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蘭一時間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劉晉戈也沒有了主意,見狀鄧名就讓他們回去再想,反正鄧名絕對要維持紙幣的信用。
幾天后,鄧名又召集了心腹們議事,熊蘭這次也有機會參加,雖然衛士們都對他顯得有些輕蔑,但熊蘭也不在乎。
首先談到的還是經濟問題,見鄧名如此為難,就有人提出采用專賣的辦法來回收發出去的欠條。鹽鐵不必說,包括農具、布匹、衣服在內的所有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都由都府衙門負責生產,一概不許平民自行買賣,而所有這些物資都要收欠條。
話還沒有說完,任堂就率先表示反對:“鹽鐵也就罷了,但其他的東西怎么可能都由我們來組織生產?如果衣服做得不夠,那么就會有百姓受凍;如果農具不夠,那就會影響生產。如果做得太多又該怎么辦?”
“每個人都必須買,按人頭算。”提出建議的那個衛士還有些不服氣。
任堂冷笑了一聲,這時其他人也聽出不妥來:“這不是變相收稅嗎?收重稅不就和提督的意思相違背了嗎?”
“不光有這個問題,我們現在鐵、布都有限,棉花還要靠從湖廣走私這個供應給軍隊的盔甲和武器不同,做一大堆用不了的東西出來,我們有那么多的生鐵和棉花好浪費嗎?”任堂大聲反駁道,轉過頭對鄧名說道:“此事玩玩不可。”
鄧名感覺這聽起來有點像配給制,他感覺在物資相當匱乏的情況下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不過那需要相當精密的計算,負責執行的官僚系統也需要經驗和效率。但無論是數學人才還是官吏人才,鄧名眼下都比生鐵和棉花更缺乏。
趙天霸猶豫了片刻,也說出了他的看法:“當年孫可望倒是用類似的辦法治理過云貴……”
據趙天霸介紹,孫可望就曾建立過大批的工房,如果士兵和百姓的裝備、工具受損,就送到工房去修理,工匠會在規定的時間內修好;如果某戶需要農具之類的東西,也會由工房負責生產。
“但孫可望實行的是軍屯。”孫可望對云貴的治理相當于一個放大版的軍屯制度,他確實提供給西營大量的軍用裝備和生產工具,但產出全部歸西營所有,和鄧名先行的制度完全不同:“而且孫可望和提督也是完全不同的人,無論是工房的工匠,還是屯田的農兵,如果達不到孫可望的要求,他是一定會殺人的,提督能夠狠的下心和孫可望一樣嗎?如果達不到要求的數量或質地不好,就要被處以從鞭撻到剝皮的刑罰。”趙天霸說道:“卑職很懷疑提督能否做到。”
“我做不到,”鄧名立刻答道:“你不用懷疑了,而且都府現在有這么多人給我殺么?”停頓了片刻后,鄧名又問道:“清軍攻入貴州的時候,這些工匠和農兵應該不會拼命抵抗、誓死保衛朝廷吧?”
“這個卑職就不知道了。”趙天霸搖頭道:“那時卑職已經在奉節了。”
“嗯。”鄧名不再追問,而是說起另外一個議題:“劉帥他們已經答應了我的要求,同意接受五千戰俘,同時讓他們手下的五千輔兵退伍。”
熊蘭提出用戰俘交換軍方的輔兵時,鄧名還拿不準這不是一個好主意,畢竟這是軍隊,理論上應該由更可靠的人來組成。所以當鄧名向劉曜提出交換人員時,還擔心對方會不同意,沒想到劉曜、楊有才他們都認為這個提議相當合理。在軍方將領看來,讓這些新抓到的俘虜在田間勞作才更危險,因為百姓難以控制,容易私下進行串聯;而在軍中,這些輔兵本來就是苦力,還要受到各種軍規的制約。對這些輔兵來說,軍營更像是一座大監獄,只要持有武器的戰兵是由可靠的士兵組成就很安全。再通過分化瓦解,提拔心向明軍的積極分子等手段,一段時間后自然就慢慢轉化了。
劉曜和楊有才雖然不像賀珍那么有經驗,但聽上去也知道不少對付俘虜的辦法,聽他們講完后,本來有些擔心軍隊安全的鄧名轉而同情起那些即將入伍的俘虜了。不過鄧名也知道自己還沒有什么資本,不能同情心泛濫,所以就決定暫時不過問劉曜他們打算如何治軍。
“暫時沒有解決軍屯的辦法,我也養不起這么的兵,所以還是要給眾將屯地。”現在軍方依然擁有一萬一千多人的部隊,鄧名也徹底放棄了早前的一攬子解決念頭:“我和他們說過了,分給他們的屯墾地不能與都府的開荒沖突,起碼一大半要去都江堰附近搞軍屯,除了屯墾外,他們還得幫助清修水利。”
“俘虜都已經被劉帥他們接受了,預定轉為民籍的五千輔兵也已經安置到營地里,我打算對他們進行一場面談,然后再放他們出去開荒。”鄧名說道,這五千人不僅有劉曜、楊有才的手下,還有從劍閣、江油和綿竹來的人。
“面談?”任堂好奇地問道。
“是的,我準備了一些問題。”鄧名拿出了一些紙張,把它們分發給眾人,經過長期的努力,現在他手下的這些衛士總算都能看懂紙上的字了。在座的人中,熊蘭目前是文化水平最低的,兩個字里起碼有一個不認識,不過鄧名也給了他一張,一會兒鄧名會逐個題目念給他聽,散會后熊蘭也可以帶回去由師爺秦修采幫忙加深記憶。
鄧名的問題都是關于農業生產的,比如問輔兵計劃開墾多少土地、需要什么樣的工具、需要向衙門借多少種子糧和口糧,以及他們有什么難處,需要衙門向他們提供什么樣的幫助。
“五千人都要問過來么?”看著寫滿一頁紙的問題,李星漢有些吃驚地問道。
“是的,”鄧名嚴肅地答道:“所以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我需要每一個識字的人幫我問,你們需要另外準備幾張紙,用正字來記錄每道題的答案數量,這樣我才能心里有數。至于有什么難處、需要什么樣的特別幫助,你們也要盡可能地記下來,如果有不同的人提出相同的要求,也可以用正字記錄,這樣我也能知道輔兵們最需要的是什么。”
“反正接下來的幾天也沒有事。”鄧名看到不少人臉上露出畏難之色,就鼓勵道:“每人分個二、三百人,幫我分擔一下吧。不然我兩個月也見不過來這么多的人。”
“自當為提督分憂。”鄧名的話讓不少衛士都生出義不容辭的感覺。
“其實問問熟練的農民,大概需要就能知道了吧?有必要這樣一個個問過來嗎?”任堂還是感覺鄧名的辦法似乎有些麻煩。
“雖然麻煩了點,但調查是制定計劃的前提,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很快面談就開始了,加上劉晉戈、袁象和有秦修采輔佐的熊蘭,一共分成二十四組。號碼從一到二十四,本來鄧名提議抓鬮,但大家一致認為,其他人可以抓鬮,但凡是領到一號的都要由鄧名負責。鄧名拿走了一號后,趙天霸先擼起了兩臂的袖子,然后表示他也不抓鬮,要求負責二號那組,見他氣勢洶洶的樣子,周開荒等人掂量了一下自己和趙千戶的身手,最后一片沉默,沒有人出聲反對,讓趙天霸如愿以償。熊蘭是第三個提要求的,他主動去搶二十四號,自然也沒有人和他爭。
第一個輔兵被帶到鄧名的桌前,鄧名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前面也放了一把。
“請坐。”鄧名指了一下那張椅子。
“這,這……”輔兵知道面前的人就是成都的最高官長,據說還是天家貴胄,鄧名的要求讓他感到手足無措。這兩天來,他們這些得以脫離軍籍的幸運兒一個個都歡天喜地,也被告知從此以后他們就擁有同秀才的身份,見了官吏也不許下跪,要自稱“我”,否則就是故意侮辱朝廷的功名——鄧提督說了,侮辱朝廷的功名是很重的罪,對此的處罰會嚴厲得他們無法想像。
“你是要羞辱朝廷的功名嗎?”見對方遲遲不敢與自己對坐,鄧名就板起了面孔,祭出屢試屢靈的法寶。
“小……我不敢。”輔兵連忙坐下,小心翼翼地貼著椅子邊緣坐下。
“你現在有了同秀才的功名,就是士人了。”鄧名沒有立刻開始問話,而是先讓對方坐好:“我中華,天子與士人共治天下,因此士人可以和官員對坐,而且要坐得端正,這樣才不會有失士人的身份。”
“是嗎?”這個輔兵對此并沒有概念,他牢牢地把鄧名的話記在心里,端正了一下姿勢,穩穩地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好,我們開始。”見對方坐好了,鄧名就提起筆,開始詢問起來。
問過了所有的問題后,鄧名又把問題和答案重復一遍給這個輔兵聽,確認無誤后,鄧名沖著他笑道:“你的要求我未必能完全滿足,因為現在都府庫存有限,但我會盡力去辦,十天后,我大概會頒布榜文,撥給你們需要的東西。還有,除了你同秀才的功名外,三年內你還會享受二十畝同舉人待遇,朝廷感謝你多年的服役。”
說完鄧名就把印刷好的免稅三年的憑證遞給對方,每年二石米的補貼,而且只有三年而已,鄧名知道這點東西很少,不過他暫時拿不出更多的東西。但無論多少,鄧名認為有必要表明這種對退伍軍人的態度,或許以后隨著形勢好轉,成都可以給予更多的補償。
“多謝。”同秀才滿面喜色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憑證揣到了懷里。
“你的土地在向衙門登記的時候,衙門會標明你應該享受三年的免保護費待遇;但他們可能出錯,如果還有人向你收欠條,你可以憑借這個證明拒絕繳納;但即使丟了也不怕,依舊可以向提刑官衙門申訴,總之,就是三年你有二十畝土地不需要繳納保護費。”說完鄧名沖這個人點點頭,告訴對方可以走了,等挑選好荒地后,去衙門登記造冊就可以。
盧歡領到的一號,負責維持秩序的士兵把他帶到了第一組,同組排在他前面的幾個人出來后,臉上都有一種猶如夢中的表情。
“提督和我面對面地說話。”
“我沒騙你們吧?”第一個出來的那家伙此刻還沒有走,自打他從營帳里出來后,就一直在人群周圍大聲嚷嚷,重復著鄧名和他說過的士人禮儀。
“我也要排這隊!”二號隊的好多人看得眼紅,紛紛向一號隊這邊擠過來,不少其他隊的人見狀也發出喧嘩聲,都要往一號隊這邊過來。
維持秩序的士兵厲聲喝阻,把那些過來夾隊的人都趕回了原來的隊列中,一個擠到盧歡前面的人掙扎著不肯走,但最后還是被士兵強行推回了二號隊中。
“運氣真不好,”那個輔兵被拉走后,還傷心地抱怨著,他覺得就算沒機會見到鄧名,哪怕能和名震天下的周開荒、李星漢這種英雄人物說上幾句話也好啊:“就我們這組最倒霉,根本沒聽說過這位趙千戶嘛。”
“朝廷感謝我多年的服役。”有一個人從營帳里走出來,口中還念念有詞。
“下一個!”
士兵沖盧歡喊道,盧歡緊握著那個寫著“一”的牌子,走上前去交給了士兵,在旁邊不少人羨慕的目光中走進了營帳。
營帳里擺著一溜桌子,把他帶進來的士兵朝著最邊上的位置一指:“過去吧。”
走到鄧名面前,盧歡戰戰兢兢地坐下,他雖然也是輔兵,但以前從來沒有負責過屯田,一直在鹵水井邊提水、抬水,或是做些撿拾柴火煮鹽的工作。
因為對農活不是很熟悉,鄧名的問題盧歡總要想很久才能回答,而且回答的時候也顯得完全沒有把握。
“除了這些以外,你還要需要什么幫助嗎?”鄧名問道。
“嗯,其實我想問,衙門需要不需要煮鹽的工人。”盧歡鼓足勇氣問道:“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制鹽,不太熟悉農活。”
鄧名停下了筆,認真地看了盧歡一眼:“你不會干農活嗎?”
“不,不,也會一點,但如果衙門要制鹽,我也可以干。”盧歡有些害怕起來,生怕鄧名因此又把他送回部隊,一邊暗恨自己為何要多此一舉,一邊急忙說道:“我很勤快的,有不懂的也可以問鄰居。”
“嗯,是,你這種情況應該不是獨一無二的,或許我應該辦一個農學,讓有經驗的人來教你們。”鄧名問道:“你覺得怎么樣?”
“是,太好了,多謝提督。”盧歡連忙答道,得知自己可以離開軍營后,盧歡雖然高興,但還是比其他人差了一點,其他輔兵早就夢想著能有一天擁有自己的土地,現在終于要美夢成真了;但盧歡卻感到有些畏懼,能擁有自己的家產雖然好,但他生怕自己不懂得種植,沒有收成反倒會挨餓。
“嗯,我記下了。”鄧名在一張紙上寫了一排字,拿起一張和其他一樣的免稅憑證交給盧歡:“這個你先拿著,我會替你想辦法的,十天之內,你再來一趟衙門,到時候會有為你們這種情況準備的榜文。”
“多謝提督。”盧歡收起憑據、站起身來,他已經從前面的人口中得知了面談的程序,知道這就是談話的結束了。
“朝廷感謝你多年的服役。”
忙碌了三天后,鄧名結束了全部的面談工作,又整理了幾天資料后,鄧名再次把心腹們都著召集來商議。
關于協助退役軍人開荒一事沒有什么好說的,鄧名決定除了留下一些戰備糧外,剩下的都要用來幫助輔兵從事生產:“現在我很窮,所以糧食和農具都不能白給,只能借給他們,但不收利息和租金了,暫時我也就能為退伍士兵做到這個了。”
雖然人數不多,但還有一些人和盧歡的情況很像,他們對農活并不擅長,而是有一些其他的手藝。
“我決定采用專賣制度,不僅鹽鐵,所有的一切都要專賣。”沒有立刻談及如何幫助這些人,鄧名說出另外一個決定。
任堂大吃一驚,就要開口阻止,但轉念一想,覺得鄧名必有后文,就硬生生地把話又咽回了肚子中。
果然不出任堂所料。
“因為一切都要專賣,所以任何私下制造、販賣農具、食鹽的工作都是走私,都被禁止。但如果有人愿意繳納一定數量的欠條給衙門,我就給他們生產和販賣的許可。”鄧名拿盧歡做例子:“就比如這個盧歡把,假如他向衙門繳納一百元欠條,為了感謝他免除了我這么一大筆債務,我就允許他制造食鹽;如果他再繳納一百元,我就允許他賣鹽作為感謝。”
“就兩石糧食?就允許制鹽、販鹽了,沒有數量限制?”任堂又不干了,不過這次不是因為太多,而是因為太少。
鄧名正要說話,卻看到一貫善于揣摩領導意圖的熊蘭臉上若有所悟,就問道:“熊游擊有什么想法嗎?”
“如果卑職沒想錯的話,這不是鹽稅,而是專賣許可,而且以后價格也可以再定。”
“對。”鄧名大笑起來。
“至于他賣多少,衙門要另外抽稅。”熊蘭想了一下:“不過還有啊,他如果煮鹽,就需要工具,賣鹽還需要店面,這是很大一筆錢啊。”
“店面我可以蓋,蓋好了租給他,工具也可以借給他,這個也收租金,都交給我欠條就可以。”
“那他哪里去弄這么多欠條呢?”熊蘭雖然沒細算,但一聽就知道少不了:“賣鹽賣得好可以掙很多錢,但他現在沒有本錢,以前軍中的同伴也不富裕吧?會有錢幫他么?”
“我可以借給他,這就是我今天要和你們說的另外一件事,我打算成立一個專門出借欠條的結構,嗯,就叫它銀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