地踏著這聲慘嚎入內,站在離美人榻不遠的地方看著劉昭儀道:“祖母,孫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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