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昆明城外,鄧名等人已經連續跑到第三個城北清軍營地前。
和前兩個一樣,這個也是吳三桂舊清軍的營地,營地里的清軍也都被昆明城內出現的火光和響聲所驚動,營墻內的空地上站著大批士兵,他們望著城市上空的紅光,臉上都帶著驚恐和不安。
馳近營門,鄧名向衛兵出示了腰牌后,馬上就有人飛奔著進去通報,另外的幾名守衛打開營門,忙不迭地把鄧名一行引進去。
中軍帳眼下已經是燈火通明,主將召集了滿營的軍官,議論著昆明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本來這位將領覺得可能是一般的失火,還派了一隊士兵去詢問昆明需不需要他們進城協助滅火。可是昆明城門守兵的表現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各個城門都戒備森嚴,將領派去的衛士聽到城樓上的人喊話,說是洪經略嚴禁城門進出。
將領和他手下軍官聽到這個回報后都感到今晚的事情里透著一絲詭異,城里沒有百姓,城外沒有敵軍,他們都不明白怎么昆明突然擺出一場如臨大敵的模樣,還隔絕了城內外的通訊。
有人懷疑是有細作放火,不過在永歷朝廷已經遠遁,昆明附近沒有明軍的情況下,清軍兵將也想不出來會有哪路人馬來昆明搞破壞,更想不明白連城外的清軍都無法進城,細作又是如何混進昆明城并鬧出這么大動靜的。聽說平西王的親衛來到了營外,中軍帳內的人頓時都松了一口氣,覺得馬上就可以解開所有的謎團,搞清楚城內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鄧名被引進中軍帳后,立刻掏出了平西王的令箭。和在前兩座營地里的行動一樣,鄧名根本不解答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問題,只是迅速地把想好的說辭吐出:“早些時候昆明城內有人作亂,大帥已經把他們收拾得差不多了,很快城內就會無事了。大帥擔心城外新降的前明軍不穩,已經下令他們呆在營地里不許出門。大帥命將軍就近監視,若是他們有什么動作,將軍可便宜行事。”
聽到城內有亂兵,營帳里一下子就炸開了,鄧名四周都是嗡嗡聲,不過對此他充耳不聞,而是一口氣把該說的話說完。
“城內什么人在作亂?”將領耐心地聽鄧名說完,然后出言問道。這期間他一直仔細地觀察鄧名身上的裝束。
“幾個蟊賊罷了,將軍不必以昆明為念。”說完鄧名一拱手,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就向這位將軍告辭:“卑職還要去其它地方傳令,告退。”
將軍見鄧名口風如此之緊,知道再問下去對方也不會回答,就點點頭把吳三桂的令箭還給他。鄧名再次向這位清將鞠躬行禮,然后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這位清軍將領走到門口,看著鄧名翻身上馬,目送著他們一行十幾個人呼嘯而去。
“什么人在作亂啊?”
鄧名走后,幾個愣頭青軍官還在議論,而穩重一些的則和他們的將領一起遙望著鄧名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來城內的亂事不小啊。”將領嘆了口氣,他對那幾個還沒有明白過來的部下說道:“你們沒看見大帥這些親衛的裝束么?”
如果城內的形勢真像剛才那個親衛說的那么輕松的話,將領覺得鄧名就沒有必要口風那么緊,而鄧名一行那副武裝的行頭更加重了將領心中的不安,以前只有在戰場上才會見到吳三桂的親衛打扮成這個樣子,現在平西王的親衛們都準備拼命了,這城里的事情還能小的了么?
而且城外新投降的明軍有數萬之眾,吳三桂并沒有指出是哪一支不穩,而是要清軍就近監視,這說明平西王并沒有掌握形勢,大局相當的混亂不清。要是這數萬降軍出了問題,而且已經有內應入城,那今晚之事可不能善罷甘休啊。
想到這里將領感到自己開始出汗了,他不敢耽擱,急忙調兵遣將,準備出營監視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營降兵。在這種關鍵時刻,他一定要在平西王面前好好表現,不能讓吳大帥失望。
就像去武庫縱火是鄧名臨時起念一樣,到這些軍營假傳命令也是他在出城路上才冒出的念頭。剛才他看到吳三桂已經喝得大醉,城內起火后估計他也不會立刻想到是誰干的,多半還會認為是意外。一個醉醺醺的人遇到意外失火,吳三桂肯定會把全部精力首先都用在指揮救火上,這倒是個進一步給城外清軍制造混亂的機會。
鄧名聽說剛投降的西營官兵即將被派去攻打李定國,都部署在城西南的幾座營地里,與吳三桂的老清軍是分開的。不知道前西營的將領都是誰,所以不能編造具體命令指明目標,鄧名能做到的頂多是假傳一些非常含糊的命令,讓清軍去自己猜測。一開始鄧名覺得這樣的命令未必有效,但在城外休息的那段時間里鄧名仔細思考了一番,發現自己還是有機會的。
有一句關于人性的判斷鄧名記得很清楚,那就是“任何擁有權利的人都會濫用權力”,鄧名覺得若是給清軍將領傳達明確的命令,讓他們去進攻降軍,反倒不太容易成功,這樣的命令非同小可,清軍將領一定會非常謹慎地詢問細節,要搞明白吳三桂到底為什么會下這樣的決定。
而一旦牽扯到細節問題,鄧名覺得露餡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而如果以吳三桂的名義給這些清軍將領“便宜行事”的權利,那反倒是一個看上去非常合理的命令,還可以避免交代細節。更重要的是,清軍將領會很愿意接受一個這樣的命令,因為這道命令里隱含著吳三桂對受命將領的信任,清軍將領能從中感到一種對自己能力和判斷力的肯定——有誰不喜歡恭維呢?又有誰會認為自己缺乏能力、不值得信任呢?所以鄧名就毫不猶豫地給城外各營清軍送去了平西王的充分信任。
進展比鄧名想象的還要順利,沒有任何將領質疑鄧名帶去的命令——果然沒有人認為自己配不上平西王的信任。很好,現在要做的就是給他們創造濫用權利的機會了,或者說,是給他們一個表現不辜負平西王信任的機會了。
離開北城,鄧名急急忙忙地趕往城南,那里駐扎的都是前西營部隊,鄧名注意到這里的氣氛也相當緊張,顯然他們也注意到了昆明城的變故。
這次鄧名并沒有進入軍營,甚至沒有靠近營墻,而是帶著自己那隊人站在較遠的地方,連馬都不下,只是沖著對面舉起吳三桂的令箭。周開荒打著火把照亮了鄧名手中舉著的令箭,高喊讓里面領軍的將領出來答話。等營墻上有人自報是此營之主后,鄧名立刻朝著營墻上大喊:“平西王有令,昆明失火,為了避免殃及你們,立刻拔營向南二十里扎營!”
一連喊了三遍,鄧名收起舉著的令箭,帶著手下一溜煙跑離了這座營地。
看著那隊全副武裝的吳三桂親衛消失在夜色中,營墻上的西營降將默默地站立良久,終于對身后的衛士下令道:“傳令,拔營,連夜出發,向南二十里。”
“大人,這大半夜的!”聽到命令后,衛士們中間不少人都不滿地叫起來。目睹吳三桂親衛用那種傲慢自大的態度下達了這樣無禮的命令后,不少人都是心頭火起,見長官真要遵命而行,一個個都快要氣炸胸膛。
“昆明城里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事情一定不小。”降將輕聲說道。看到吳三桂親衛那明顯的作戰姿態后,他更深信昆明城里出大事了。作為一個剛剛投降的將領,他知道清軍肯定在懷疑自己。之前吳三桂讓他們作為先鋒去攻打李定國的命令其實也是一種羞辱,不過既然已經投降了,遇到什么樣的侮辱都只好忍氣吞聲。今天看到這些平西王的心腹甚至不打算掩飾對自己的懷疑,這位降將更是感到凄涼,只是為了眾多部下的性命著想,他也不能不低頭:“平西王不讓我們在昆明城邊上呆著,我們就走好了,難道現在是惹平西王不痛快的時候么?”
另外幾座西營降軍的軍營鄧名也是照此辦理,擺出一副“平西王信不過你們,現在昆明城內有事,不想在附近看到你們,你們就是摸黑趕夜路也得給我滾。”的樣子。
或許有些人會奉命離去,有些人會賭氣就是不走,不過就算他們不走,就算舊清軍和新降軍沒有發生沖突,鄧名也沒有任何損失,只是白費了一些唇舌而已。而且事后吳三桂肯定要費一番力氣對這些降將說明情況,向他們解釋這是有人假傳命令,而不是他本人在懷疑他們。如果不逼著吳三桂這么做,自己辛辛苦苦地放一把火,說不定卻被吳三桂掩飾說成是意外事故。只要能迫使吳三桂暴露真相,那就等于替鄧名做了一通廣告。總之,這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火勢直逼糧庫而來,看著那足有十米高的烈焰,清軍人人感覺頭皮發麻。兵營的指揮和糧庫的管事,還有他們手下的幾百士兵、守衛,人人都張著大嘴,看著那火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看大伙兒就要一哄而散,正在這時,突然有一彪人馬疾馳而來,為首的將領大聲呼喊著:“經略大人到!”
來人正是洪承疇帶領的經略親衛。
洪承疇換好衣服走出府邸,就有人跑來報告武庫附近的火勢已經無法控制,駐守在武庫附近的兵丁已經逃離火場往上風區去了,洪承疇派去協助的幾隊人馬也被烈火所阻,根本靠近不了武庫,其中一隊還被發展迅猛的烈火隔絕,現在全隊失去音訊生死不明。
更讓洪承疇震驚的消息是大火已經快燒到糧庫了。對李定國的總攻在即,不但城外數萬大軍出征要帶走很多糧食,而且還需要持續不斷的補給。若是昆明城內的糧食被燒光,那再想從飽經戰亂的云南籌集到足夠的糧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事關即將發動的攻勢能否展開——肯定是無法如期展開了,現在要是還能發起這場攻勢就不錯了——洪承疇當機立斷,率領親衛隊全速趕來糧庫督陣。
洪承疇發覺自己趕到的正是時候,火勢已經蔓延過來,而糧庫周圍的清軍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受驚的蛤蟆,只見傻傻地張著大嘴流著口水,不見一個人站出來設法保衛糧庫。
“立刻把前面的這條街的房子都推倒。”到達現場后,洪承疇沒有任何遲疑,立刻開始下達命令。他指著糧庫和火勢之間的街區,命令兵營的指揮官帶領全部的五百兵丁立刻上前,清理出一條隔火帶來。
“組織人手形成長龍,運水,把這條街上的土都潑濕。”洪承疇說完后馬上轉過身,對身后的倉庫管事交代起任務來:“還有,全速提水,把所有的倉庫前面都淋濕,地面都要澆水,不要有一寸干著的土地。”
現在可顧不得糧食是不是會受潮了,無論如何都要先保住倉庫再說。
洪承疇用最快的語速不停地下達著命令。他有過很多次防火、救火的經驗,雖然今晚的形勢看上去特別的糟糕,但是洪承疇不是第一次遇到前所未有的糟糕局面,而其中大多次都被他依靠經驗、決心和意志所扭轉。
“推平了眼前這片房子,把木頭向左右搬開,引開火勢。”洪承疇一邊說一邊想,他估計士兵會有不小的傷亡,不過與糧庫相比再大的損失也是值得的。糧庫里面儲存的物資事關皇上的統一大業,和這樣的偉業相比,付出任何損失都是值得的。
一旦把火勢從正面引開,洪承疇打算繼續推平兩側的街區,最后圍繞糧庫形成環形的隔火帶,這并不能完全保證糧庫的安全,畢竟對面的火勢看上去實在太驚人了。不過洪承疇還會全力組織人手向隔火帶上澆水,只要堅持下去,火勢終歸會越來越小的,而且……洪承疇仰頭看了看天上的陰云,或許一場大雨片刻后就會來臨。
在鄧名不停地假傳命令,洪承疇緊急組織救火的同時,吳三桂正拼命地往自己臉上潑冷水。大醉之后還沒睡上半個時辰,就被親衛們喊醒。那聲來自武庫的巨響并沒有能夠驚醒吳三桂,火勢剛起的時候心腹將領就自行下令救火,那時他們還沒有叫醒吳三桂的打算。但火勢發展之猛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不但沒能控制住,一轉眼還蔓延了大片城區,部將和親衛們再也不敢自行其是,急急忙忙地把吳三桂叫醒。
連驚帶嚇,吳三桂的酒已經醒過來不少,但他現在感覺腦袋還是昏沉沉的。聽說武庫發生大爆炸后,吳三桂滿肚子的疑惑:這滿城都是自己人,不可能有細作,武庫內部有眾多的防火措施,連燈籠都是特制的,附近還駐扎著幾百士兵以防萬一,怎么就能發生大爆炸,還讓火勢不受阻礙的蔓延呢?
再三確認大火是從武庫燒起來的后,吳三桂突然想起他好像派什么人去過武庫,一問左右果然有此事,他連忙召那個親衛來見,但左右回答那個親衛出去了就沒回來,他們還以為是被保寧千總、也就是趙良棟新收的手下拖去喝酒了。
“這混蛋,不,這兩個混蛋。”吳三桂罵道,他開始懷疑這場事故和自己的親衛、以及趙良棟的新部下有關。
過了沒多久,趙良棟衣冠不整地跑進平西王府。今天他喝完酒后沒有出城而是在昆明歇息。往常吳三桂和趙良棟很少喝酒,這次是為了招待洪承疇,也是為了給即將出征的趙良棟踐行。現在趙良棟也是一個勁地在肚子里喊晦氣。永歷遠遁緬甸,周邊的明軍非逃即降,安寧了好幾個月,怎么稍微放松一下喝了點酒,就突然著大火了呢?
眼看著大火燒得越來越旺,洪承疇那邊派人來通報經略已經親自趕去糧庫督戰了。督戰!洪承疇已經用這個字眼來形容形勢的危急了。吳三桂考慮,是否有必要召喚城外部隊進城協助救火,他用力甩了甩頭,竭力把沉甸甸的不適感驅逐出去。
吳三桂沒有動員降軍,也沒有動員他覺得軍紀不好的幾營兵馬,而是有選擇地挑選了幾個他認為既可靠又忠誠的將領。一時間令箭齊發,親衛們帶著吳三桂的口令從平西王府蜂擁而出。吳三桂抓緊時間喝了幾杯茶,不光是為了醒酒,現在吳三桂腦袋發疼,喉嚨也非常不舒服。
親衛回來得比吳三桂想像的要快許多倍。他正驚訝怎么一轉眼他們又回來了,沒想到親衛先叫嚷起來:他們全在城門口被堵住了,手持洪承疇令箭的人與他們爭論不休,說什么也不讓他們出城。
跟著這幾個親衛一起來的還有城門樓的守兵,他們既不敢得罪洪承疇的人也不敢得罪吳三桂的人,夾在兩撥將領中間一個勁地說好話。他們跟著過來是為了核實身份——洪承疇的親衛說,核實身份后就可以出城。
吳三桂臉色一沉,正要大發雷霆,突然心中一驚,轉身看向趙良棟。后者剛喝了醒酒湯,也在琢磨洪承疇這道命令的含義,兩人都知道洪承疇可不是個荒唐糊涂的人。
二人還來不及交換意見,突然又有一個親兵跌跌撞撞地跑進門來,向著吳三桂嚎叫:“大帥,大事不好啦!城外打起來啦,殺喊聲震天動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