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鄭洽離開后,朱文奎進了殿堂西北方的裝了碧紗的暖閣里見他的父親,不一會兒“皇后”馬氏也進來了,一家三口如今還在團聚在一起實屬不易。
坐在椅子上穿著月白布衫的老人正是建文帝朱允炆。他還不到六十歲,只是憔悴的臉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朱允炆膚白面相端正,高大的身材、儒雅的儀態,雖然年紀有點大了卻仍然儀表堂堂,這個曾經的天子外貌生得其實很不錯。
只是心情氣色不佳,他長期被懊悔和自責折磨著,回憶里一次次的失誤讓他無地自容。朱棣背叛自己的戰爭打了幾年,除開在戰爭中死傷的軍民不計其數,戰后被害者粗略估計是以萬計……朱允炆認為這些災難都應該是自己的責任。死了那么多人,自己卻一家三口躲在這里掩口殘喘,雖衣食無憂,他的日子過得并不好。
底下的人花了百般心思將朱棣毒死,這件事是得到朱允炆首肯了的。雖然是用這種手段殺害自己的親叔父,但朱允炆沒有一點愧疚。這個叔父手上有太多的血債,做了這件事也聊以安慰那些家破人亡的臣子……雖說意義不大,朱棣都當二十幾年皇帝了。
“燕王死得其所,我并不后悔這件事……”朱允炆開口對旁邊的妻子和兒子說話,有半句他沒說出來:自己做過很多后悔的事。他的聲音低沉而有些沙啞,“或許我們可以準備去江西三清道宮了,最后發一道‘詔令’,讓大家都各自找個地方營生,隱姓埋名活下去吧。鄭洽在三清宮給我修了陵墓,今后斷絕與外界的一切聯系,我就在那里度過余生,不用管俗事了。”
“皇后”馬氏一臉猜疑道:“鄭洽對咱們了如指掌,連您的陵墓都是他修的,他真的那么能相信嗎?”
朱文奎則用很甘心的口氣說:“咱們手下的幾個神教已聚眾數萬,各地的財產眾多,海上還有生意,苗疆、蠻彝人也有交好或許能借到兵,父親就甘心這樣罷休?咱們家世世代代做道士?”
朱允炆好像沒聽到他們的話一樣,自顧自地喃喃說道:“燕王實在太殘暴,但他的兒子和孫子看來都是能守成的君主,同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孫,我雖失了國但未失社稷,到了地下見到列祖列宗也不算十分愧疚……”
“父親有何愧疚的?您的大位是繼承太祖高皇帝,那燕王奪了咱們的江山,九泉之下這個逆臣才無顏面對高皇帝!燕王一脈并非正嗣正統、名不正言不順,咱們準備了那么多年,只要父親登高一呼,咱們再把二十余年前的一切都奪回來!”朱文奎情緒有些激動道。
朱允炆轉頭看向自己的長子,搖頭語重心長地說:“你切勿急躁,再過幾十年你也會明白很多事。現在我們根本就沒有機會,經過燕王二十余年的穩固,現在滿朝文武誰還認當初的建文朝;天下子民又有誰還會擁護我們?當今天下,人心思定,我們一旦起事必定面對逆水行舟的困境,與全天下為敵,除了勞命傷財什么效果都沒有。”
文奎想說當初燕王也是逆境起兵,一個藩王府有多少兵、以臣謀君難道能得擁護、打內戰是順應大勢?竟然能奪取天下,可見萬事不是絕對的。朱文奎認為自己的父親太軟弱了,而且年老失去斗志。他內心里十分不贊同父親的想法,但作為兒子能進言,卻不能違抗父親的意思、更不能指責……遺臣們都認“建文帝”,文奎自己確實沒多少威望。
朱允炆又說:“追隨我出來的二十二個大臣,個個都很忠心,不必太多疑心。特別是鄭洽,就算誰都可能背叛,獨獨他不會。他曾指天發誓:生為建文臣、死為建文鬼。我最信任的大臣就是他……方孝孺如果能和我一起出來就好了。”
一個月后,鄭洽再次來到朱允炆所在的玉山道宮,他帶來了個消息。通過在京師的信息途徑,鄭洽了解到朝廷已派人著手調查朱棣被毒案。胡瀅從南京國子監祭酒擢升為禮部左侍郎;張寧擢為禮部員外郎,并在鄭洽的消息遞送下來之時離開了京師。
鄭洽在朱允炆面前進言道:“如果禮部員外郎張寧是到巫山去的,肯定就是為了暗查香灰之事而來。此人在永樂時就是胡瀅的部下,南直隸桃花山莊傾覆、彭天恒被害、查獲了皇上的親筆書信都是他做的;并發覺了辟邪教的線索,胡瀅因此根據抓獲的教眾苗歌將注意力放到了巫山縣,由此發現了那種在別處沒有的香灰,辟邪教的稱為‘辟邪香’……
可見此人是胡瀅手下的得力干將,屢立功勞。如今受偽帝擢為禮部員外郎,本是個閑職,卻馬上離開京師。極可能就是來查那樁舊事。”
“姚姬現在從巫山撤到湖廣永順司那邊了吧?”朱允炆沉吟片刻,“辟邪教以前在巫山等地活動太頻繁,教壇遷往永順司,也可能被偽朝鷹犬順藤查過來……應該傳令讓姚姬回來。”
一旁的馬皇后立刻很不高興地低聲道:“你還記著那個宮女!”見朱允炆不置可否,她又小聲進言,“一個搗鼓毒藥的女人,你讓她回來留在身邊,也不嫌不吉利?”
“什么毒藥,又不是她做的。”朱允炆隨口道,但心下也因此馬皇后的話被影響了,確實他對毒藥也有點忌諱。想自己的叔父朱棣一世叫人畏懼卻死在毒下,又有傳言朱棣的兒子朱高熾也是被陰謀毒死的……到時候萬一馬皇后和姚姬爭寵激化玩起毒來,實在叫人難以忍受。
這時鄭洽說道:“辟邪香本身沒有毒,只有通過特制煉成的小部分才有毒性,用處只在總教壇四周用于自衛。可否傳令辟邪教的人,暫時銷毀所有用于防衛的毒粉,以此誤導暗查此事的人,讓他們認為辟邪香并沒有毒,或許能造成偽帝君臣猜忌,對咱們也有利。本來事情過去了多年,偽帝應該不再追究了,多半是胡瀅從中讒言,咱們何不來個反間計?”
“這個計策甚好,就按鄭少傅說得辦,給永順司的教眾傳令。”朱允炆點頭首肯。
……張寧擢禮部員外郎,被迫放棄了儀制司的實權,升官到了一個閑職上,從五品員外郎相當于副郎中,有個副自然就不掌什么權力。宣德帝傳詔面見,親自將欽案交給了胡瀅和他,讓他們密查;張寧別無選擇,只好又干起了老本行。
胡瀅出任禮部侍郎負責“主持大局”,主要就是從禮部給張寧撥錢撥人,具體的案件被皇帝授予了張寧。胡瀅和張寧心里都清楚了彼此之間成了相互制衡的關系。
皇帝認為胡瀅一家之言不足以取信,但同時也信不過張寧獨自復查,所以讓胡瀅“主持大局”。胡瀅派了幾個人跟張寧下去查案,其中有個人是燕若飛,就是那個跛子,張寧十分清楚跛子是胡瀅府上的心腹……名曰燕若飛在前年親自負責過這件事,了解內情,對張寧有幫助。
除此之外還有吳庸,采訪使機構大規模裁撤后吳庸回家賦閑,現在重新被胡瀅啟用成了張寧的副手,吳庸帶著個詹燭離。這個姓吳的以前在南京做添注官,實際是采訪使,資歷比張寧老得多,和胡瀅也打了多年交道,可能也是胡瀅那邊的人。另外還有幾個身強體壯的隨從。
而張寧只帶了個徐文君,實在無人可用,通過上次去南京迎駕的事兒他發現老徐年老體力跟不上,巫山縣好像在重慶府,山比較多道路崎嶇,到時候怕老徐熬不住。還有趙二娘身手不怎么樣,體力也比不上練武的徐文君。
他和上回一樣把張小妹交給未婚妻羅幺娘照顧,然后就領旨出京辦事來了。
除了人和錢,張寧還得了一份加蓋了兵部禮部印章另朱批的公文,規定禮部員外郎奉旨公干,所到之地官吏應盡力予以配合幫助,如遇急情,憑印信地方兵馬司應在轄地之內派兵協助;只是兵馬司的人不能出自己的地盤,調兵出轄地光有一張公文不行,還得兵部的兵符。
一行人不帶儀仗,不聲不響沿著驛道先到了巫山縣,先沒見官,依照燕若飛知道的情況先去了辟邪教的教壇所在尋訪,但已不見了教眾活動的跡象。接著張寧便帶著人去縣衙見了知縣,出示印信讓知縣派人協助查訪辟邪教眾的去向。
張寧也叫手下四處打聽辟邪教的消息。好在等待的時間并不長,不出幾天眾人就把消息查清楚了,原來那辟邪教在地方上人不少,加上活動頻繁,蹤跡便無法完全掩蓋,教壇撤走了兩年至今巫山縣還有信徒。收攏的信息一分析,辟邪教應該去了湖廣永順司,那地方也是山高林密漢蠻雜居,情況比較復雜,難怪那幫人選擇了那地方。
張寧當下就決定帶人奔赴永順司實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