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化鳳宣讀了秘旨后,管效忠和蔣國柱就垂頭喪氣地帶著本部兵馬返回南京,新任的江南提督梁化鳳把他們送到蘇州府邊境,然后回頭安撫軍心,與那些新的部下拉交情。看到前不久還對自己奉承不休的文武官員們現在如同躲避瘟疫一樣地躲著自己,蔣國柱心中氣恨難平,暗暗發狠說將來一定要給這些小人些顏色看看;但管效忠像是已經完全看開了,聽到蔣國柱的私下抱怨后,他平淡地說道:“換我是他們,也會如此的,這已經不干我的事了。”
正如順治預料的,蔣國柱在離開蘇州府范圍后,又開始騰起希望,認為朝廷對他們的處理未必很重,很可能只是罰銀、降職而已,畢竟他們最后還是擊退了鄭成功。蔣國柱再次找到管效忠,偷偷猜測朝廷會給他們什么樣的處罰,但管效忠仍是一副灰心喪氣的模樣,搖搖頭,依舊還是那句話:“朝廷怎么處置我們,不干我的事,我只要聽命把部隊帶回江寧就好。”
兩人和他們的本部軍隊磨磨蹭蹭地剛踏入常州府境內,就見到沿江的烽火臺被盡數點燃了。蔣國柱正驚疑不定的時候,南京的求救使者者發瘋一般地趕來,稱鄧名統帥數萬大軍,突然殺到南京城下,兩江總督郎廷佐失陷敵手。
“鄧名不是在湖廣么?他怎么飛過來的?”蔣國柱聞言大驚,不能置信地問道:“而且數萬闖賊,是怎么潛行到江寧城下的?”
作為前江南巡撫,蔣國柱對清軍的部署非常清楚,知道在鄭成功退向崇明島后,兩江的水師已經悉數趕去蕪湖,對張煌言的浙軍展開圍追堵截。不久前雖然聽說清軍在安慶受挫,但這與大局無損,清軍仍然穩穩地把南京上游的長江江面控制在手中。
“肯定沒有數萬人,”管效忠聽聞此事后,好像也恢復了一些精神,他立刻做出了判斷:“一定是在夸大其辭。數萬兵馬每日消耗的糧草不提,沒有長江他們怎么運輸輜重?就算他們有足夠的騾馬和車輛,走陸路那是多么大的動靜?肯定早就被發現了。這一定是少數流竄的潰敵,也沒有什么武器輜重。”
“那他們怎么打垮江寧城下的我軍,還把總督大人抓走了?”雖然管效忠的戰斗經驗遠比蔣國柱豐富,后者也一向相信他的判斷,但形勢突然大變,他還是很難相信這是一支潰兵能做到的。
“多半是總督大人沒有防備吧,就好像我們打鄭成功那樣。”管效忠口氣淡淡地說道。他從皇太極時期就給滿清賣命了,松山、錦州之戰都曾參與,經歷大小數十戰,入關后曾十幾次作為指揮官與明軍交戰。正是因為這眾多的功勞和豐富的軍旅經驗,清廷才會任命他為江南提督,為滿清把守要害之地。
蔣國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對管效忠嚷道:“好機會啊,我們星夜趕回江寧解圍,救出總督大人,這是老天送給我們立功贖罪的機會啊。”
“沒用的。”管效忠搖搖頭,他覺得這已經不是立功的問題了,而是滿洲八旗覺得自己欠他們一筆血債。這幾天來管效忠仔細思考過,滿洲八旗并沒有多少人,大都沾親帶故,鎮江一戰四千滿洲八旗兵陣亡,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旗丁,差不多都有或遠或近的親戚、熟識的朋友喪生,肯定不會有人說自己的好話。管效忠看了一眼興奮的蔣國柱,覺得這個難兄難弟都要比自己的情況強,畢竟管效忠是一軍的統帥,是戰敗的第一責任人。
聽管效忠說完理由,蔣國柱也呆若木雞。之前他還向鰲拜、索尼等皇上的心腹大臣行賄,希望他們能幫自己美言幾句,可這兩個人也有遠房的子侄,或是寵愛的旗中奴才戰死。
“再說,蕪湖的駐軍聽說后,肯定會立刻回師江寧,他們順流而下可比我們快多了。”管效忠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蔣國柱最后的僥幸心理:“我斷定鄧名沒有輜重糧草,兵力也十分薄弱,估計用不了兩天就會被看破虛實,等不到我們回師就會再次被趕走。唉,這都與我們無關嘍。”
蔣國柱和管效忠共事很久,知道對方在軍事問題上言必有中。鎮江之敗,主要是因為鄭成功兵強馬壯,統帥才能也非常了得,并不能因此就說管效忠無能。但蔣國柱仍有些不甘心,還是盼望管效忠判斷有誤,盼望如果蕪湖的清軍反應遲鈍,沒有能夠及時給南京解圍。蔣國柱更希望管效忠對朝廷的猜測有誤,皇上會因為他們擊退鄧名而寬恕二人。
在常州府又走了三天,新的消息傳來,管效忠的判斷沒錯,清廷的水師果然悉數返回南京,但結果是被鄧名一網打盡。除了水師以外,江西赴援南京的綠營也統統被殲滅。這個結果自然讓蔣國柱目瞪口呆,管效忠也是莫名其妙,經過仔細詢問后,兩人才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請。
從蕪湖趕回南京后,連日奔波的清軍相當疲勞,見到先期到達的岳州副將胡老小已經修起了大片的營地,營墻堅固,而且還是雙層的,壕溝也挖得相當深,內外兩側都布置了鹿角。清軍都相當高興,覺得這胡老小雖然膽小,但也有膽小的好處,這么堅固的營地足抵得上十萬大軍。
官兵們進營后倒頭就睡,想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與明軍交戰。但不想給大家準備營地的胡老小,真實身份竟然是興山巨寇李來亨。當夜闖軍火燒連營,和浙軍一起利用營墻包圍了大亂的清軍——原來李來亨修那么堅固的工事是給清軍準備的。營中有不少悍勇的將士,要不是明軍修筑了雙層的營墻和壕溝,雖然事起突然,但這些江西和南京的精兵也未必就會被明軍一網打盡了。
最倒霉的恐怕是兩江總督的標營,他們本來去巢湖追擊張煌言,殺散了跟隨在張煌言身邊的親衛,雖然沒有追到張煌言本人,但也成功地完成了南京交給的任務。標營得勝返回蕪湖后,還沒坐穩就得到南京遇險的消息,就又急匆匆地乘船趕回,結果也一起遇難。
“太卑鄙了!”蔣國柱怒發沖冠,大罵鄧名和李來亨已經無恥到極點了。
“這干我們什么事?”看起來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管效忠動容了,他平靜地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然后繼續帶領兵馬向南京前進。
“管大人有何妙計”蔣國柱冷靜下來后,急忙詢問道。
“我沒有什么妙計,皇上讓我帶本部回南京,我就回南京。”管效忠答道。
“那南京城外的賊人怎么辦?”
“不干我的事,反正我把部下帶回南京就完了,然后等候朝廷發落。”管效忠頓了一頓,又道:“朱洪武修建的城墻,絕不是輕易能攻破的,他們這么點人,能做得了什么?最后還是要退兵。”
鄧名和李來亨隨后幾天一直沒有動靜,明軍也沒有力量包圍南京,甚至連像鄭成功那樣半包圍南京都做不到。管效忠和蔣國柱帶兵順利抵達南京城北,他們二人無意與城外的明軍交戰,守軍也認得二人,打開城門讓他們入城。
梁化鳳展示的那封圣旨只是把蔣國柱革職留任,本來到了南京這個留任也就留到頭了,自然有兩江總督收拾他。但現在郎廷佐被明軍抓去了,留任的蔣國柱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兩江總督衙門,把南京的大權拿到手中。
蔣國柱接手后,首先便詢問馬逢知何在,結果竟然發現囚車根本就沒到南京——馬逢知被捕后,他的一些心腹手下就在押送隊伍的后面跟隨。這些和馬逢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軍官本想到南京行賄官員,看看能不能幫長官逃脫。但得知鄧名大敗南京清軍的消息后,押送囚車的士兵也人心惶惶,偷偷跟馬逢知的部下一商議,就橫下一條心劫囚車。他們化妝成明軍,偷襲了驚慌的押送部隊,把馬逢知和那些被捕的親衛都放了出來。
有幾個押送士兵逃了出來,蔣國柱略一詢問就猜出了劫囚車的那些人的真實身份,腦門上的汗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鄭成功退出崇明島以后,管效忠就斷定馬逢知已經錯過了倒戈的最佳機會,閩軍大敗會讓馬逢知難以說服手下跟著他一起反正。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底氣,管效忠才敢對馬逢知下最后通牒,讓他離開軍隊來蘇州拜見自己。
但現在情況又和那時大不相同,鄧名把南京附近的清軍消滅得干干凈凈,馬逢知的部下恐怕又會生出造反的膽量來。而且現在馬逢知本人也很清楚清廷不會放過他,潛逃后的去向不問可知,肯定是趕回吳淞府煽動部隊,要與清廷拼個魚死網破了。
現在身邊沒有其他的可靠伙伴,蔣國柱只有繼續去與管效忠商議對策。但管效忠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稱這是新任江南提督梁化鳳的事情,看上去管效忠連把這個消息通知梁化鳳的興趣都沒有。
蔣國柱實在看不下去,拍案呵斥了管效忠幾句,說他完全不把國家大事放在心上,辜負了先帝和皇上的隆恩。管效忠也不和他廢話,當即請衛兵送客,宣布他要閉門思過,靜候朝廷的處罰。怒氣沖沖地從管效忠府上離開后,被風一吹,蔣國柱的頭腦也清醒過來一些,他低頭想了想,最后也沒派使者去蘇州向梁化鳳發出警報。
第二天,蔣國柱又一次登門拜訪管效忠,這次他帶來的還有朝廷的另一份旨意——他從郎廷佐的衙門里找到的。
“皇上要抄我們的家啊。”見到管效忠后,蔣國柱剛哆嗦著把圣旨拿出來,就再也忍耐不住,撲在管效忠書房的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抄家就意味著奪去一切財產,至于親屬,妻子或許還能保住,而妾多半也要歸了別人了。蔣國柱知道抄家總比殺頭好,理論上還有復出的一天,但那也只是理論上而已。一般情況下,若是皇帝歲數很大了,熬到皇帝殯天后,新皇帝或許會起復一些落魄的舊臣子,讓他們感恩戴德,加倍努力地做事。但現在順治皇帝才二十多歲,蔣國柱感覺自己是肯定熬不到那一天的。而只要順治皇帝還坐在龍椅上,就不會啟用一個如此重重懲罰過的罪臣——別說什么不會心存怨望,從高官顯爵到一無所有,每個人都會有怨恨。
管效忠一言不發,把密旨拿過去看了起來。他的處罰比蔣國柱還要重,竟然是發配給一個包衣奴為奴。看完后,管效忠長嘆一聲。包衣奴的生活很悲慘,連自己的妻子都常常被主子侮辱,而遇到這種事時,包衣還要陪著笑臉。如果管效忠成為一個包衣奴的奴才,他可想而知自己的家人會有什么樣的下場,順治將他置于一個可以被任意欺凌的地位上,任何一個旗人都可以無所顧忌地去侮辱管效忠,發泄心中的憎恨,或許還要加上以前見到他這個漢軍旗人飛黃騰達時的嫉妒。管效忠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她們肯定沒有機會嫁人了。更不用說兒子,在狠狠地羞辱過自己后,那么多仇家肯定會有人想斬草除根的。
身旁的蔣國柱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可管效忠卻是欲哭無淚。
正在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候,突然有總督衙門的官吏找來,說是城外的明軍派來使者,要與南京進行談判。
蔣國柱抹干眼淚,無論如何現在他還是南京的最高長官,如果被官吏看到他這個樣子,估計城內的人心就散了。
“管大人不去嗎?”革職留任的管效忠暫時仍是城中的最高軍事指揮官,蔣國柱隨口問了一句,但馬上就后悔了,自嘲地笑了一聲:“這不關管大人的事,唉,其實這干我什么事啊?”
說完蔣國柱整理了一下官服,就要離去,不想管效忠竟然開口了:“我陪蔣大人去一趟吧。”見到蔣國柱奇怪的眼神后,管效忠苦笑一聲:“出門走走,透透氣,不然明天蔣大人就可以來給我收尸了。”
兩個人來到總督衙門,看到鄧名放回來了兩個低級的被俘軍官,同時派來一個使者,表示明軍打算交換俘虜。
本來鄧名之前一直想做這件事,但江寧知府自認地位太低,不敢作主。昨天鄧名又派人在城下喊話時,知府讓人回應說巡撫大人回來了,于是今天鄧名就派來了使者。
閩軍的戰俘大部分都被郎廷佐殺了,但是余新、甘輝等被俘的高級將領還關在大牢里,等候北京決定押送京師或是就地處斬。鄧名表示愿意用被俘的清軍將領來交換余新、甘輝等人。這幾次戰斗鄧名抓了好幾個總兵、副將級別的清將,至于參將、游擊之流更是人數眾多。
聽明白鄧名的意思后,蔣國柱臉色一沉,就想回絕了對方的要求。清軍將領大部分不把士兵當人看,高級官員也很少把將領當人看,平常客客氣氣的那是因為還用得著,現在這些將領都被明軍俘虜了,部曲也全軍覆滅,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那蔣國柱還在乎他們的性命干什么?而且余新、甘輝這些俘虜都是功勞,要是把他們交出去那么功勞就沒有了,蔣國柱當然不會用值錢的功勞去交換一文不值的本方俘虜。
蔣國柱正打算慷慨激昂一番,痛罵鄧名癡心妄想,宣稱這些將領不肯殺身成仁,都是辜負君恩、貪生怕死的叛徒。
這時卻突然聽到管效忠嘆了口氣:“可憐啊。”
這聲感嘆也觸動了蔣國柱內心深處的一根弦,讓他突然感到一陣酸楚。明軍使者剛剛報出的名單中,有幾個也曾和蔣國柱把酒言歡,曾經為他鞍前馬后地效力。現在蔣國柱家破人亡在即,這些曾經的老部下也在敵營中朝不保夕——蔣國柱突然升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而且我現在要功勞還有什么用?”蔣國柱心酸地想著:“皇上發秘旨給郎廷佐,要抄我的家,把我押送京師,余新、甘輝他們的功勞再大,也與我沒有半點關系了。罷了,罷了。”蔣國柱想通此節后,就打算和明軍的使者認真商議一下,用甘輝、余新等人多交換一批清軍將領回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就算用這個為我自己買些人情吧,希望他們將來能念著我的救命之恩,當我上門時能接濟我些錢財,讓我一家老小不至于流露街頭、饑寒交迫。”
見在場的兩個清廷文武大員都露出同意的跡象,鄧名的使者很高興,趁熱打鐵道:“若是牢中還有其他福建士兵,我家提督也想一并贖回,兩個換一個、三個換一個都可以。放還之后,我家提督也會把兩江總督還給貴方。”
“什么?”蔣國柱大叫一聲。
不等蔣國柱出言反對,這么多天來一直無精打采的管效忠突然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向使者怒喝道:“癡心妄想!總督大人受國恩深重,對皇上忠心耿耿,他就算沒有機會殺身成仁,也絕不會同意我們為了他的平安回來就釋放海逆的!”
“管大人說的好哇。”蔣國柱搖頭晃腦地贊嘆了一聲,緊接著就指著使者向衛兵喝道:“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