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良棟的氣憤一方面是為了自己。因為鄧名用公開信對吳三桂進行羞辱,讓清廷和天下的文武官吏都對吳三桂的能力產生懷疑,而且這聲勢一成還會對吳三桂的失敗起到夸大的作用。產生這么重大的影響后,清廷不可能不追究吳三桂的罪責,以顯示清廷信賞必罰的原則。對吳三桂的處罰當然會讓趙良棟跟著一起倒霉,如果把吳三桂逼急了,說不定他會為了減輕罪責而把責任往趙良棟身上推。
另一方面,趙良棟很擔憂云南的局面。清軍遭受這個重大挫折后,人心士氣都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這個時候吳三桂若受到責備或者降職處理的話,很容易讓云南清軍的失敗感變得更強烈。縱觀全局,趙良棟認為吳三桂這次進攻云貴的工作完成得相當出色,昆明這次的大亂固然有吳三桂和趙良棟麻痹大意的問題,但也有其他偶然因素,完全歸罪吳三桂不合適也沒有必要。
趙良棟投到阿濟格軍中后沒有幾年就因為功勞抬旗,他對八旗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滿清的節節勝利讓他感到快樂和滿足。以趙良棟看來,李定國只差一口氣了,現在清廷的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給昆明派來支援,特別是云南清軍急需的糧草,不惜一切代價從兩廣、貴州等地火速發來。同時不要追究吳三桂的責任——當然也不要追究自己的,安撫西南清軍的情緒,給李定國以最后一擊。
吳三桂則顯得比趙良棟平靜得多。當他聽說鄧名詐傳“便宜行事”的命令就有些驚訝,覺得這小子年紀不大手段卻蠻狠辣,公開信又加強了吳三桂的這個印象:如果鄧名寫了一封得意洋洋、宣傳戰果的檄文,那么地方上清廷官吏的第一反應就是本能地懷疑。但鄧名這封信的前半截只是寥寥數語,說諸多行動都是他主持的,對戰果一字未提,后半截又暗示這些行動都大獲成功,讓接到信的人生出好奇、探究之心。
“信封上都寫明了叫‘公開信’,此人并非有意欺瞞,確實是我沒有多想。”吳三桂看上去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鄧名寫的東西內容如此驚人,廣泛傳播開一點也不奇怪。此外就算沒有傳播到民間,僅僅為官場知曉,對吳三桂來說也夠糟的了:“有了昆明的前車之鑒,我還對他如此掉以輕心,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吳三桂覺得從軍事上看,云南的戰局已經變得難以挽回,如果想減少損失,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放棄云南,讓大軍返回貴州就食。當然離開以前要對云南進行徹底的破壞,凡是不愿意遷走的百姓都要當作敵人對待,這樣云南就會失去供養明軍的能力。清軍在貴州養精蓄銳幾年,再次出擊云南,可以把明軍再次打垮。
不過軍事角度不是看問題的唯一角度。這次遠征云貴前,清廷一再對吳三桂表示,只要能夠消滅永歷朝廷,將來云貴就交給他打理,讓他成為類似朝鮮王的藩王。軍事行動進展順利的時候,清廷更是多次重申這個獎賞,讓吳三桂再接再厲,早點把他應得的藩王領土拿到手。
因此對于云南、貴州的地盤,吳三桂已經是看成了自己財產,永歷和李定國就是和他爭奪家產的敵人。這期間永歷朝廷還來過說客,想用“兔死狗烹”的理由勸說吳三桂“養南明自重”,但吳三桂對這些說客不屑一顧。首先,清廷的信用是不錯的,而且這份賞賜吳三桂要和很多漢人將領分享,他覺得清廷不會一口氣得罪西南眾多將領;其次,永歷和李定國只要還活著,就會不斷地騷擾云南,為了這次遠征清廷已經拿出了很多資源,以后對永歷和李定國的征討主要靠云貴出力,在已經把云貴視為自己所有的吳三桂眼里,養南明就是要自己掏腰包而無法從清廷那邊要到更多的軍費,這種虧本的買賣吳三桂是肯定不干的。
正是因為這種心態,之前吳三桂一直希望盡快解決南明問題。攻破昆明后,吳三桂已經設法把兩廣的援軍轟走了,他不希望這些肯定要離開云貴的客軍繼續呆在他未來的土地上白吃白喝,吳三桂也料定他們不會善待地方百姓。也確實正如吳三桂所料,那些將來會和吳三桂分享云貴地盤的將領對地方民生最關心,軍紀也最好,而那些肯定會離開的客軍則大肆劫掠地方。軍紀最差的兩廣援軍一路禍害地方,在被吳三桂轟走后還順手把歸途上的云南百姓都強行擄走,吳三桂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的主人耿繼茂的授意。
還有趙良棟等人率領的客軍,吳三桂同樣滿心盼望這些軍隊盡早離開云貴,永歷朝廷被消滅了,趙良棟之流的客軍也就沒有理由繼續呆在云南不走了。直到昆明大火前,吳三桂和趙良棟的目標還很一致,他們都迫不及待地要消滅永歷和李定國。不僅僅如此,吳三桂還在籌備針對水西安氏的軍事行動,多方施加壓力,定要逼得安氏起兵響應殘明和李定國。吳三桂已經打定主意,要一勞永逸地把這些盤踞在云貴上千年的土司都剿滅了,確保自己將來會是這片領土的唯一主人。
不過這幾天吳三桂對是否立刻消滅永歷朝廷和李定國變得猶豫起來。他估計清廷會因為昆明大火而責罰自己,但這個責罰到底會有多重?經過仔細斟酌,吳三桂發現自己可能不會有多大事,他不信清廷會剝奪自己一切權利職務,吳三桂是十幾年前獻山海關給清廷的大功臣,有這個功勞在,清廷就不可能過重地處罰自己,更不用說吳三桂還有軍隊部下。只要兵權在握,加上當年獻山海關的舊功,吳三桂就算被問罪也不會太慘,不會沒有翻身的余地。
但許諾的云貴封國是不是都能保住就不敢說了。自孔有德、尼堪之死以后,昆明大火是清廷最大的一次失敗,吳三桂覺得清廷在盛怒之下說不定就會剝奪自己的藩國,或者從云貴兩省封地中減去一省,如果這樣,那吳三桂拼命攻打永歷和李定國又是圖什么呢?
前兩天吳三桂還在猶豫,他有兩個選擇,或者寄希望于清廷不會剝奪藩國或是減少封地,隱瞞罪責保住西南大軍統帥位置,繼續討伐永歷朝廷;或者以退為進,先把所有的罪責扛下來,等清廷氣消了,感覺永歷朝廷非吳三桂出馬不能討滅因而重申云貴的封賞時,再出力討伐永歷朝廷,才符合吳三桂的最大利益。可是他又擔心萬一自己后退了,其他人把永歷朝廷平了,那么藩王的位置就落到別人口袋中了。
但鄧名的這封公開信讓吳三桂不用繼續彷徨了,事情已經不可能大事化小,吳三桂此時已經在盤算自己的“以退為進”應該退到哪一步為合適。唯一要籌劃的就是,在他韜光養晦的時候,一定要竭盡全力保證其他人無法把永歷朝廷給滅了,這樣清廷就遲早還得重提給自己的藩王獎賞。
當然這份心思吳三桂不打算對趙良棟這條滿清的忠犬明言。從軍事上講,從云南撤退時應該進行焦土政策,殺光不肯撤退的百姓,焚燒一切搬運不走的物資和設施,就像吳三桂打算對建昌做的一樣。只是吳三桂還在籌劃著未來把云南納入囊中,在云南進行焦土政策就等于燒自己的家產,吳三桂還是寧可留給李定國——只要將來再拿回來就好了,反正李定國同樣是不會在云南進行焦土抵抗的。
見吳三桂不支持,趙良棟一個人罵鄧名也罵得沒意思,就把話題轉回到軍事上:“末將認為應該從速從貴州和兩廣要糧,盡快平定省內的亂事。”
“再有五天,大軍就要斷糧了。”吳三桂對迅速消滅李定國已經失去興趣了,如果后者有被別人消滅的可能,甚至很難說吳三桂會干些什么:“就是把貴州的糧食調過來也堅持不了多久。至于廣東,靖南王和鎮南王(尚可喜和耿繼茂)會把他們的軍糧借給我?”
“這期間請朝廷重開長江航運,多多地從江南征發丁壯,給我們補充糧秣。”趙良棟承認云南的清軍目前很困難,但是李定國同樣很困難,咬緊牙關堅持下去還很難說誰先挺不住。
但吳三桂依舊搖頭:“遠水救不了近火,要是把貴州的糧秣耗盡后,江南的糧食還沒有到,那西南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大帥的意思就是撤回貴州?”趙良棟當然對吳三桂的打算非常不滿,而且放棄一省土地也不是什么小罪。
但吳三桂估計清廷不會把他往死里整,在處罰有上限的情況下,把所有的罪責集中一次性解決反倒對自己更有利:“大軍先退回貴州就食,等江南糧秣到了再進攻云南又不是什么難事。”
吳三桂和趙良棟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只好約定明天再議,屆時把眾將都召來一起研討當前的云南軍事形勢。
趁著全體會議召開前,吳三桂和趙良棟各自去說服其他將領,沒有了另外一個死心塌地忠于清廷的洪承疇的支援,趙良棟的工作非常不順利,幾乎找不到支持自己的同盟軍。而吳三桂不同,他的嫡系與他有共同的利益。吳三桂不愿意用嫡系去拼命,他們自己也不愿意在看不到回報前就把賴以在亂世謀利的本錢花光;就是非嫡系中那些想留在云貴的,也紛紛贊成吳三桂的意見:現在支持吳三桂將來就能指望得到吳三桂的回報,吳三桂不想把老本拼光,他們也一樣;還有一批人是將來要離開云南的客軍,看到吳三桂都不想拼命,怎么可能指望他們拼命?
第二天的軍事會議上,吳三桂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易擊敗了孤家寡人趙良棟,后者的計劃也確實沒有什么說服力,洪承疇還有可能迫使兩湖、兩廣緊急供應軍糧,趙良棟卻不可能有這個能力。大家一致同意在軍糧徹底耗盡前動身返回貴州,甚至還有人向吳三桂建議把趙良棟留下守昆明。吳三桂可以說自己并沒有徹底放棄云南,把相當一部分責任轉嫁趙良棟,大家把軍隊和軍糧都帶走了,趙良棟獨自留下能守住昆明才是怪事,到時候他若不肯死守也只有逃回貴陽一途。
不過吳三桂倒沒有把事情做得這么絕,反正他受到的責罰肯定有上限,就是把放棄云南的責任大包大攬下來也無所謂。現在他需要趙良棟和自己在昆明大火一事上守望相助,將來再次入侵云南的時候也可能還要用到趙良棟的才能。就算不用趙良棟,也可能會需要其他客軍的協助,吳三桂樂得做一個人情。
在寫給清廷的上書中,吳三桂承認昆明遭到了極大的損失,軍隊眼看就要斷糧,為了保住更多的軍隊,吳三桂下令云南清軍暫且退向貴州。他表示西南將佐都是奉命行事,他愿意承擔放棄云南這個決策的責任——既然要賣人情,干脆賣個痛快——吳三桂就是這么打算的。
十幾萬清軍退到貴州,單靠一省是肯定養不起的。清軍放棄云南后李定國多半會回來,當然聲勢遠不能和丟失云南前相比。如果殘明有卷土重來的意思,那么清廷當然不能讓吳三桂自己掏腰包和明軍打下去,肯定會撥給更多的糧草和軍餉。
有了清廷的物資支援,吳三桂覺得自己就可以忍上一些時日,等到清廷重新保證自己的藩王地位和云貴領地后,吳三桂就可以再次發起進攻了。先拿上清廷幾年的糧餉也不無小補,算是讓北京替自己分擔一些昆明大火的損失。若是清廷企圖讓其他將領來爭奪封藩云貴的功勞,吳三桂坐鎮貴陽,一定能讓所有的競爭對手吃不了兜著走。
外圍防御圈上的清軍大多不是吳三桂嫡系親信,吳三桂作出決定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通報那些不在昆明的親信部隊,而那些非親信的部隊自然會稍微晚一點。如果李定國沒能迅速做出反應,大家應該能平安撤回,若是李定國反應迅速,有非嫡系部隊斷后,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也都能帶領全軍回到貴州。
返回建昌的路上,鄧名一行走得并不算快,此時他們也不清楚昆明大火的全部戰果以及對建昌軍造成的影響能有多大。鄧名決定慢慢走,留出時間,讓消息能夠先傳到建昌,他本人要先觀察一下馮雙禮的反應再做定奪。
這段時間里,鄧名除了總結經驗教訓,就是每天抽一點時間教周開荒、李星漢等人識字。當他們挖掘南下途中掩埋的糧食時,發現這些糧食已經被人動過,減少的數量也超過了一個人的食量,大家都很高興,看來劉晉戈和袁象二人都平安無事。
在磨磨蹭蹭的鄧名等人返回四川行都司境內以前,昆明大火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在西南大地上傳播開來,一同傳播開的還有鄧名的公開信。早在北上的西營軍隊抵達建昌前,馮雙禮就得知了這場事變的大概情況,并且迅速派人告知狄三喜——后者仍在和那個清軍千總糾纏不休,袁象和劉晉戈目前也被狄三喜好吃好喝地供在營中。
西營北上部隊的先鋒此時已經踏入四川行都司境內,他們派遣來建昌的使者就奉命向馮雙禮詢問這個鄧名的身世和履歷——現在西營部隊倒是相信吳三桂所說的誤會了,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降而復叛,在昆明城下殺了吳三桂的人,再次投降過去估計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而且這些人對鄧名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昆明大火讓不少本來絕望的人又生出清軍也不過如此的感覺,居然能被十幾個人攪得大亂。
狄三喜接到捷報后,心里的高興那就別提了,以前對鄧名只字不提的狄三喜現在整天就把鄧名掛在嘴邊,和部下講、和新投降過來的清兵講,唯恐有人不知道洪承疇、吳三桂和趙良棟也在鄧名手下吃了大虧。每次替鄧名鼓吹一通后,狄三喜還忘不了加上一句:“本將當初在建昌,也曾被鄧先生帶著十九個人打敗過。”
怎么樣?十九個!比鄧名用來對付昆明那三個家伙的人還要多兩個。而且這幾位明星運動員上場后,狄三喜突然發現能參加這場比賽似乎也不算什么丟臉的事情了,說不定自己的良將之名因此能傳遍天下了——他狄三喜被鄧名的重視程度和洪承疇、吳三桂還有趙良棟差不多,都是要親自出手對付的。
美中不足的是,良將狄三喜還是沒有能夠攻下東川府第一座清軍據點。不知道對面的營地里是不是有個打獵能手什么的,清軍那邊總是能獵到一頭鹿之類的大型動物,前些天還打到過一頭野豬。由于大部分清兵都已經向狄三喜投降,對面清軍據點靠著這一只、兩只的大獵物繼續茍延殘喘下去。而狄三喜營中要吃飯的嘴太多,主要精力也得放在捕獵上,而不能全力去干擾對方打獵。
不過狄三喜已經不打算繼續這樣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他決心借昆明大捷的東風,對清軍營地發起雷霆萬鈞的攻勢,一舉結束曠日持久的東川府攻防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