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六百多車營兵在一百多輛大車的掩護下,擁擠在一個大圓陣中,持著火銃和連弩在金軍的重圍下且戰且退。
金軍箭如雨下,明軍每秒都有士兵中箭倒地,但面對人數數倍于己的金軍,車營兵們在副將王之庫的指揮下,與沖上來的金騎死命搏殺,手中的銃管已是熱得不能再熱。已經有幾十桿火銃因為太燙炸了膛,傷了自家十幾條性命。
掩護的戰車不時被撞翻,越往后,戰車所能發揮的掩護作用便越小,金軍連攻了幾次,見這股明軍抵抗頑強,便開始專門射殺拉那些戰車的馬,結果導致一百多輛戰車只剩四五十輛勉強能用,圓陣也因此越來越小。不得已,明軍只能丟棄重傷員,只帶那些輕傷的士兵向南方撤退。
重傷的士兵知道自己的結局是什么,他們沒有怨恨,而是平靜的躺倒在地閉目等死。
耳畔響起的是從不停歇的慘叫聲,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親人。
爹娘的容貌、妻子送別時的淚水、不知父親何去的孩子、家鄉的草草木木,點點滴滴,在將死之者的腦海中如電影片斷般不住閃現,最終,一切陷入無邊的黑際…
蹄聲漫天而至,馬蹄殘忍的踐踏著地上的尸體,不管死的,還是活的,無一例外的被踏成肉泥。
帶血的馬蹄踏落在染血的黑土之上,帶走將士的縷縷忠魂。
那一縷縷忠魂從身體上飄然而出,在那無比嘈雜、慘烈無比的戰場上空慢慢飄蕩,慢慢飄蕩…
飄過小凌河,飄過長山,飄過雞鳴驛,飄過錦州,飄過山海關,飄到家鄉,飄到兒時玩耍過的舊巷,飄到自家的院子之上…
四面八方盡是金軍,活著的明軍知道他們肯定回不去了,但是卻沒有人退縮,沒有人跪倒在地叫喊饒命,他們咬緊牙關,任身邊同袍一個個倒下,憤怒的火銃在手中不斷點燃,最后一枝弩箭也毫不猶豫的向著金兵射出。
往南方的每一步,都有無數明軍倒下,每一次眨眼,便是一次與同伴的生離死別。
活著的人越來越少,渡過河的兩千車營兵戰至現在,只剩不到四百人,受傷的更是占了一半。
但他們仍在拼死搏殺著,戰車沒了,就背靠背團在一起;火銃不能打了,便拿在手中高高的舉起;弩箭沒有了,便將匕首舉在手中。
不管金軍是如何的拼命催動,殘余的四百多車營兵都是巍然不動,如泰山一般不可撼動。
金軍一次次進攻,一次次在最后關頭又被車營兵們給打了回去,最終,他們被這些不屈的明軍折服了,他們開始重新審視起這些平時一點都不顯眼的車營兵們。或許,他們一直低估了明軍的戰斗力;或許,他們一直沒有重視明軍不屈的意志。
無聲的沉默片刻后,武格納再次揚起了右手,頓時,上千金軍再一次向著車營兵們沖殺過去。
這一回,卻是異常順利,金軍直接從車營兵的陣列中突了過去,幾乎沒有任何抵抗。
順利讓金軍有些不敢相信,他們回身看去,身后的土地上倒下了百余具尸體,那些尚站著的明軍卻是沒有任何動作,他們已經沒有力氣再戰斗下去,他們就那么站在那里,默默的望著南方。
見明軍徹底失去抵抗能力,金軍并沒有馬上沖上去將他們盡數砍殺,而是全部朝武格納看去。皇太極繼位后有過嚴令,但凡敵軍的士兵無力抵抗,各旗便要將他們俘虜押回來,不能肆意砍殺。有這條嚴令,金軍雖然惱這些明軍車營兵抵抗頑強,害他們添了無謂的傷亡,卻也沒有人敢私自就砍殺這些無力再戰的明軍。
牛錄格里打馬過來請示武格納:“額真大人,明軍沒有力氣了,要不要捉活的?”
“嗯。”
武格納點點頭,這股明軍車營兵的頑強抵抗出乎他的意外,令他也產生了佩服之心,不忍將他們盡數屠了,帶回去好生勸勸,日后編入漢軍旗也好,便是不愿為大金戰斗,分給披甲人為奴,也都是些好勞力。揚手要格里帶人將這些明軍綁了押回去。
格里點頭應了,翻身下馬,揮手要部下們隨他去捉明軍,卻一眼看到人群中的王之庫,立時眼睛為之一亮,高興的叫嚷起來:“哈哈,原來還有一個明軍的大官,快,快抓住他!”
王之庫身上滿是鮮血,袍服盔甲上都是污血和黑灰,先前無法在廝殺的人群中看清他的身份,現在靜立不動,便能一眼看出他便是這支明軍的統兵官,且還是個副將,武格納頓時也笑了起來,雖說只是個副將,但也是明軍的大官,生擒了他,怎么也是一樁功勞。
馬鞭朝王之庫一指,叫道:“活捉他!”
“活抓我?”
聽到金軍將領的叫聲,身受重傷的王之庫凄厲一笑,突然反手將手中的長劍對準了自己的胸膛,然后朝著南方用盡全力叫道:“吾皇萬歲!”
見狀,武格納和格里臉色一變,同時叫起來:“不好,那明將要自殺!快攔住他!”
已經來不及了,王之庫已經將長劍剌進了自己的胸膛,“噗哧”一聲,長劍入肉而進,心臟陡的一縮,血液沒有噴涌而出,而是順著那劍身一點一點的流出,一點一點的流到他握劍的手心。
熱的,我的血是熱的!
倒下去的瞬間,王之庫喃喃自語一聲,眼睛至死都沒有閉上。
“將軍已死,我等如何能茍活!”
目睹王之庫自殺,殘余的明軍受到震動,一名年輕的車營兵學著王之庫的樣子,也向著南方叫了一聲“吾皇萬歲”,然后咬牙將匕首捅進了自己的胸口,瞬間,臉疼得扭成一團,但他卻依然用盡最后力氣將匕首往里捅得更深了些。
“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大伙隨將軍同去吧!”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一聲又一聲的“吾皇萬歲”中,兩百多名車營兵無一例外的選擇了追隨王之庫自殺,他們或用長刀,或用短刃,或用頭重重的撞在地面上的石頭。
瞬間,地上多了兩百多具尸體,放眼看去,那一千多車營兵竟然沒有一個活著的,不是戰死就是自殺。此情此景令武格納和所有金軍動容,他們一直呆在那里望著眼前的明軍尸體,至始也沒有再往南去追殺明軍的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