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被胡瀅言中,張寧費盡心力想讓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改觀,結果還是被完全排斥在權力決策中心之外,繼續當著禮部儀制司員外郎的閑職毫無作為。
新皇朱瞻基不如永樂帝殺伐果斷,但也絕非軟弱仁厚之君而善權謀之術,登基幾個月每次殺人都是先站在道德制高點上,不是好侍候的主。前朝下獄的言官李時勉因此不僅險些掉腦袋,一個修身養性自喻君子的文人幾乎要身敗名裂。但樂安的漢王好像還沒意識到自己這個侄兒難對付之處,行事愈發猖獗,年末京師常常能見鬼頭鬼腦打探消息的人,多是漢王的細作,這些事早就有廠衛甚至御史報到朝廷里了。
朝廷對漢王的所作所為毫無反應,看來朱瞻基是要將那“欲擒故縱”的既定好戲唱到底,充分占據輿情的有利地位。
不過朱瞻基幾個月來不是毫無作為,連張寧都看到了他有意培養權力班子的進展。提拔了一批年輕官員,可惜沒包括張寧。連那個張寧的同鄉矮子楊四海,也被皇帝在眾多奏章中發現了他才能過人之處,議事時常讓這個小官參與;楊四海就是當初張寧認為他沒抱住大腿而失立功先機的同鄉,不料穩打穩扎后來居上,加上楊四海又是進士出身,前程看起來比較光明。
臘月初下了一陣雪雨,天氣愈發陰冷,張寧的情緒也漸漸低落起來。
若是沒遇到姚姬,他覺得自己大概也不會有“賈誼”般懷才不遇的失落,有沒有前程有多大的前程也是無所謂的,畢竟還年輕嘛,無須太急功近利意圖青云直上;就算是在現代做公務員,年輕有為平步青云的也是極少數,大多還得熬資歷、熬資歷也不一定能熬多高,以張寧這個年齡做到從五品員外郎已經不算差了。
就算失卻了優勢,一切亦是正常范疇。可是現在他卻無法淡定,他覺得自己在浪費光陰,得過且過毫無作為。
下值后的旁晚,徘徊在小小的普通四合院的屋檐下,看著朦朧的雪雨,一股郁氣在張寧的心頭揮之不散……有一種無力感,在強大穩定的力量面前無力撼動的渺小感。
自己心中慢慢發酵出的“抱負”,難道是因為知道自己是皇室成員,所以不甘心過普通的生活了?這時他倒是理解了漢王明明希望不大、為什么也要想方設計奪位,那種希望的誘惑會蒙蔽人對局勢的判斷。
也許姚姬說得對:早就沒有希望了,你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張寧抬頭看著屋檐外飄飛的雪雨,頹喪而帶著惆悵地吟道:“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哥哥在念想誰呢?”忽然出現了張小妹那種清純的臉,她笑瞇瞇地走過來悄悄問道,“不會是方姐姐吧……放心好了,我不會告訴羅小姐的。”
張寧微微詫異道:“小妹聽懂了?”
他知道張小妹雖然識得幾個字,在云錦鋪上能看看賬目什么的、也可以照著刺繡字句,但于詩書讀得非常少,什么典故經書基本不懂。
小妹搖搖頭:“不懂什么意思呢,不過我能感覺到哥哥心里的感受。”
張寧的情緒在一瞬間仿佛改觀了不少,小妹雖然簡單單純卻美好,美好的東西總是能讓人愉快,她很能感染人近朱者赤嘛。珍惜眼前人,還有小妹沒有被分割一方呢。
“你的感覺確是挺靈的。”張寧回報以溫和的微笑。
小妹見狀就黏住他,央求道:“我聽不懂,你給我講講,人家想聽。”
張寧左右沒事干,便隨便地在上房門口的門檻上坐下來,說道:“我給你講還不成么?相傳一兩千年前的戰國時期,對,就是戲里唱的完璧歸趙那個時代……”
小妹眨巴著水靈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地聽著。
張寧繼續說道:“重慶府巫山縣住著一個神女,她叫……瑤姬,是天帝的女兒。瑤姬暗中傾慕楚襄王,私下凡塵相會,襄王一見之下驚為天人、欲效連理,可惜仙凡阻隔,沒能如愿。襄王返宮后對神女仍念念不忘,巫山神女為解襄王一片癡心,在夢中與襄王結為連理后,贈玉佩而別。襄王其后踏遍巫山,再訪佳人,神女再現法相,解說前緣已了,勉楚王收拾情心,專心社稷,遂辭別返天庭。
……瑤姬臨別時說了剛才那段話,大概意思就是說:她是仙女,早上化作云彩,旁晚就花作小雨……”張寧抬頭看著天上的雪雨,嘆了一口氣道,“朝朝暮暮,云彩、小雨都在心上人的陽臺之下,并沒有離開他……只要看一看云彩,看一看天上的細雨,就仿佛能看見她,看見她傾城傾國般的笑靨……”
張寧說著說著聲音竟然哽咽起來。
“哥哥……”小妹忽然握住他的大手,一邊也用袖子抹起眼淚來。
張寧深吸氣穩定情緒,忙好言寬慰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妹:“哭甚呢?就是一個故事,還是古代的文人編的,又不是真的。你這眼淚真是不值錢,白流了。”
“又不是真的……”張寧言辭匱乏地生硬地安慰她。
小妹一下子撲到張寧的懷里,哭道:“我也是這樣念想你的,哥哥,我天天都想著你,晚上還做夢。”
張寧見她這么傷心,遂不忍心口是心非地打擊她,便溫柔地輕輕說道:“哥哥也是,別傷心了。”
不料就在這時只見徐文君走進了內院,一家人剛吃過晚飯本來天還沒黑,她一眼就見張寧和他妹妹抱在一起,當即愣了愣。張寧忙道:“把她惹哭了,半天哄不好。”
小妹聽罷也抬起頭來,果然拿著手背抹眼淚。文君臉上一紅,埋頭就往自己房里去了。
張寧拉起小妹道:“去書房哭,你瞧被人看見了。”
小姑娘就是情緒一來就哭,哭完就沒事了,來到書房時她想哭都哭不出來,只是賭氣一樣默默地站在椅子旁邊。張寧也不知說什么好,見書案上放著的書籍和一攤子紙張筆墨還沒收拾,遂提起筆在紙上隨手寫起字來。
沒理張小妹,她一會兒就好了,這時也好奇地過來看,還用好聽的南京官話念:“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張寧抬頭笑道:“不錯不錯,字都認全了。”
小妹這會兒就露出笑容來,說道:“哥哥夸我呢?那你可得獎勵我東西,不能光嘴上就行!”
看著她純純的笑,淺紅光滑的可愛嘴唇向兩邊展開,眼睛里如同閃著星光,這樣的情形張寧無論如何也不會小氣,當下就放下筆,看著她笑道:“那你說,想要什么,哥哥送給你,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要想辦法。”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小妹潔白的臉頰微微升起一絲紅色,她彎腰在張寧的耳邊悄悄說道,“我要一副胸衣。前年也是這個時候,要過年了,哥哥送過我一副好看的胸衣,我常常穿給穿壞了,那種料子不好補……你給我挑一件新的。”
張寧沉住氣,隨口問道:“你沒事老穿它作甚呢?”
小妹紅著臉輕輕說道:“因為穿著它好舒服,我晚上睡覺也穿,想起哥哥送的……那里還會變硬發漲,感覺怪怪的,可又忍不住……”
張寧聽罷臉上一熱,吞了一口口水,心下有些擔憂,忙道:“你還沒出閣的閨女家,東想西想像什么話?要別的禮物吧,你另外想一樣,缺什么?”
“你再這樣假惺惺的說人家,人家要生氣了!”張小妹翹起小嘴憤憤道。
張寧:“……”
她又問:“你剛才給我講故事,‘欲效連理’是什么意思?”
張寧道:“就是想在一塊兒。”
“你騙人,當人家傻呢!神女都私下凡間和襄王相會了,不已經在一塊兒了嗎,干嘛還要欲效連理‘在一塊兒’?”小妹生氣道,“你就故意講那個故事,暗示人家和你‘欲效連理’。”
張寧忙道:“哥哥絕無此意……那你已經懂了、還問我作甚?”
小妹搖搖頭道:“不是太明白,但我知道肯定是羞人的事,通常不能做,不然故事里的人干嘛來回折騰呢?”她說罷趁張寧不備,把朱唇湊了上來,柔聲道“這樣欲效連理么”,敏捷地親住了張寧的嘴。
張寧愕然瞪圓了眼睛,只覺得那朱唇柔軟溫暖把他搞得心里癢癢的,更感受到她呼吸之間的好聞氣溫,清香撲鼻。他的腦子“嗡”地一聲,不知怎么手已摟住了小妹的削肩,把她柔軟的身體摟到了懷里。片刻之后他才急忙把小妹的嘴弄開,忙回頭看沒關的書房房門。微風吹得那木門輕輕晃動,周圍籠罩著“沙沙沙”的雨聲。
轉頭回來時,正與小妹目光相迎,倆人默默對視不知說什么好。過得一會兒張小妹才悄悄說:“胸衣都壞了,我還穿著。”
張寧鬼使神差地說:“破成什么樣了?”小妹輕輕喘息著柔聲道:“不信哥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