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名帶領兵馬抵達武昌時,明軍的主力還在路上,而進入江西的前鋒任堂、周開荒此時才剛剛啟程追趕大部隊。
任堂、周開荒帶著新成立的女營趕到武昌時,發現鄧名正在為交易的事情發愁,他剛剛召見了留在武昌、漢陽的庫房看守人員,結果就發現了工業銀行的欠條代用券問題。
“你這是成都工業銀行嗎?你這明明是‘毀滅成都工業銀行’才對!”鄧名讓于佑明把工業銀行的采購單交出來,后者根基不穩,不敢對鄧名隱瞞,就老老實實地拿出了賬本;看到銀行買的全是工業品后,鄧名又驚又怒。武漢的工業品數量巨大而且便宜,而成都的鐵匠鋪至少在鄧名離開的時候還基本都是個體戶,剛剛開始朝著大型手工作坊進化,湖廣工具的大量輸入無疑會讓成都鐵匠行業的蒙受嚴重損失。
“可是提督,有了這些農具后,農業就發展起來了啊。”于佑明急忙辯解道。
“是的,我知道,但是必須要征收高稅,保證輸入的工具不低于都府自己生產的貨物的價格。”鄧名也知道這樣有剝削成都農民的成份,但肉爛在鍋里,只要錢是被成都本地人掙去了就無所謂:“沒有利潤就鐵匠鋪就會破產,就算不破產他們也無法雇傭更多的人手擴大生產,更不會有錢去培訓工人。種地固然重要,但光種地能種出鎧甲、種出火銃和大炮來嗎?”
鄧名本來還想靠欠條誘惑武昌人去成都辦作坊,哪怕是他們自發向成都移民開墾土地也好,現在于佑明的行為導致鄧名的計劃統統泡湯了。氣憤之余,鄧名又把樸煩叫來斥責:“你不是稅務局副局長么?不記得我交代過,要對輸入的工具抽高稅了嗎?”
樸煩并非不記得,可稅務局和于佑明的銀行有利益關系,這幾個月樸煩也拿了武昌這邊的一些好處,發了筆小財。當然這個樸煩是絕對不會向鄧名承認的,他辯稱工業銀行在成都開了一些作坊,所以理論上講,于佑明購買的不是工具,而是工具零件;而在成都出售的,也不是湖廣的工具,而是在成都組裝的、本地出產的工具,從而避開了鄧名的征稅許可。
“你們居然連這招都自己琢磨出來了,我還真是小看你們了!”鄧名更加生氣,但仔細一想,好像自己當初的法規制定得確實有漏洞。
唯一讓鄧名欣慰的是,鹽商頂住了工業銀行和稅務局的壓力,目前成都五大鹽商執行的是輪值制度,現在在武昌負責管理賬目的是盧歡。
盧歡向鄧名報告,現在平均每天運到武昌的川鹽已經高達四萬斤,基本滿足了湖廣所需,而鄧名在下游的作戰讓淮鹽一蹶不振,成都鹽商們對前景充滿信心,已經自發地出錢在敘州勘探,準備在那里再開辟一些鹽場。
鹽商們與劉晉戈的關系很好,見到鄧名后盧歡就竭力為劉知府分辨,稱這件事劉晉戈并無責任。
這些貨物都是靠軍隊贏得的,鄧名定下的稅率比鹽還要高,給商人預留的利潤只有二成左右。可劉晉戈對鄧名到底從下游向武昌運回了多少戰利品并無概念,所以也不知道稅務局到底應該向他繳納多少稅收。雖然欠條代用券導致工業銀行應繳納的稅賦縮減到了原來的二分之一左右,但數目依然相當龐大——明軍從下游獲得的贖城費、軍費、賠償、府庫報效是個天文數字,即使拋出了鄧名的花銷人高達數百萬兩白銀,再經過幾輪貿易,數額更是龐大,所以劉晉戈已經喜出望外了。
鹽商可以算是劉晉戈在武昌的半個耳目,但他們既然無權去查府庫的賬本,那他們也無法向劉知府提供準確的數字,也就是今天盧歡才從鄧名這里得知,本來成都能夠拿到的賦稅應該是現有的兩倍。
“要是工業銀行掙了很多錢,我也就不這么生氣了,但他們居然也沒有掙到很多錢,好處被武昌這里的縉紳分走了很多。”鄧名對盧歡抱怨道:“于佑明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好,盡心盡力地幫武昌向成都傾銷貨物,在定價上屢屢吃虧,拿到別人留下的一些殘羹剩飯就沾沾自喜,還以為自己大賺特賺了。”
桌面上就擺著欠條憑據的協議,鄧名指著那協議罵道:“長江的航道控制在我們手中,明明是人家求著我們買貨,居然還有賠償條款,還是利滾利!再看下面這條,這憑據居然還要一成的保證金,武昌的這般奸商,他們怎么不干脆要求全額保證金呢?讓我軍徹底替他們打工算了。”
“提督不必著惱,”盧歡勸解道:“這本來就不是提督的意思,提督不承認便是了。”
“嗯。”鄧名輕聲應了一聲,如果這份協議更苛刻一些的話,他估計就會不顧一切地撕毀協議了,不過這份協議定的相當巧妙,雖然侵害了明軍的利益,但好像還在可容忍范圍內,讓鄧名有些左右為難。想了一會兒,鄧名還是搖頭道:“不妥,雖然于佑明和樸煩根本沒有權利簽署這樣的協議,但武昌這邊的人認為他們有;我宣布這份協議無效很容易,也沒有什么站不住理的地方,但武昌這邊的人會認為是我出爾反爾,此例一開,將來他們就會懷疑我們的信用。”
武昌這里畢竟還是滿清控制區,鄧名能夠順利地把生意進行下去,相當程度上還是靠著自己良好的信用,因此他也是投鼠忌器:“陸塵音沒這眼光,這里面肯定有周培公的好事,他的條件很狡猾,不是貪得無厭,算準了我不肯兩敗俱傷。”
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鄧名隨口稱贊了盧歡一句:“還是你們明白事理,沒有跟著樸煩他們犯蠢。”
“這都是我們自己的買賣,不能不上心啊。”盧歡兩年前還是個輔兵,聽鄧名夸獎自己也是心花怒放。
“哦。”這話讓鄧名若有所悟,他追問道:“你們不接受這個欠條憑據,武昌那邊沒有什么意見嗎?”
“一開始是有的,陸塵音還跑去和葉老板理論,但葉老板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這些川鹽都是我們鹽商的私人財物,不是提督的貨物,他也就不糾纏了。”至于鹽商扣下的那三分之一的特別貨物,都根據劉晉戈的指示換成了生鐵和耕牛沖抵稅款,那些貨物也都被劉晉戈按照鄧名之前的模式補貼給成都的商行,扶持他們的發展。
“嗯,確實如此。”鄧名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他在武昌的貨物都是公家的,對于公家的東西,大部分人都會不由自主地不珍惜,或者說,如果公家的東西能為他們換取一些私人的利益,他們也沒有什么可惜的。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問題,不該讓稅務局來負責監督出售貨物,這事怪不得于佑明和樸煩。”鄧名琢磨了一會兒,又征求盧歡的意見:“如果我改變規矩,所有戰利品都不直接出售給武昌的人,而是先拍賣給都府的商人,然后讓他們和武昌的人交易,你覺得會有人買嗎?”
盧歡思索了一會兒,問道:“提督打算賣多少錢,又如何征稅呢?”
鄧名打算采用投標模式,以后把貨物都分開讓成都的商行競標,價高者得,這些貨物運到武昌時就已經是私人財物,然后貨物的主人再與陸塵音去做買賣,若是將來成都的商人實力更強跟隨在軍中,明軍可以在戰后就把戰利品當場出售掉:“知府衙門或是稅務局不再負責貨物的定價和出售,但這些貨物我都會定下一個規矩,三分之一要保留下來只接受欠條,你們自己去判斷到底值得花多少欠條買下來。”
盧歡略一思考,滿懷希望地問道:“那我們鹽商也可以參加這個競標么?”
“可以,你的錢,你愿意怎么花都是你們的事。”
不過盧歡提醒鄧名,剛才他還說過信用問題。
“事情是一步步來的,現在我就算想把貨物都賣給都府的商人,也沒有人買得起吧?就是找銀行貸款也沒有哪家銀行能有這么多錢;我可以先拍賣以后運來的瓷器,告訴陸塵音他們以后想買瓷器就別找我了自己去和瓷器商人談;過上幾個月、半年,我再把茶葉也賣掉,然后再是絲綢……最后什么想做什么買賣都不要找我,一律去和都府的商人談。”
在江西實行了統購統銷政策后,蔣國柱和張長庚也開始動起了類似的腦筋,他們都意識到這種官商模式有助于官府斂財。不過鄧名卻反其道而行之,這對官府聚斂肯定是不利的,但可能有益于提高成都的整體收入。
盧歡顯然也是看到了這一點,經商以來他的見識不斷地得到擴展:“這樣提督掙的錢就少了吧。”
“如果你們不肯向我納稅,那肯定會是少的,不過要是我無力維持航運安全,那你們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不是嗎?很簡單,如果保護食鹽的付出比食鹽稅收還少,我就放棄保護食鹽;如果保護絲綢貿易的代價不能從絲綢賦稅中收回來,我就不再保護絲綢商人,就這么簡單。你們販鹽的是生意人,我這個開官府的也一樣生意人。”
送走了盧歡之后,衛兵報告賀珍趕來軍營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