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名負責傳訊的僧侶附在集禪大師耳旁悄悄念叨幾句,只見這位面容枯槁的得道高僧只是輕輕睜開眸子,手中依然轉動著那串歲月悠久的佛珠,僅是朝葉鈞瞥了眼,嘴唇動了動,便再次閉上眸子,繼續未完成的佛意講解。
很快,這名僧侶就恭恭敬敬走到葉鈞身旁,雙手合掌,躬身道:“施主,這邊請,集禪師傅吩咐,讓弟子先招呼施主在偏房等候。”
“多謝大師。”
葉鈞跟著這名僧侶進入一片竹林,只見竹林內有著一間草廬,環境清幽。
草廬外,盛開著不少艷麗的茶花,這完全與季節背道而馳的反常一幕,倒是讓葉鈞微微升起訝異。不過聯想到集禪大師擅佛意,更擅植栽的本事,倒是不足為奇。
等待好一陣子,集禪大師才緩緩走來,先是揮手屏退了那名一直坐在地上念誦佛經的僧侶,然后自顧自在草廬外的花圃間游走,期間一句話不說,對于葉鈞擺在石桌上的那疊草紙也是不聞不問。
詭異的氣氛還不能讓葉鈞坐立不安,當下只是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杯,瞧著集禪大師在眼前忙碌,也不急躁,而是保持著臉上的笑意,靜心凝神。
集禪大師先是旁若無人的給那些茶花澆了水,然后又進出草廬生火添柴,將茶暖好后,才自顧自走出草廬,坐在門前的石凳上。
“施主,這就是密乘教派的多羅經?”
集禪大師先是將茶壺放在石桌上,這才若有所思瞥了眼那疊草紙。
“是的,集禪大師。”葉鈞恭敬道。
“施主,這些佛經,還是拿回去吧。”
“為何?”
葉鈞有些驚訝,實在不明白這位坐化前還捧著佛經的得道高僧,為何會對這部密宗佛經如此提不起興趣。
“盡管在這種年代,世俗之人對民族觀念有所淡化,但在咱們空門中,依然有著門庭之見。禪宗佛意變幻萬千,且不說我道高僧幾輩子都不一定能誦完悟清,就說這多羅經乃是密宗佛意,與我中土文化始終有著截斷之處。”
集禪大師的話,讓葉鈞稍稍皺眉,當下不動聲色打開背包,將另一疊事先準備好的多羅經擺上臺面:“集禪大師,我只是想請您幫忙做一場法事。當然,我并非做過昧良心的惡事,只是租借的辦公樓曾有人離世,又被江湖術士謊稱怨氣沖天,這才迫不得已,想請大師本著菩薩心腸,仗義出手。”
“你確定這朗朗乾坤下,仍存著鬼魅魍魎?”集禪大師瞇著眼,給葉鈞的感覺就仿佛早已頓悟這世間百態。
“信則有,不信則無。”葉鈞平靜道。
“這多羅經留下,法事在三天后進行。”
集禪大師并沒有詢問葉鈞是信,還是不信,只是高深莫測的指了指石桌上的兩疊草稿,然后就仿佛入定般坐在椅子上。
葉鈞輕輕離去,臨別前躬身施了一禮,而剛走后不久,集禪大師忽然睜開眸子,若有所思盯著眼前的兩疊草稿,足足過了好半晌,才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大道殊同,又豈有兩家之說?唉,世人蒙了心智,亂了綱常,卻沒想到這本以為無道即是有道的頓悟,終究只是那過眼即逝的癡妄。相逢即是有緣,也注定有了業障,何不趁此斬斷邪絲,得悟大道?”
說完,集禪大師便伸手拾起石桌上的兩疊草紙,緩緩進入草廬,而后,順手就將這完整的多羅經丟入火炕。
看著這漸漸愈演愈烈的火勢,集禪大師盤膝而坐,凝視著這股忽然竄起的火焰,撥動著手中的佛珠,輕念道:“阿彌陀佛。”
離開松竹寺的葉鈞,并沒有急著返回江陵,而是開車朝著另一條公路駛去,目的,是前往一座算不上貧瘠的小縣城,只因那里有著一位正忍饑挨餓的書呆子。
依著記憶中的地址,經過多番打聽,葉鈞才終于找到一條略顯潮濕的羊腸小道,沿途全是清一色的瓦房淋漓橫陳,不少房子怕是都足以能列入危房行列。
當下找地方先將車子停好,然后尋著沿途一塊塊門牌號,終于找到了一家正敞開木門,只掛著塊擋板的潮濕瓦房。
“有人嗎?”
葉鈞在門外喊了幾聲,好一會,才聽到瓦房內傳來回應,伴隨著一陣噼噼啪啪下樓梯的腳步聲,只見一個穿著襯衫的平頭青年走到門前,似乎對葉鈞絲毫提不起印象,皺眉道:“你找誰?”
看著這平頭青年滿臉書呆子的氣味,葉鈞不由一陣暖意,不過清楚現在與這書呆子算得上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自然不能表現出上輩子那種無話不談的熱忱。
見這書呆子流露出戒備之色,葉鈞暗道當真以為不清楚你的底細?就你家這點破破爛爛還能遭賊惦記?
不過嘴上不說,心里明白就好,當下葉鈞故作疑惑道:“你是侯小姐?不,你是侯曉杰?”
上輩子葉鈞沒少用‘侯小姐’這諧音調戲眼前這滿臉書呆子的平頭青年,說慣了嘴的葉鈞一時間還真改不了這惡習,瞧著侯曉杰臉色漸漸沉下來的模樣,趕緊笑道:“別介意,我不是成心的。”
“我看你就是成心的。”
侯曉杰冷冷掃了眼葉鈞,然后順手搬動擋板上的扶手,只見擋板頓時敞開,而侯曉杰也自顧自轉過身,不冷不熱道:“進來吧。”
葉鈞哭笑不得的關上擋板,暗道這才剛見面,就引起這書呆子這么大的敵意,葉鈞很清楚這‘侯小姐’三個字可是這書呆子腦里最刺耳的字眼,上輩子誰跟他提,他就跟誰急,別瞧著這身子板不一定夠資格跟人肉搏,但有著一股近乎執拗的倔脾氣,就算豁出性命,也是在所不惜,更何況還只是被人揍成熊貓眼、豬頭臉。
上輩子,葉鈞可沒少替這不怎么愛惹事生非的倔驢擦屁股。
“不問我找你有什么事?”
瞧著侯曉杰坐在椅子上發牢騷,葉鈞不由驚訝道。
“能有什么事?總不可能跟我借錢吧?或者你還能看上這家里面的破銅爛鐵不成?”
侯曉杰丟個葉鈞一個鄙視的目光,罵罵咧咧道:“就這破地方,賊都不待見,安全得很。”
瞧著這家徒四壁的落魄樣,葉鈞感同身受的點著頭,察覺到侯曉杰似乎不耐煩的模樣,趕緊笑道:“要不,咱們出去吃頓飯,怎么樣?”
“你請客?”侯曉杰不冷不熱道。
“我請!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葉鈞信誓旦旦的模樣讓侯曉杰一愣,頓時不陰不陽道:“瞧你這殷情樣,咱們也不熟,你剛進這門就盤算著請客,也不怕我吃死你?先說好,我可一毛錢沒有,別指望能請回你,如果后悔了,門在那,自己出去,記得走前把門鎖上。”
侯曉杰那副不待見的模樣讓葉鈞哭笑不得,好在清楚這倔驢是那種外冷內熱的性子,尤其對認同的朋友是絕對的上刀山赴火海,屬于那類掏心窩的典型。否則,怕是這倔脾氣,葉鈞鐵定得活活氣死。
“廢話少說,走,先吃飽了,畢竟這民以食為天,餓著肚子,誰都上火!”
這話讓侯曉杰神色有了些暖意,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據說是中學時就養成的習慣。即便是后來聲名顯赫,依然改不了這性子,說是人不能忘本,也好提醒自己,掙錢不容易,千萬別做那些沒品味的暴發戶,更不能因為富有而墮落消沉。
既然葉鈞能說出這口頭禪,盡管侯曉杰依然想不起這葉鈞是個什么鳥人,但還是二話不說關上門,跟著葉鈞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當瞧見葉鈞打開一輛牛氣哄哄的悍馬車車門,侯曉杰不由一陣疑惑,同時也確定自己與葉鈞八成沒任何關系,人得有自知者明,侯曉杰可不認為他能結識這種倍有面子的朋友。
一路上,侯曉杰不說一句話,單純的心性愣是懶得去問葉鈞憑啥請他吃飯。再者,他不是娘們,也不怕葉鈞灌醉他后有啥企圖,反正就跟著葉鈞屁股后面進了家大排檔,進門就不客氣的跟服務生要了份菜譜,不過沒點貴的,倒是點了許多碟吃不死人的青菜豆腐。很明顯,侯曉杰已經饑渴到只對食物追求量變,而不是質量的奇萌境界。
瞧著侯曉杰不要命的吃著身前的火鍋,啤酒也是一瓶接一瓶往嘴里送,葉鈞偶爾會動一動筷條,但大多時間都是饒有興趣瞧著侯曉杰手忙腳亂的夾菜喝酒。等到酒飽飯足之時,侯曉杰才用力拍了拍鼓起的肚皮,罵罵咧咧道:“終于吃了頓飽的,看來能挺過一兩天了。”
好不容易夾了塊豆腐送嘴里的葉鈞差點沒活活噎死,聽到這話頓時一股腦門就想數落侯曉杰是不是當真屬于那類后知后覺的白癡?不過一想到這書呆子在金融市場上那虎虎生威的模樣,頓時一肚子流言蜚語只能狠狠壓入替馬桶準備的后備箱里,哭笑不得道:“別這么說,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保證你能天天吃上這青菜豆腐。”
“憑什么?你是我親爹?還是想讓我跟做兒子的一樣孝順你?”侯曉杰不陰不陽道。
“都不是,只是想請你做事,我付你薪水。”
“就為這?我可告訴你,我什么都不懂,你可別傻啦吧唧聽到誰說我有才華,就真信這謠言。”
侯曉杰依然那副欠揍的表情,不過這話倒是沒撒謊,依著葉鈞的印象,現在的侯曉杰也才剛剛接觸金融行業,倒不是為了興趣,而是打發時間,才開始研究一些相關的書籍。
當然,葉鈞也清楚,侯曉杰真正翻這些金融書籍的起因,完全是為了讓他分散忍饑挨餓的注意力。若非擔心破壞侯曉杰這種學習的環境,葉鈞也不會直到現在才找上這位上輩子的心腹,他僅僅是擔心自己的介入,影響侯曉杰的成長路線。
所幸,餓了幾個月的侯曉杰,相信已經徹底迷戀上了證卷與期貨,這從剛才在侯曉杰那間瓦房中橫七豎八擺放著的相關書籍就足以預見。
“原本我還以為這真是謠言,不過瞧著你屋里面堆了不少金融類的書籍,所以就信了。”葉鈞笑道。
“你聽誰說的?”
侯曉杰睜大眸子,不可思議道:“這幾個月,除了去別人家菜地偷菜,我都不怎么出門,甚至都沒跟人接觸過,你是第一位!還有,你怎么知道我現在看這些書?”
“如果我說是做夢知道的,你信不?”葉鈞笑瞇瞇道。
“信!”
侯曉杰的配合讓葉鈞大呼意外,可很快,這侯曉杰就罵罵咧咧說了句讓葉鈞差點氣趴下的話:“這年頭做個夢能當真的傻子不少,但故意跑別人家求證這夢真不真實的傻子還真就少見,傻,真傻!不過話說回來,餓了這么久才撞見一個傻子,也真夠晦氣,憑啥不多來幾個,我就不會餓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