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竟死在了同一日,這還真是蹊蹺了些,或許這便是命罷!”
樂彥瑋死了,芒松芒贊也死了,還死在了同一天,而這兩條消息又是幾乎同時傳到了河西大都督府,乍一聽聞之下,當真令李顯唏噓不已的,心緒也因之亂成了一團的麻——芒松芒贊的死對于李顯來說,自然是好事一樁,只因此事意味著征伐吐蕃的時機已將近成熟,五年余的辛苦耕耘終于將要見一個分曉了,至于樂彥瑋的死么,李顯其實并沒有太多的傷感,之所以煩躁,大體上是因時局所致,沒誰會喜歡自個兒好不容易才栽培起來的嫡系被生生拆得個七零八落的,哪怕是早就有了相關的思想準備,心里頭也一樣好受不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樂公年已七十有三,也算是壽終正寢了,殿下還請節哀順便。”
張柬之雖是智者,可卻猜不透李顯此際的心思之所在,這一見李顯臉上的神情復雜難明,自是以為李顯是在傷感樂彥瑋的抱恨而終,這便趕忙出言勸慰了一句道。
“嗯,話雖如此,可樂公之死畢竟與孤有關,孤心中頗有歉疚,奈何人死不能復生,罷了,待到將來,孤斷不會忘了其襄助之功的。”
李顯雖不甚傷感樂彥瑋的死,可該表現一下的卻也不會忘了,這便搖了搖頭,語氣沉重地給出了個承諾。
“殿下英明,樂公若有知,當欣慰矣!”張柬之唯恐李顯沉浸在傷感之中不能自拔,稱頌了一句之后,立馬轉開了話題道:“樂公一生唯謹慎,其臨終之交待確有可取之處,還請殿下斟酌取之為荷。”
“嗯,孤心中有數,今芒松芒贊已死,‘飛燕計劃’也進展得頗為順利,最快明春便可摘桃子了,只是出師之名卻是有些礙難,先生對此可有甚妙策否?”
論及對武后的了解,李顯自稱第二的話,這滿天下就沒人敢說第一了,他又怎會不知曉與武后的對抗是個漫長而又艱難的過程,在這一點上,李顯自是早已做好了艱苦奮斗的思想準備,至于樂彥瑋所認為的改革步子邁得過大過快的問題么,李顯卻是頗不以為然的,只因他很清楚現有的軍政體制不大改的話,將來怕是依舊難逃藩鎮之亂,為子孫后代計,哪怕再難,李顯也絕不會退縮,只是這話李顯卻是不愿宣之于口,這便含糊地應了一句,旋即便將話題轉了開去。
“唔,此事確得從長計議方好。”
一聽李顯提起征伐吐蕃之事,張柬之的眉頭立馬便皺了起來,倒不是擔心李顯會大敗而歸,而是在煩惱無法在朝議中通過開戰的提議,概因如今的朝局已是泰半掌握在武后的手中,那婆娘防李顯都還來不及呢,又怎肯坐看李顯沙場見功的,至于太子那頭么,只怕也是同樣的心理,而李顯的嫡系如今又基本被排擠出了朝堂,雖還有蕭潛、林明度等幾名大臣在,卻已是成不了大氣候了的,斷無法在朝議中取得優勢,若沒個特殊的際遇,縱使李顯再想,這戰怕也是打不起來的。
“此事恐須得在父皇身上著手方可,若不然,朝議恐難通過!”
張柬之能算得到的事情,李顯同樣也能,對于通過朝議的信心著實是不怎么足,反復盤算了好一陣子之后,微微地搖了搖頭道。
“圣上對外素來強硬,若論征伐吐蕃,陛下倒也久有此心,只是皇后娘娘那關卻是難過,若能令吐蕃人聚眾來攻,則事未必不可為。”
張柬之顯然是贊同李顯的看法,可說到解決的辦法么,卻也同樣沒甚好主意,也就是順口提出了個不怎么靠譜的建議來——自打咸亨三年秋一戰過后,元氣大傷的噶爾•欽陵所部便已是龜縮到了吐谷渾腹地,全面采取了守勢,僅僅只在兩國邊境部署了少量的兵力,也就是偶爾以“打草谷”的方式出兵騷擾一下唐境罷了,至于發動大規模戰爭么,連番吃虧之下,噶爾•欽陵還真就沒那個膽量,要想讓其大舉攻唐顯然不太可能。
“聚眾來攻?唔,這倒是可行!”
正所謂言者無心,聽著有意,張柬之的隨口之言卻令李顯眼前突然一亮,心里頭已是有了計較,這便眉頭一揚,提高聲調斷喝了一嗓子:“子明!”
“末將在!”
聽得李顯召喚,早已守候在書房外的劉子明自不敢怠慢了去,忙大步行進了房中,躬身應答道。
“傳孤之令,即刻召黑齒常之、李賀二將前來議事!”
李顯沒甚廢話,直截了當地下令道。
“諾!”
劉子明并不清楚李顯此令的意味何在,卻也并不多問,干凈利落地應答了一聲,一轉身,徑自去傳二將不提。
“殿下,您這是……”
張柬之同樣被李顯的命令搞糊涂了,待得劉子明去后,便即有些子納悶地問出了半截子的話來。
“呵呵,姑且保密。”
有了開戰的主意之后,李顯的心情顯然是大好了起來,但卻并沒有立馬將內里的蹊蹺說穿,而是巴眨了下眼,有些子頑皮地賣起了關子來。
“嗯?哈哈哈……”
張柬之跟隨李顯日久,自是清楚李顯在軍略上的能耐,這一見李顯已是一派成竹在胸的樣子,心里頭懸著的大石頭便已是就此落下了地來,再被李顯那有些孩子氣的表情一逗,不由地便放聲大笑了起來……
打草谷,打的不是草,也不是谷子,打的是生命,特指的是吐蕃與大唐雙方互相劫掠對方邊民的行為,此名詞之來歷、起源皆已不可考,有一通俗的解釋便是吐蕃人逐草而生,對牧草自是有著別樣的感情,而劫掠大唐邊民可得之利益不少,故謂之為打草,至于大唐一方么,漢人總離不開稻谷,但有劫掠所得,稱之為打谷子也似無不妥,自唐吐交惡以來,雙方之間這等打草與打谷子的事兒自是少不到哪去,每年少說也有十數起之多,流言傳來傳去之下,便形成了“打草谷”這么個約定成俗的詞兒。
打草谷一詞雖俗氣得緊,實難登大雅之堂,不過么,說到其間的血腥與殘酷卻比大規模戰爭更勝了幾分——無論是吐蕃還是大唐,每每逮住機會劫掠對方,從來不會有絲毫的仁慈可言,殺光搶光燒光不過是尋常事罷了,十數年下來,青海湖畔飄來蕩去的冤魂已是多不可數,尤其是“河西馬場”這么個龐然大物崛起于河西北部之后,打草谷的戰事愈發慘烈了起來,為爭奪青海湖畔的秋季牧場,唐、吐雙方投入劫掠的兵力早由當初的百人不到的小規模沖突發展到了如今近千人的血殺,雙方雖是各有勝負,可從總體上來說,唐軍一方卻是落在了下風,倒不是唐軍不敢戰,也不是鄯州刺史程河東不善戰,而是因著鄯州騎兵攏共只有一千五百兵力,兵雖精,數量卻是實在少了些,面對著噶爾•贊婆一萬五千兵馬以及幾乎人人能戰的吐谷渾各游牧部落之騷擾,難免有些個捉襟見肘之窘迫,好在吐蕃人唯恐徹底激怒李顯那個殺星,有意識地控制住了交戰的規模,唐軍方才能勉強保住一個平手之勢,只是在劫掠戰中吃虧不小卻也是不爭之事實,奈何從青海湖畔到鄯州這么塊秋冬季牧場對于規模日漸龐大的河西馬場來說,卻又是不能放棄之重,故此,唐軍雖吃力萬分,卻也只能是勉力支撐著與吐蕃一方的不平等之對抗。
“吐蕃狗賊來了!”
“數量三千,方向正南,他娘的,該死!”
“快,點火,點火!”
八月初九,天已是近了中秋,草長鷹飛,馬壯膘肥,又到了打草谷的最佳季節,太陽方才剛升到三竿處,一陣響似一陣的馬蹄聲便敲碎了清風寨的寧靜,守寨軍卒的嘶吼聲因之響成了一片的噪雜——清風寨,位于湟水河源頭處的一座小山包上,乃是大唐邊境最前緣的哨所之一,名字里雖有個寨字,可規模卻遠不到軍寨的等級,嚴格說來,不過就是個烽火臺罷了,所能起到的作用自然不是扼守要隘,而僅僅只是監察敵情,寨子里的兵力不多,攏共也就只有十人的一伍,大體上都是因年雖較長而從作戰部隊退下來的老弱之兵,戰斗力雖已是不成了,可一個個眼光卻是賊準,吐蕃兵馬方才轉出遠處的一道山梁,守寨的軍卒便已根據揚起的塵埃之大小飛快地判斷出了吐蕃軍的約莫之規模,手腳麻利無比地便點燃了傳訊用的數座烽火臺中的一座,將有敵來襲的消息向后傳了去。
“嚯嚯……”
吐蕃騎兵來得很快,一面黑色大旗下,一員絡腮胡大將縱馬如飛地率部沖到了清風寨所在的小山下,但卻并未理會山頭上那為數少得可憐的守軍,徑直繞過小山包,順著湟水河邊的大道便向鄯州牧場腹地狂沖了去,只留下一陣滾滾的煙塵與吐蕃騎兵們囂張無比的喲呵之聲在蒼穹下喧囂蕩漾不已。
“他娘的,該死的吐蕃狗,又來打草谷了!”
“廝郎鳥的,這一出動就是三千騎兵,后頭的弟兄們怕是要有難了!”
“狗日的,猖獗個鳥,早晚跟這幫孫子算總賬!”
一見到吐蕃軍棄己方于不顧地便殺進了牧場,一眾清風寨的守軍們都被吐蕃軍的蔑視之態度給激怒了,一個個義憤填膺地沖著吐蕃軍的背影便罵了起來,只是罵歸罵,望向牧場方向的目光里卻都滿是擔心與憂慮之色,只因此番吐蕃軍出動的規模比起往年來似乎大了不少,誰也不知曉負責掩護的唐軍騎軍能否頂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