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北城河附近的一個湖泊上的水榭內,一個頭發花白的翰林院官僚正拿著放大鏡仔細地觀察桌案上的紙張文字,那放大鏡用水晶石磨成、黃金卡在兩邊作鏡框,十分考究的東西。//百度78//[ ]水榭內外只有風聲,過了一陣子,那官僚才拿開鏡子,彎腰稟報道:“稟皇上,兩副字應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旁楊榮緊接著就說:“宋和是建文重要余孽之一,他出現在江西布政司地面輔佐叛軍,叛軍頭目只可能是建文本人或其太子;但建文出現在武昌城之后并未離開。因此臣斷言,在江西安福縣打著建文太子名號起兵謀反的人是確有其實。此人起兵失敗后率數騎從安福縣逃走,之后我們便無從察起……若是建文太子在湖廣那邊也下落不明,恐怕里面就大有隱情了。”
皇帝朱瞻基坐在一把上過漆的梨花軟椅上不動聲色,他聽到這里大概已經明白楊榮所指:建文太子被湘王所害。
曾經楊士奇說楊榮善謀,果真不假。不過宣德帝朱瞻基在這方面也錘煉較多,今年剛剛三十歲,但從永樂時期就耳濡目染了皇室內部的陰謀陽謀,所以楊榮一提到這里,他立刻就懂了。
楊榮拿捏著說話的分寸說:“那湘王張寧原非朱姓,矯稱建文第三子,身份不正定與建文父子有芥蒂,甚至會將其視為隱患。一旦有了機會,張寧是很可能會除掉建文太子的……平叛之后發現了大量的‘朱雀軍’兵器,證明建文太子的起兵動靜完全在張寧的掌握之中,有足夠的時機安插細作奸細在其身邊;平叛之后,建文太子倉皇從戰場逃離,離開江西的路程遙遠、行蹤又被掌握,行程顯然是十分危險的……”
楊榮的話說得很隱晦,朱瞻基大概意會得到,他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說什么“為爭繼承大位,兄弟殘殺”之類的話,只好換了一個說法,其實也是換湯不換藥。
雖然朱瞻基并不承認張寧的皇家宗室身份,但他心里其實是認為此人血統上確是朱家的后代、自己的同宗兄弟。一個很簡單的事實足夠證明,建文帝被他控制了……如果此人的身份不確定,建文不可能那么容易落到他的手里,更不會被控制,畢竟建文手下還是有一批追隨者;當年皇祖父永樂花了多少時間,都找不到建文帝,張寧憑什么能找到、而且還讓建文到武昌了?而且張寧此人之前不過就是南直隸的一個舉人、家庭并無什么背景,能憑借什么起兵?太平世道,若無一干余孽的支持,他哪里來的根基和人馬?
這些條件,若無張寧的身份得到眾余孽的認可,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于是朱瞻基便可以這樣理解楊榮的話:湘王讓建文帝在湖廣復辟,奉其為正統;但建文早有太子威脅到今后的大義名分和繼承權。所以為爭奪權力同根相煎、兄弟相殘,本也是歷代常見的事。
楊榮繼續說道:“建文太子從起兵后逃跑,距目前已有數月。若是他現在還音訊全無,那十有就是湘王陰謀將他害了……要是沒猜對,本人總會出來澄清的。
不僅咱們會這么猜測,所有人知道內情后都會那么想。建文太子總是有些身份的人,膽敢對付他又有能力的,無非就是朝廷和湘王黨眾。這事不是朝廷官府做的,就算朝廷要捉他,也可以正大光明不必偷偷摸摸暗害;剩下的嫌疑,恐怕就只有湘王了。”
楊榮還很會察言觀色,見朱瞻基下意識微微點頭的動作,便情知自己的話得到了皇帝的認同。當下便又急著說道:“臣以為可以在此事上作些文章。湖廣張寧能讓一省之廣動蕩,號令群匪,與其矯稱的皇子名分有很大關系;再則他招兵買馬收買人心,建文余孽的擁護支持也極為重要。
今番他偷偷摸摸殘殺建文太子的事若昭然于世,其殘暴性情便可大白于天下。建文長子被殺,與張寧的合謀勢必也會分崩離析。叛賊內部可能陷入紛爭,對朝廷平叛便十分有利了。”
這事兒今天才在朱瞻基的面前提出來,朱瞻基卻馬上在心里就很贊成了。因為他視張寧為心腹大患的敵人,只要讓敵人難受,自己當然就會好受。
他忙問:“如何才能將消息透露給建文黨羽,還得讓他們相信?”
楊榮似乎早有準備,當即就答道:“臣斗膽進言,先做兩件事探探風聲。第一,讓錦衣衛細作在武昌城散布湘王弒兄流言。第二,遣御史至吉安府,申斥他們平叛不力,逃了重要人物建文太子;如此一來,建文黨羽聽聞流言后,若派人到吉安府暗中查證,定然知道建文太子并未落到官府手里。”
朱瞻基聽罷好像不太滿意:“只是流言和據此的揣度懷疑,并不能讓建文諸黨完全相信。”
楊榮道:“回皇上的話,這只是咱們起初的準備,主要是為試探建文太子的下落。如果武昌不能澄清流言,咱們才真正可以推斷認定建文黨羽內部的陰謀;接下來才可以進一步作為。有事實為憑,便不僅僅是作假的反間計,而是順水推舟助他們了解真相了;無從所有的陰謀很容易叫人揭穿,但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再能揭穿……”
朱瞻基沒有主動問他下一個步驟的謀劃,畢竟“進一步作為”是建立在第一步的試探成功基礎上的。此時朱瞻基不禁在想:建文太子被殺了,能不能把關在鳳陽的朱文圭放回去給他們添亂?
不過朱文圭的作用確實太小,上次朱瞻基去鳳陽祭祖見過一面,那個可憐的堂兄弟因為父輩的恩怨,出生不久就被關到了鳳陽。二十多年過去了,完全沒有和外界有接觸的一個人,許多事一問三不知;就好像天生殘疾的弱智一般。如果以官方的名義將他放了,或許還有副作用……世人都知道建文二子在外,今后會不會又有人打著朱文圭的旗號起兵謀反?
朱瞻基琢磨著事,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站著的太監王狗兒。
王狗兒今天一句話都沒說,神情很淡定、但那份淡定卻好似有些故作。如果一個熟悉他的人此時細心一點,就能發現王狗兒的神態有點異常。他站的地方也比尋常要離皇帝稍遠,好似故意不想讓人注意到他一般。
在朱棣家做宦官二十多年了,他侍奉過朱棣、朱高熾和現在的朱瞻基一家三代,很多時候他都要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了。唯獨在這種時候,當皇帝提及有關建文余孽的事,他還是免不得心情緊張;建文這個詞好像是一根刺一樣,不斷提醒他危險的身份和處境。
他覺得自己能做到現在這個位置,很可能是經常性地提心吊膽的緣故,因此行事反而更加小心。若不是自己小心,當年海濤暗算自己那一回,估計就栽了。
做宦官和做外廷大臣還是有些區別的。大臣們也會斗來斗去,但他們個個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還惦記著想光宗耀祖或是衣錦還鄉搏個名聲虛榮,所以做事還是有些分寸的,太沒風度的蠅營狗茍之事一般不會干……可宦官不同,你要我死,我有什么好牽掛的?無家無后,惹急了定是不擇手段毫無下限,反正左右就是一條殘軀。就像當初海濤為了陷害自己,不惜從宮外偷進毒藥將先帝的嬪妃活活毒死。
不過就算是太監,到了一定的位置也會留戀榮華富貴,想要爭權奪利。既然已經是宦官,無法改變,除了錦衣玉食的王狗兒這種人,還有同樣是宦官卻干著洗馬桶、搬運苦力等差事的人,動輒被打死了直接進焚尸爐……饒是如此,宮外有些百姓自己割了哭著喊著想進來的也不是少數,聚集到京師擅自閹了的人如今起碼上萬;可見作為司禮監掌印的王狗兒,無論如何過得比大部分要好。
王狗兒左思右想,覺得不該無謂地冒險,去惹惱建文那邊的人。二十多年了,還被別人捏著短處當然很不爽,要魚死網破卻又做不到,主要是因為魚死了網不一定會破。
今天這事兒倒是稀奇,君臣說來說去,就是要把建文太子被害的消息送過去、并且讓他們相信。何必費那么多周折,只要我王狗兒遞個機密消息出去,什么都解決了……建文那邊是要求自己把朝廷機密泄露過去;泄密卻又反過來能幫朝廷一個大忙。左右都得“感謝”自己,這事顯然是應該做的。不過得找到一個恰當的時機,小心辦事。
從王狗兒這里出去的消息,比楊榮搗鼓什么謀略手段都管用。因為王狗兒身處朝廷中樞,并掌東廠,消息不僅可靠,而且機密程度是最高的。
至于這個消息出去之后會產生什么后果?王狗兒稍一思索便覺得不是該自己操心的事,這又不是假消息,就算對建文黨羽不利他們還能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