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魚貫而入,進殿見了皇帝和太皇太后,行禮完畢以后一個個都低著頭悶不吭聲,等著別人先開口。“康熙”案的爆發徹底改變了御前會議的氣氛,原本那些漢臣都鉚著一股勁想在太皇太后面前露個臉,但現在都遠遠地躲著,輔政大臣哼哼哈哈的全都是一幅沒擔當的模樣。
本來被太皇太后寄予重望的鰲拜,這兩天也沒什么勁頭了。康親王、安慶王一開始集中火力在索尼身上,當這個首席保皇黨啞巴了以后,親王黨的火力立刻轉向鰲拜。原本北京的旗人對索尼的懷疑最大,大家都說“康熙”這兩個字是索尼先拿出來的,但安親王居然主動替索尼解圍,說“康”字是鰲拜先提出來的。
安親王這一句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可是把鰲拜砸得不輕,每次想到這里鰲拜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初我手下的幕僚想出來的年號有好幾個,其中排名第三的年號是有個康字,但那也是‘康德’不是‘康熙’啊!”
在親王黨的誘導和暗示下,現在對鰲拜的轟擊已經開始超過索尼了。以前一直聲稱是漢人走漏消息的親王黨,現在開始在旗人中“謹慎地懷疑”可能是重臣的幕僚、仆人甚至是家人泄露了情報——就算這個說法成立,害死先皇的連帶責任也足夠讓重臣找繩子上吊了,這正是鰲拜無論如何也不肯在家中進行排查的原因。
現在重臣集團不但不能排查細作,反倒要一口咬定“康熙”案是謠傳,鄧名根本不是這個意思。重臣集團一定要拼死撐下去,年號更是不能改,只要撐到皇帝成年、鄧名被剿滅的那一天,這件事在史書上也就成為懸案了。
“關于禁海一事,愛卿們有何意見?”國家還需要運轉,戰爭也要繼續下去,今天太皇太后召集保皇派來商議的重點,不是如何反擊親王派,而是確定下一步的戰略和國策。
“這個時候索尼一定得說句公道話了。”鰲拜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順治對黃梧的禁海策略很有興趣,順治談到此事時,索尼和鰲拜都覺得雖然禁海造成的損失可能大些,但只要鄭成功同樣受損失就可以接受。各地督撫對此也沒有太多的異議,尤其是西北大員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東南各個督撫的考慮主要集中在停止海貿以后對藩庫的影響上,不過藩庫一直是由中央戶部直接管轄,兩江、湖廣和福建因為戰事緊急,戶部曾經臨時把管理權交給總督衙門,但遲早戶部還是要收回的。所以東南的督撫不能以此為借口減少田賦的上繳,他們對藩庫也稱不上有多么關心,反對聲并不算大。基本上,執行禁海已經是順治確定的政策,只差最后頒布詔書,開始執行了。
但現在形勢已經和那時完全不同了,鄧名對東南的騷擾是如此的頻繁和長期化,已經可以視為入侵和爭奪了,鄭成功的壓力也遲遲不能消除,兩江、福建藩庫重新收歸戶部控制的日子遙遙無期。如果禁海勢必會給東南的督撫造成影響,到時候他們拒絕如數上繳賦稅也就有了充足的理由。
而且順治和大臣們那時也沒有想到漕運會受到川軍的威脅,如果漕運受到嚴重威脅,清廷可以考慮通過海運來把東南的糧食和銀子送到北方——當年崇禎曾經想過這么做,但因為運河上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而不得已作罷。但清廷和明朝不同,如果漕運效率在可接受的范圍內,他們沒有必要去進行太大的改革;如果鄧名對漕運的威脅極大,為了維持漕運清廷要付出太大的代價的話,清廷可以轉漕運為海運。相比崇禎的大明,現在的北京朝廷擁有更高的行動能力,漕運改革的阻力也更小。如果現在清廷堅持禁海,自行燒毀海船、破壞海運碼頭并且停止制造新船的話,將來萬一漕運再受到威脅,清廷就沒有備選的方案,而只能不惜一切代價地維持漕運。
“奴才無異議。”索尼慢慢吞吞地答道。
“太沒擔當了。”此時不止鰲拜,其他的輔政大臣以及參與御前會議的漢臣們心里同時冒出了這個念頭。
索尼同意禁海很明顯是出于他的個人利益,如果沒有“康熙”一案,索尼或許敢于出面否決先皇的既定政策,但現在索尼斷然沒有這個膽量。
就在不久前,兩江和閩浙督撫都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上奏章贊同禁海。很顯然這四省的官員看到高郵湖之戰后朝廷暫時無法收回藩庫,而四省官員可以利用禁海謀利,除了走私以外,查抄海商的家產、遷居百姓無疑也是件有利可圖的事情。到時候誰是海商誰不是海商,遷移地點多一里還是少一里,都是地方官府和胥吏說了算,這無疑是個敲詐勒索的好機會。
運河沿途的官員們也贊成禁海,這就會讓漕運的潛在競爭者胎死腹中,既然漕運是朝廷唯一的和不可替代的大動脈,將來朝廷勢必會向其中投入更多的資源。現在每年漕運的時候,從揚州到北京,三千里水路的沿途官府都會靠著走私、夾帶和查抄大賺一筆。這些利益和漕運密切相關的官員同樣在京師有廣泛的人脈,就是輔政大臣家里,也常常有這些官員派來的送禮使者。
“辜負圣恩啊!將來你如何去地下見先皇?”對索尼的不作為,鰲拜心里感到非常的氣憤,無疑,帶頭要求朝廷重新考慮禁海,會得罪很多的官員,來府上送禮的使者也會大減,但鰲拜認為,索尼作為輔政大臣之首、先皇的第一心腹,理應為了皇家的利益而做出一定的犧牲。
“鰲拜你呢?”太皇太后的目光轉到了鰲拜的身上。
“奴才無異議!”鰲拜飛快地答道。康熙一案爆發后,他還曾天真地以為索尼會是政敵們的主攻目標,自己不但自保有余,還能幫助首席輔政大臣說兩句公道話。但很快鰲拜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安親王岳樂親自出場,幫著索尼洗脫嫌疑,把眾人的懷疑視線往鰲拜身上引。而康親王杰書具有類似愛新覺羅家的族長一樣的地位,他高調地稱贊了一次索尼的功勞,表示相信索尼謹小慎微,情報應該不是從他的府上泄露出去的——但杰書可沒有這么評價過鰲拜,反倒有一些不懷好意的暗示。
這時鰲拜才猛然記起,在多爾袞死了以后,索尼沒有把女兒送進宮伺候先皇,反倒送了一個女兒給岳樂做側福晉——索尼作為愛新覺羅家的奴才,送女兒去親王家當小妾實屬正常,但鰲拜當時覺得索尼這件事做得有點丟臉,畢竟他們已經不是普通的奴才了,而是皇帝面前的重臣。索尼說話可能比岳樂還能夠入皇帝的耳,這個時候不但不把女兒捧上皇后的寶座,還緊巴巴地送去給親王當妾就有點太貶低自己了,比如他鰲拜就斷然不做這種事。
不過看起來親王們顯然很欣賞索尼的這種行為,而且索尼的女兒在岳樂那里也算受寵。鰲拜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作為一個側福晉,嫁過去八年居然生了六個孩子,現在又懷上了一個。這樣看起來,弄不好將來岳樂還真會搞點事端出來,讓索尼的外孫成為他的親王王位繼承人。
索尼作為首席輔政大臣,一開始肯定會受到親王們的重點攻擊,但當索尼迅速閉嘴后,杰書、岳樂也不窮追猛打;反倒是鰲拜這個排名第二的輔政大臣,遭到親王黨鋪天蓋地的攻擊。現在鰲拜已經快支撐不住了,他絕不會跳出去再得罪一大幫人。
“虧你們也是兩黃旗的。”聽到索尼、鰲拜的回答后,蘇克薩哈對他們兩個除了鄙視還是鄙視。由于蘇克薩哈的尷尬地位,他受到的攻擊也不少,有很多人都在懷疑是這個兩白旗的家伙出賣了先皇。但蘇克薩哈很清楚自己是清白的,他估計叛徒多半就是索尼和鰲拜這兩個人中的一個。蘇克薩哈現在對這二人的感覺,與鄧名前世的一個小品很類似:沒想到啊,沒想到,索尼、鰲拜你們兩個濃眉大眼的,居然也當了叛徒啊。(向陳佩斯先生致敬)
“果然其中有叛徒,甚至可能都是叛徒,現在禁海未必有好處,怎么也應該推延一下,至少也要看清了利弊才能決定啊。”蘇克薩哈心里正想著,看見太皇太后的目光已經投到了自己的臉上,急忙躬身道:“奴才無異議!當從速進行。”
蘇克薩哈以兩白旗的身份躋身輔政大臣的行列已經很尷尬了,兩黃旗沒把他當自己人看,兩白旗中也有不少人視他為叛徒,他因為參與了幾次重要的御前會議而受到懷疑,如果太皇太后被逼無奈一定要拋個替罪羊出去的話,蘇克薩哈懷疑自己中選的幾率很大——他絕不去做阻擾禁海令的帶頭大哥。
排名第四的遏必隆一直為自己沒有能夠及時趕回北京而暗暗高興,雖然總有些不知內情的人把他也當成嫌疑分子,但大多數八旗的眼睛還是雪亮的,知道御前會議的時候遏必隆還在外地。
“奴才無異議!禁海勢在必行!”遏必隆恭敬地說道。現在索尼和鰲拜不知哪一個會當上首席箭靶,鰲拜似乎以微弱優勢領先但還沒有拉開距離,蘇克薩哈緊隨其后。遏必隆的形勢非常有利,他是輔政大臣中最不引人矚目的——這個好勢頭要繼續保持下去,不要出風頭也不要去吸引仇恨,只要不犯錯就不會中箭太多。
四位輔政大臣表態以后輪到了漢人,漢人當然更不會有絲毫的異議。四位輔政大臣挨上幾支箭不當回事,漢臣可不行啊,一定得遠遠地躲在邊上,別說被火力攻擊了,只要誤中流矢都能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