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不知經略大人所指為何?”施大勇有些不解孫承宗的意思。
孫承宗卻沒有道明,而是朝鹿善繼看了一眼,后者見狀,忙對施大勇道:“聽聞施將軍原屬順天總兵馬世龍部,永平一戰后隨丘巡撫出關,先任松山守備,后任錦州參將,短短兩年,由千總職躍升參將銜,除施將軍確是勇武,立有軍功當升外,不能不說,這中間也得丘巡撫推舉恩重。”
“末將自永平隨巡撫大人出關,確是得巡撫大人看重,方才有今日之位。”從鹿善繼的話中,施大勇隱約聽出幾分不對來,卻不知對方到底想和自己說什么,直覺告訴他肯定和丘禾嘉有關系,但一時卻猜不出對方用意所在。
對丘禾嘉,施大勇感激不盡,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若說為丘禾嘉而死,施大勇是愿意的。孫承宗問他如何看丘禾嘉,他當然會說好的,但是孫承宗突然發問,有點讓他措手不及,加之不明對方用意,便也不敢輕易回答。在那故作糊涂狀。
見施大勇沒有說重點,鹿善繼只道對方還不知錦州戰后遼撫的布局,眼神請示了下孫承宗,得到對方的肯定后,便脫口而道:“施將軍受丘巡撫恩重,此事關門上下也是知道的。前番丘巡撫上表朝廷保奏將軍出任錦州參將,經略大人便知道丘大人是有意提攜施將軍的。不過,想必施將軍還不知朝廷有意調丘大人另就他處吧?”
“朝廷要調走丘大人?”施大勇一驚。
鹿善繼朝席上眾軍揮手示意,吩咐他們:“你們且先下去吧。”
“下官等告辭。”眾官不敢再留,忙起身向孫承宗告辭,一一退下。
席間便只有孫承宗和鹿家叔侄三人。施大勇這邊也是三人。
沒有旁人在場,鹿善繼覺得也不必再諱言什么,再說,這也是經略大人宴請施大勇一行的真實用意所在,便直接對施大勇道:“不知施將軍如何看待朝廷調走丘巡撫一事?”
“錦州方有大捷,便是丘大人有過,而今也是有大功,朝廷怎么能就此調走丘大人呢?”施大勇后背一陣發涼,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終于要發生了,雖然還沒有得到確實消息,但既然從孫承宗的人嘴中說出這事,那八成朝廷真要調走丘禾嘉了。
丘禾嘉若去,自己的靠山便倒了,他如何不怕。
鹿善繼卻平靜的說了句:“要是朝廷一定會調走丘大人呢?”
“不會的,不會的,朝廷真要這樣做,豈不是賞罰不明!”施大勇頭直搖,不敢相信朝廷真會這樣做。
豈料,耳畔卻響起孫承宗的聲音,“若是本經略一定要丘巡撫走呢?”
“這…”施大勇呆在了那里,久久無語。
孫承宗正色看他,神情淡定自如,看不出半絲內心波動。
鹿善繼和鹿鳴也不動聲色的望著施大勇,蔣萬里和曹變蛟則舉著筷子,張大嘴巴,不敢說話。
半響,喉嚨一咽,施大勇有些不甘的問孫承宗:“敢問經略大人,丘大人犯了何事,經略大人一定要調他走?”
“丘大人并無犯事,只是老夫實在是不愿走后,這關門內外再上演經撫不和的一幕。”
說完之后,孫承宗忽然起身,負手在樓中踱了幾步,目光看向遠處的老龍頭,身形不動,不知他此時在想什么。
施大勇卻是又驚又懼,他實在是不明白孫承宗為什么一定要調走丘禾嘉,所謂經撫不和又是怎么回事。
其實孫承宗所說,就是困擾明末遼事的頭樁大事——督撫不和(經撫不和)。
“督”是指“薊遼督師”,“撫”是指“遼東巡撫”,“經”則是指“薊遼經略”。
在遼東戰場方面,薊遼督師和薊遼經略這兩個職位的權責是一樣的,區別只在于薊遼督師的榮譽更高些。
第一個獲得薊遼督師一職的就是孫承宗,“督師”一名的設置主要是因為孫承宗曾為帝師。但是自孫承宗之后,擔任薊遼督師的就不必非要做過皇帝的師父了,這個名稱被引申為一種榮譽和皇帝的器重。
孫承宗之后,被任命為薊遼督師的還有王之臣和袁崇煥。此外,如熊廷弼、王在晉、高第這幾位,擔任的都是薊遼經略。
薊遼經略和薊遼督師名義上都是轄薊、遼、登、津(實際上薊鎮是屬于薊遼總督管轄),都掛兵部尚書虛職,而且基本都授予了尚方寶劍(僅除王在晉),主要負責的都是對后金作戰,因此權責上并無本質區別。
督撫不和,指的就是薊遼督師(或薊遼經略)和遼東巡撫意見不統一。
薊遼督師(或薊遼經略)對遼東巡撫是有直接管轄權的。但是在實際中,由于遼東巡撫是遼東鎮的直接負責人,薊遼督師(或薊遼經略)的很多命令是需要遼東巡撫來具體布置實施,而且遼東巡撫作為方面大員同樣具有直接疏奏朝廷的權力。
因此,遼東巡撫或者可以在執行之前先對薊遼督師(或薊遼經略)的命令提出質疑,或者直接獲得朝廷的支持來反對薊遼督師(或薊遼經略)的命令,由此,導致遼東巡撫具有一定的和薊遼督師(或薊遼經略)相抗衡的本錢。
遼東防務就象一個媳婦,卻有了薊遼督師(或薊遼經略)和遼東巡撫兩個婆婆,自然問題多多。事實上,從熊廷弼開始,歷任督撫誰都逃不出這個怪圈。
第一個鬧出經撫不和的是熊廷弼。天啟元年遼沈大敗,熊廷弼走馬上任薊遼經略,結果碰上廣寧巡撫(后改為遼東巡撫)的王化貞。
王化貞這個廣寧巡撫和之后的遼東巡撫實際上是一樣的職權。王化貞此人其實也算得上一位有膽略的人才。明朝在遼沈大敗后人心慌亂,王化貞時任寧前道,挺身而出,召集散亡,激勵士民,聯絡西部蒙古,并請詔諭朝鮮,褒以忠義,勉之同仇。
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王化貞被朝廷賞識,任為廣寧巡撫,使其主理明金第一線防務。此外,王化貞還是當時首輔葉向高的學生,再加上確實有功,因此就有了和頂頭上司薊遼經略熊廷弼相抗衡的本錢。
熊廷弼是主守的,計劃用三道防線近三十萬大軍來擋住后金的攻勢;王化貞卻主攻,提出僅憑六萬軍隊就能光復遼東。
第一次經撫不和的結果是巡撫王化貞占了上風,廣寧前線基本上都被王化貞一手控制。很快,后金的兵鋒就讓明朝人嘗到了這種自相頃軋的苦果。天啟二年正月,努爾哈赤發起廣寧大戰,措手不及的王化貞大敗,關外的十二萬明軍土崩瓦解,而熊廷弼原本設計的山海關和津登兩道防線卻根本沒有對前線有任何支援。
原因其一是王化貞敗的太快,其二是經撫不和導致關外關內的各自為政。面對王化貞的潰退,執著于經撫不和的熊廷弼犯下了生平唯一的錯誤——也是使其致死的大錯。
“(王化貞)與廷弼遇大凌河。化貞哭,廷弼微笑曰:‘六萬眾一舉蕩平,竟何如?’化貞慚,議守寧遠及前屯。廷弼曰:‘嘻,已晚,惟護潰民入關可耳。’乃以己所將五千人授化貞為殿,盡焚積聚。二十六日,偕初命護潰民入關。”
輕棄廣寧,乃至輕棄關外全部土地,正是熊廷弼的致死之由,他對于敗局沒有一點積極作用,反而因為幸災樂禍而忽視大局,其罪也該死。
廣寧大敗后,熊王二人免職問罪,接替熊廷弼的是王在晉,巡撫一職卻暫時空缺,后由閻鳴泰接任。
王在晉任薊遼經略時沒有巡撫,原本應該是沒有經撫不和這個問題了。但是卻有一位膽大包天的下級官員接替了巡撫頂撞經略的傳統。此人就是時任寧前道兵備僉事的袁崇煥。
王在晉和袁崇煥的矛盾在于明軍的防線要布置在哪里——王在晉堅持退守山海關,袁崇煥則要求恢復國土到寧遠。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袁崇煥就直接把問題上告到了首輔葉向高這里。
但是,遠在京城的葉向高不知道前線的情況,所以拿不定主意。此時,大學士孫承宗就走上了遼事的前臺,“請身往決之”。孫承宗到了遼東前線,考察了實際地理,聽取了各方意見,最終駁斥了王在晉退守山海關的方案,采納了袁崇煥守御寧遠的提議。
“承宗面奏在晉不足任,乃改南京兵部尚書……在晉既去,承宗自請督師。”
孫承宗上任薊遼督師后,督撫不和的傳統繼續上演。孫承宗首先推薦任命的巡撫就是閻鳴泰。結果閻鳴泰無能,又以張鳳翼接任。
沒想到,張鳳翼繼任巡撫后,比閻鳴泰還不如。在孫承宗討論守遼方案時,閻鳴泰的提議是前出覺華島。可以說,在孫承宗最終決定的遼東防線中,也包容了閻鳴泰的建議。但是,張鳳翼卻回到了王在晉的老路,“鳳翼怯,復主守關議。”
從努爾哈赤“七大恨”祭天誓師以來,明軍屢戰屢敗,官員將領其實已經普遍有了“恐金癥”。張鳳翼此議既出,立時得到眾多官員將領的贊同,卻引得孫承宗的不悅。
寧遠修筑完成后,孫承宗上奏朝廷要遼東巡撫移駐寧遠,張鳳翼卻認為這是孫承宗要置自己死地,便與其鄉人云翼、有孚等力毀世龍,以圖撼動孫承宗。
“世龍”就是孫承宗任命的山海總兵馬世龍,張鳳翼進行這番小動作的結果是孫承宗發現之后立即讓他滾蛋,以喻安性替為遼撫。
喻安性與馬世龍是有不和的,但是終究和孫承宗沒有什么大的矛盾。孫承宗第一次督遼時期的督撫不和,以孫承宗兩換巡撫的全面勝利告終。
天啟五年九月,馬世龍輕信線報,遭致柳河大敗,連累孫承宗和喻安性接連被罷免。
高第接任薊遼經略,遼東巡撫一職又再次空缺。寧前道兵備僉事袁崇煥再次越級繼承了經撫不和的慣例,和新任上司高第頂上了牛。
由于柳河大敗,高第一上任就要求放棄關外所有土地,遭到了袁崇煥的拒絕。作為寧前道兵備僉事,袁崇煥管不到錦州一線的事情,因此就堅守在寧遠拒不撤退,“我寧前道也,官此當死此,我必不去”。
次年正月,努爾哈赤大舉侵明,攻寧遠不下,明軍獲得正面戰場第一次防守勝利,袁崇煥聲名大振。戰后,高第因罪被免職,王之臣接任薊遼督師,袁崇煥則升任遼東巡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