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譚弘的大營中,秦修采已經得知大軍中了埋伏,明軍正在開過來的消息。
逃回來的上百士兵都是赤手空拳,回到營地后很多人根本不做停留,從營中穿過就繼續向東逃去,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斗志,只想盡快地遠離隨時可能到達的追兵。
營中的主力都已經被譚弘帶走,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伙夫和老弱病殘,聽說明軍多得數也數不清后,這些人也紛紛跟著一起溜號。
在最初的驚惶過后,與眾不同的秦修采倒是恢復過來,他跑到營地前,伸開雙臂阻攔住幾個逃兵,向著他們喊道:“明軍不可能有上萬,他們都是潰兵,而且饑寒交迫,既沒有營地也沒有食物!”
“立刻把旗號打起來,去山上通知我們的弟兄。”秦修采想起譚弘和自己談論過的軍事形勢。文安之的大軍已經撤退返回奉節,附近并沒有什么具有威脅的明軍主力部隊,雖然譚弘輕敵中了埋伏,不過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秦修采好說歹說,攔住一些敗兵堅守大營,同時派人把封鎖線上的崗哨都撤回營中。
“雖然糟糕,但局面絕不是不可挽回,山上我們還有五百人,調回來守住大營沒問題。明軍在野外挨餓、受凍,就算撤去山上的封鎖讓他們跑掉一部分,我們還是比他們多很多人。明天我們去下游和北岸大營匯合,馬上就去追擊他們,他們沒有船沒有糧食,跑不了多遠。”秦修采一邊在心里權衡局面,一邊盡快地把自己想到的這些和眼前的潰兵解釋,努力喚起他們繼續作戰的斗志:“……比起逃跑,堅守大營不是更安全嗎?”
一定要把譚弘接回來,秦修采知道譚弘才是軍隊的主心骨,他估計譚弘不太可能拋下軍隊去鉆山溝,離開軍隊譚弘不過是一個匹夫而已,只有控制住軍隊才有生機,這么淺顯的道理他秦修采都懂,譚弘肯定不會不懂。秦修采想到這里就急忙向大營旁的江邊跑去,那里還有五條江船,他要立刻出發去接譚弘脫險。
“不許動這船!”秦修采拉著幾個好不容易說服的士兵趕到江邊時,發現自己到的正是時候,有三個人正在解一條江船的纜繩,看來是想乘船逃過江去,秦修采急忙上前攔住。
三個人中有一個是軍官,他抬眼見來人是秦修采這個師爺,就大叫起來:“師爺,大事休矣,趕快跑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胡說!”秦修采急忙把自己剛才想到的又和這個軍官說了一遍,他覺得能發現一個軍官是天降之福,這樣就可以號召更多的士兵堅守大營,配合從山上召回的士兵。他兩只手拼命比劃著,給這個軍官講了一遍當前的軍事形勢,指出只要堅守大營并接回譚弘,明軍依舊是束手待斃,最后秦修采還加重語氣說道:“……賊人沒有幾個,頂多、頂多也就一、兩千之數,我們絕不比他們弱,何況我們還有北岸大營……”
“咚!”
“啊~~~”
一聲沉悶的響聲,跟著是秦修采的一聲慘呼,他對面的軍官沉著臉,狠狠地一棍掄在秦修采的腦袋上,把他當場打昏過去,接著一腳把秦修采踢了出去,繼續動手解纜繩,還恨恨地沖著昏迷不醒的秦修采啐了一口:“窮酸的家伙,誰聽你的!”
士無戰心,敵情不詳,這個軍官好不容易才逃出明軍的截擊,他可不肯冒險留在這里——要是大營沒守住呢?豈不是要給秦修采殉葬!
看到秦修采身后的幾個士兵呆呆地看著,那個軍官又是一聲大罵:“想活命的就快過來幫忙!”
這一聲大罵把那幾個士兵驚醒過來,他們連聲應是,沖過來幫著一起把已經解開纜繩的船推離岸邊,然后紛紛跳上船,在軍官的號子里一起揮漿,把船駛入江中,向著下游的方向離開這個已經無人保衛的軍營。
周開荒帶著二百人趕到譚弘大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營門大開,望望里面空無一人。周開荒進入營中后立刻下令扯下譚弘不久前豎起來的綠旗,重新換上了大明的紅旗。
在這座大營南方的山地上,有幾團紅色的火光變得明亮起來,周開荒朝那幾個地點望了一會兒。剛才捉到的幾個俘虜供認譚弘在這片山上設置了不少崗哨和營壘,看上去這就是其中的幾個。周開荒得知山上還有幾百清兵后,就做好了與他們交戰的心理準備,不過現在看起來是不用了,這幾個大概就是守軍自己點火焚燒放棄的崗哨和營壘,其余的守軍多半也逃走了。
“報告千總,我們又抓到一個活的。”
幾個士兵把神志不清的秦修采拖到了周開荒面前,他們剛才在江邊發現了這個昏迷不醒的家伙,同時還繳獲了四條船。
“拿水潑醒他!”周開荒打量了一下,猜測這個家伙可能是個師爺,也許能問出一些重要的情報。
入夜已經很久了,岸邊的明軍和清軍都不敢舉起火把照明,只能摸黑繼續對峙。樹林中的明軍比較膽大,因為樹林里沒有清軍,所以沒有顧忌,可以打起火把來。此時譚弘身邊還有近三百士兵,他用這些士兵組成一個防御陣勢,背水列陣守著幾百米長的一段河岸。其中的核心陣地由譚弘的親兵和家丁把守,這些人不但悍勇矯健,而且裝備精良。除了這些近衛外,其他的雖然是營兵,但也是譚弘手中比較好的一批兵,很多人都有盔甲,明軍的弓箭對這些士兵不具有太大的威脅,而且他們也有弓箭和火銃等遠程兵器,防守能力一點不比李星漢帶領的那些人差。
“大營的船很快就會來接應我們,”這是最后一段還在清軍控制中的河岸,幾個譚弘的親兵呼喊著鼓舞士氣,讓士兵們能夠堅定地守住:“再堅持一個時辰,我們就能脫險回營,一個弟兄也不會被落下!”
幾個明軍軍官湊在一起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遠處清軍那聲嘶力竭的鼓勁聲不停地傳入他們耳中,對于這幾百困獸猶斗的敵兵,明軍也是一籌莫展。和剛才進行阻擊的明軍一樣,現在譚弘派上百十來人兩頭一堵,明軍就無法通過狹窄的岸邊小路攻打進去,只能和敵人進行消耗。
這種消耗戰對明軍絕對稱不上有利,剛才明軍處于防御地位時,殺死了六十多個清軍,自己才只有一個人受重傷。而隨著李星漢這邊轉入反攻,需要繞過山巖攻擊清軍,明軍很快就損失了十幾個士兵,估計頂多也就殺傷了一、兩個清軍。見狀明軍立刻就停止了攻擊,和譚弘一樣試圖迂回包抄清軍。
可現在已經入夜,林中的道路不適合行軍,為了避免成為靶子,也不能舉著火把一直走到清軍跟前。
“弟兄們都一天沒吃過東西了,能夠堅持到現在就是憑著一股不要命的勁頭,但要是這樣空著肚子再喝一夜冷風,就是鐵打的人也要倒下了。”李星漢憂心忡忡地說。把最后這些敵人包圍在河岸后,明軍士兵都知道勝利就近在眼前,可是這勝利卻怎么也難以最終握在手中,現在士兵們大多疲憊不堪,需要休息和飲食。
而譚弘那些鼓舞士氣的喊話,明軍聽到雖然生氣,但不得不承認譚弘對局面的判斷很準確。要是譚弘的大營里派船把他接走,剩余清軍還有反撲的能力,那明軍的局面并沒有比今天早上改善多少,甚至可以說更差——因為大家的肚子更餓了。
“至少我們宰了幾百個投降韃子的敗類。”有個軍官見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拍著大腿叫起來:“老子殺了兩個,撈回本來了!”
鄧名覺得當務之急是去攻占譚弘的大營,這個其他人也同意,不過路途遙遠,從這邊調兵去肯定來不及,只能盼望東面的自己人已經向譚弘的大營進發。大家估計大營里怎么也會有百多個士兵看家,再加上逃回去的潰兵,就是周開荒把他那隊四百多士兵都帶去也未必能一鼓攻下,當然也不會肯定是攻不下,在成與不成之間。
“唉,本想我們會在河岸邊大戰一場,陣斬了譚弘,然后全軍進攻敵營,怎么鬧成這樣,被堵在這里進退不得呢?”
現在譚弘沒有死,打亂了整個計劃,大部分明軍守在這里,若是被他脫險那就是前功盡棄。可是這個狡猾的家伙不肯突圍只是一味死守,不但牽制住了明軍主力還卡斷了岸邊的交通線。
抱怨歸抱怨,辦法還是要想,最后大家都同意要從兩翼、中間同時對這股孤軍發起進攻,聯絡方法還是響箭。反正對方占據的戰線并不寬,同時發起進攻問題應該不大。不過黑夜里互相之間的聯絡是比較困難的事情,卡斷交通線的譚弘同樣也切斷了明軍的聯絡通道,現在包圍譚弘的明軍只能翻山越嶺交換意見,雖然包圍圈兩端的直線距離只有兩里路,但是摸黑走山路也要很久,一個來回就廢半個時辰的工夫。
再考慮到其他幾隊的軍官也需要溝通,只能靠通訊兵兩條腿跑來跑去聯絡,意見一致后各隊還要進行部署,部署妥當后還要進行通報以便統一行動。
“子夜之前,恐怕是收拾不下譚弘這賊。”這是一群人得出的結論。
“必須要一舉克敵,拿下譚弘的首級,這樣就算周千總沒能打下敵營,我們也能靠這個震懾敵軍,從容脫險。”從最初輕松取勝的巨大喜悅中清醒過來的軍官們,認真地向傳令兵交代著,現在需要各隊明軍都認識到局面依舊險惡,大家必須保持拼死一戰的勢頭才能爭取到生路。
正當明軍緊鑼密鼓地籌備最后一次猛攻時,譚弘一直期盼的船只終于到來了。當鄧名看到江上那點點火光時,明軍的總攻還沒有準備妥當,李星漢見狀就要上去蠻干。鄧名和趙天霸好不容易才把他勸住。李星漢也知道,在目前情況下發起進攻除了多付出傷亡沒有什么益處,若是來船是譚弘的部下,那就意味著今天的行動最終還是失敗了,一旦譚弘逃走,明軍官兵依舊處于絕境。
“等一會兒看清楚再說,也許不是譚賊的船。”鄧名只能這樣安慰心急如焚的李星漢,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希望渺茫,文安之、袁宗第多半都已經撤退得很遠了,不可能在這個時間出現。聽到鄧名這明顯的安慰話,李星漢等周圍的明軍軍官只能報以苦笑。
與之相反,見到江面上的火光越來越近,譚弘的陣地上爆發出一陣歡呼,雖然譚弘謹慎地立刻加以制止,不過他本人也和部下們一樣受到鼓舞。
譚弘意識到船只出現可能會引發明軍的強攻,連忙下令所有的人嚴加戒備。譚弘又想起營里只有幾條船,若是見到船只不足可能會動搖軍心,于是又讓親兵們去呼喊,告訴大家這些船會分批把大家運到江對岸,只要大家服從命令聽指揮,都能平安渡過江去。
譚弘希望激起士兵抵抗的勇氣,從而為他自己爭取平安登船的時間,如果操作得當,跟在他身邊的親兵和家丁也能救出——這些是他最重視和依仗的武力。在譚弘的授意下,本來在靠前位置督戰的軍官暗暗向內側移動,這些軍官都是譚弘多年的部下,是他能夠得心應手掌握部隊的工具,譚弘肯定要為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
江船在黑暗中靜悄悄地駛來,除了船槳撥動江水的聲音,船上的人沒發出任何其他聲響。靠近河岸邊兩軍對峙的陣地,船上的火把熄滅了,似乎是避免遭到敵方的攻擊。此時譚弘清楚地聽見船漿整齊的擊水聲,隱約看見船體的黑影。水聲越來越近,譚軍都屏住呼吸關注著江面上的動靜,興奮地等待著,那些在最前排隨時可能遭到明軍攻擊的清兵,也不時回頭望向水面。
終于,黑夜中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喊聲,譚弘和很多手下都立刻辨認出那是來自師爺秦修采的。
“侯爺!侯爺您在哪?”
心里最后一塊石頭落地,譚弘緊繃了幾個小時的神經一下子放松下來,這段時間雖然他一直能保持自制,但突圍、堅守,逃生、死亡……各種思想斗爭,以及希望與絕望的激烈沖突在譚弘心里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快要不堪重負了。
“我在這里!”
喜悅的譚弘親自大喊一聲回應秦修采的詢問,他身邊同時響起了一片歡呼聲,這是他那些喜不自禁的部下在雀躍。其中有一些即將被拋棄、但目前還被蒙在鼓里的士兵,或者說是因為絕望而自我催眠,選擇堅信譚弘承諾的普通營兵。
“侯爺!”聽到譚弘的回應后,江面上又傳來秦修采的一聲叫喊,不過其中似乎沒有什么喜悅之情,聽上去好像倒是要哭出來一般。
僅僅一聲而已,秦修采的聲音不再繼續傳過來,船槳聲停止了,江面上幾艘船的黑影中有新的火光亮起,像是很多的火把,乍一看有十幾支之多,可絕大多數亮度并不高,似乎沒有正常的火把那么明亮。
“火箭!”
譚弘的一個近衛最先反應過來,失聲大叫,幾乎在他這聲喊叫發出的同時,譚弘就看到那排火光撲面而至,一同襲來的還有颼颼的破空之聲。
“侯爺小心。”
幾個忠誠的衛士一下子擋在譚弘身前,軍隊中響起了驚叫和嘩然之聲,其實火箭的數目并不多,對于鎧甲在身的譚弘近衛來說也不是很大的威脅,其中大多數都落在地上并沒有碰到人,箭頭上的松脂在落地后仍在繼續燃燒,照亮了譚弘和他身邊那些變得沒有血色的面孔。
發這示威性的齊射讓周開荒感到很滿意,因為部署在四條船上的十二個射手反應速度差不多,領頭的箭離弦后,剩下的射手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射擊,雖然火箭不多,但周開荒自認為很有氣勢和威懾力。
滿意的周開荒推了一把被兩個士兵架在船頭的秦修采,低聲喝道:“喊吧!”
秦修采感到隨著這聲喝令,左側士兵架在他后頸上的匕首又緊了一緊,快要勒進肉去了,就再次高聲叫起來:
“侯爺,什么都完了,大營被文督師攻破了,好幾萬的兵馬啊,漫山遍野的都是朝廷的大兵啊……”
按照周開荒的吩咐,秦修采沖著漆黑的岸上大叫,說夔州的明軍殺了個回馬槍,劉體純、郝搖旗、李來亨一個不落地統統于今夜抵達。秦修采在大營失守、自己被俘前就已經看到數以萬計的明軍正浩浩蕩蕩地開過來。
這些喊話聲在夜空中傳得很遠,剛才還興奮的譚弘陣地上此時寂靜得猶如一片墓地,而他們兩旁和更遠的山地上,則爆發了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很快,秦修采帶來的消息被明軍口口相傳,傳遍了廣闊的陣地,環繞著譚弘余部的方圓幾里地上,到處都是雷鳴一般的狂熱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