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馬兒的束縛,青蠻一路御劍而行,古道上草長鴉飛,愈往駝鹿郡靠近,所行之人便愈是需要,偶爾能見得些許身影,卻都非泛泛之輩,至少亦是自忖有些保命的本事。
駝鹿郡乃是五郡之一,雖不及通州城繁榮昌盛,但亦該是片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青蠻目光所及,卻多是些衣衫襤褸,神色慌張的百姓。街道空曠,戶門緊閉,各式招牌東倒西歪,青蠻小走了一會兒,卻是未曾發現一家敞開的營生之所。
“你好,請問,此處便是駝鹿郡嗎?”
青蠻見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躲在一戶人家的墻角屋檐下,約莫三十余歲,一個年紀幼小的稚子正被她攬在懷中,啃食著一塊又干又硬,已然見不出本色的燒餅。
青蠻上前詢問,饒是已在入城時候見得城頭篆刻的大字,但仍是不禁確認道。
婦人聽得人言響起,兀地身子一顫,向后縮了縮,滿是警惕的抬起頭來,方才瞧見數步之外佇立之人不過是個面目清秀的年輕公子,方才略松一口氣,只是見得他身后所背負之物又是不由皺了皺眉。
婦人側了側身子,似乎想將懷中的孩子挪至身后,片刻后,方才輕聲道:“這兒便是駝鹿郡城,公子這是....?”
青蠻見她言語輕柔,雖是有些緊張,但也不失禮儀,顯然之前的家世亦是不差的,卻是不知如何淪落到此等地步,抿了抿唇,道:“小子自通州而來,卻是不知此地發生何事,怎的會是這般模樣?”
言語頓了頓,青蠻向街道掃望一眼,疑惑著道:“這兒平日便是這般么?”
婦人聽得他自通州而來,亦是不疑,通州距離此處頗遠,三兩日間難以抵達,只怕那兒的人家還不知曉此處發生的,再則,此刻的郡城前門,亦是被重重俠客軍兵把守,輕易難能入內的。
她思忖片刻,便才張口出言,語速不急不緩,青蠻得了好一會兒,方才明了這駝鹿郡發生了何事。
原來,是駝鹿郡之前的幾個屬鎮早已發生了騷亂,山賊匪盜紛紛前來燒殺洗掠,初時官軍還能勉強維護,可愈是往后,這騷亂卻是愈發不可收拾,直到最后,那些個官軍亦是被賊匪殺得個四分五落,再難安民,短短數日間,接連幾個城鎮遭難,青壯男丁死的死,殘的殘,剩下一些老幼婦孺則在家中男子以性命換來的時間下,匆匆往后方遷移,可這一路亦是遭得山匪的重重堵截,死傷慘重,能夠成功逃至此處的亦是十不足一,而這對孤兒寡母,便是其中的幸存者。
“這位大姐,你們既然亦是成功逃離是非之地,來到這駝鹿郡城,為何不尋戶人家暫且犧身?反是露宿街頭呢?這駝鹿郡中總會有客棧茶肆吧?”
青蠻微微皺了皺眉,難不成是這駝鹿郡城的百姓如此不近人情,因為這些流民身無銀兩,而將她們拒之門外?
婦人苦笑搖頭,“正如公子所見,這家家緊閉門戶不出,又怎會還有人愿意收容我們。”
“這是何故?”
婦人輕嘆一聲,道:“公子有所不知,四方城破,流民數以萬計,這郡城中人,初時還愿心懷慈悲的接納,可隨這人數一多,消耗頓時便也大了起來,自家亦是難以為繼,更遑論接濟旁人,再者,我們這等流民中,亦是混進了不少當地貪生怕死的地痞流氓,他們一入城中,得到善人好意接納,卻是不思圖報,反而將那戶好人家的女兒給禍害了,這事兒一傳出來,哪能不惹得這些郡城人動怒,便又紛紛將我們給趕了出來,從此門戶緊閉,再不愿見著我們這些流民。”
婦人顰眉緊皺,她與自己這小兒子,便是受得此事牽連,而今露宿街頭,亦有足足三日了。
青蠻辭過婦人,臨行前還將包裹中僅剩的一些干糧與那孤兒寡母,婦人感激涕零,誠如婦人所言,城中流民為數不少,方才在那條街上還見著不多,可轉個幾個拐角,入得正街,便見黑壓壓的一片。
這些人多是老幼婦孺,衣著單薄且沾滿泥塵,盡皆是蜷縮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身子依偎著身子,以此來取暖。
青蠻仍是著著曲府為他置辦的那襲華貴新衣,腰纏玉帶,足踏絲履,一踏入此間,便是極為扎眼,惹得眾人注目。
但凡身邊有小孩兒的,皆是將孩子小心的緊了緊,不敢放松的盯著這富家公子。
這些流民亦是饑寒交迫,初時還堅守禮儀,與郡城中人相敬如賓,感恩戴德。只是后來發生了許多事,使得郡城中人他們十分厭惡,不單不再給予還糧食,還將他們趕出府邸,經過這些日子,雙方的關系亦是勢同水火。
那些米行糧鋪,酒肆客棧,便是因此不敢開門,沒有什么生意不說,還極有可能被蜂擁而來的流民所搶奪,這等與盜匪無異的行徑,讓郡城中人深惡疼絕,流民中多數人,還是身懷良知,不贊成如此作為,但每每念及嗷嗷待哺的孩子,與那寒風中瀕危的老人,卻亦是不得不為。
修為深厚的青蠻緩步而行,能夠從這些流民投遞而來的神色中,清晰感受到他們的情緒,有冷漠,有淡然,有凄苦,亦有怨恨。
青蠻行過一條街,卻也沒有發生什么不愉快之事,這些流民中的青壯,亦是只搶奪那些為富不仁的糧食商人,那樣他們可以繼續活下去,但哄搶這么個弱冠小子,卻非他們所愿,即便這年輕公子看似身家不錯,但此時此刻的駝鹿郡城,即便是有再多的銀兩又有何用?沒有商人販賣口糧,衣衫,難不成讓他們再懷揣銀兩,千里迢迢前往別的郡城?
當然,青蠻身后所背負的那柄狀似劍兵之物的青布包裹,亦讓一些別有心思之人,望而卻步,他們可是見識過了城中那些手持兵刃的俠客,軍兵厲害。
耗費了約莫一個上午,青蠻繞著郡城街市全然走了一遭,真個兒除了流民便見不得多少其他人,只是時而能見著一行,手持各式兵刃的青壯在街市上行走,還有幾許身著差役服飾的官人,推著一口牛車,上邊載著數個大木桶,在為這些饑寒交迫的流民派發稀粥,這亦是這些流民,唯一賴以生存的口糧。
此間倒是無人膽敢爭搶,郡城中的官衙,是唯一還顧及他們死活的地方,若再斷了這條路子,除卻真正的落草為寇,那便只有死路一途了。
駝鹿郡守府衙,此刻亦是成了流民的犧身場所之一,涌起之度,比之街市屋檐下,更為令人側目,幾乎是沒有什么空隙。
張書正,駝鹿郡守,年方四十,雖正值壯年,但此刻面容上卻是略浮老態,眼眶烏青,眸色微紅,他亦是數日未曾安眠。
他是土生土長的駝鹿郡人士,是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文人,從小立志便要入得朝堂,報效天子,苦讀二十余載,終是功夫不負苦心人,一朝得中,受得南離朝堂中人舉薦,入得過中州城,拜會過當朝的中樞司業大人,從此跳出了通州五郡這個井口,見識到廣闊天地。
那時起,他方才知曉,自幼長輩口中所言的神仙,卻非神仙,而是踏入修途的修者,而想要做官,自然亦必須參悟天道,成為一名修者,在前輩高人的引領下,他苦學數載,方略有小成,有了仙道九重中第三重煉氣境的修為,至此,王朝方才正式委以認命,使其返回阻擊,司職駝鹿郡守,這一做,便是有了近十個年頭。
除卻每隔三年,按例會入中州一番,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駝鹿郡,勤勤奮奮,安安心心的盡力報效,前年,他再次去中州,得到一個消息,便是至多再過數年,他便有望再進一步,去往南離任職。
人往高處走,他自然亦是想身居高位,如此亦更能大展拳腳,卻是不想,眼見這時刻即將到來,偏生又發生這般大事。
“咚,咚...!”
正當張書正心神煩躁之時,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響,他輕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憂郁之氣,道出一幅略顯輕穩的語氣,“何事啊?”
這流民入城以來,事端屢屢不斷,整個府衙上下亦是心力交瘁,他深知,上行下效的道理,若是他這個做郡守的都滿心郁結之氣,終日愁眉不展,更別指望這門下之人,還能有多少心勁兒努力做事了,所以,他每天都要不斷的調整自己的狀態,以免干擾旁人。
“回稟大人,今日流民的口糧亦派送完畢。”
門外傳來一個年輕干練的聲色。
“嗯!”
張書正略微揉了揉有些生疼的額頭,這還是他在身懷煉氣境修為的情形下,若換做是個普通人,這般心力交瘁,早就丟下半條命了。
他舒緩片刻,略有些不放心道:“可是人手有糧?莫要疏漏了。”
“斷無疏漏。”
門外兵卒斬釘截鐵道,沉默片刻,卻是有些支吾起來,道:“只是...!”
“只是什么?”
張書正濃眉一緊,一顆略松的心,又是往上提了提,那兵卒頓聲片刻,繼而道:“只是府庫中的糧食,亦是無多,今日過去,想必便會告罄。”
“什么?”
張書正心頭一跳,微紅的眼眸愈發駭人,只是那門外的兵卒卻是瞧不見的,糧食告罄,這可是天大之事,駝鹿郡身為五郡之一,放在南離,宣武等地,或是不算什么,但在東海,卻亦算極為富裕的了,府庫素來充盈,糧食滿倉,本以為,便是流民十萬,亦足夠支撐一些時日,卻不想,這還不足十日,便是見底。
“嘭..!”
張書正猛的推開門,嚇了那門外拱手低頭的兵卒一跳,他沉吟片刻,這才低沉道:“進來說話。”
“是,大人。”
兵卒年紀不大,約莫僅有三十之齡,鄂下生出些許烏黑的短促胡渣,鬢發亦是有些許散亂,想來亦是多日未曾歇息好了。
郡城府衙中的兵卒,多是張書正一手提拔的,他乃郡守,自有任免官差之能。
待得這兵卒入內,張書正復而坐在椅子上,那兵卒正襟而立,目不斜視,顯然對張書正敬畏有加。
張書正胸口起伏,眉目擰在一起,拳頭緊拽,心頭自然是波瀾起伏,他打量了眼前兵卒一下,緩緩道:“孔梨,你從實而言,府庫為何會告罄?”
聽聞府庫告罄,張書正轉念便是想到了,府衙中有些差役,自恃有些權柄在手,監守自盜,與城中或是外地的一些富紳勾結,販賣米糧由此獲利。
這種事,在任何城郡中均是屢見不鮮,平日里,張書正雖是略有耳聞,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心道只要不做得太過,便不與追究,卻是沒想到,正因他如此放縱,竟使得府庫竟在短短十數日來,到了即將告罄的地步。
“說話啊,此事你可有參與?從實招來,若有絲毫隱瞞,本官定斬不饒。”
張書正雷霆震怒,幾乎是咆哮道。
孔梨大驚失色,初聞府庫即將告罄時,他亦是心中駭然,與張書正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倒賣.官糧之事,他即便沒有直接參與,或多或少亦是牽連在其中的,畢竟許多關節是避不開他的。
他知曉此事的重要性,若一個不好,包括他在內的一干人等,只怕都要人頭落地,所在,在稟報張書正之前,他亦是對此徹查一番,方才明白其中緣由,才有了膽子來此稟報。
“回稟大人,此事與倒賣.官糧并無多大關系,乃是另有原因。”
孔梨一拱手,倒是直言不諱,心中亦是知曉,對于此事,大人早就心中有數,此刻若再有所遮掩,反倒是自討苦吃。
“還敢狡辯,你倒還知曉是在倒賣.官糧?”
張書正連連冷笑,指向孔梨的手,卻是不禁微微顫抖起來,“這可關乎著數萬百姓的性命啊,你,你,你,此罪當誅!”
張書正氣極,猛的一拍桌案,“轟”的一聲,堅硬的花桐木桌,竟是被其一掌拍出個窟窿。
孔梨咽了口唾沫,站得愈發筆直,鏗聲回道:“稟大人,府庫告罄一事,與倒賣.官糧并無多大關系,乃是另有緣由,請大人明察。”
他言語剛落,猛的又屈膝半跪,接著道:“但卑下倒賣.官糧亦是罪不可恕,請大人重責。”
“你!”
張書正豁然起身,目光如刀,就這般看了他片刻,卻是頹然一嘆,再次坐下,有些嘶啞道:“那究竟是何緣故,你且道來。”
經過孔梨一番言說,張書正方才知曉其中原委,胸口頓時被一股郁結之氣堵住,連連咳嗽。
孔梨連忙起身,關切道:“大人。”
“咳咳,本官沒事。”
張書正略微擺了擺手,終是緩過氣兒來,雙目無神,頹然道:“數萬百姓的性命,竟是毀于本官一時疏忽,作孽啊,作孽。”
他情緒悲慟,頃刻,亦是淚痕交錯。
原來,因便于各處納糧,駝鹿郡的糧倉遠不止一個,在其所屬的周邊鎮城,糧倉足有數十之數,加在一起,算上來,當真可謂府庫充盈,供得十萬人消耗了,然而,此時駝鹿郡的屬地城鎮亦是多半淪為匪地,那些糧倉自然亦是變作虛無了。
偏生駝鹿郡城種植土地之人,在各城鎮中卻是最少的,這兒的百姓,多是善于經商之道,當地繳納于府庫的糧食自然亦是不多。在太平時日,四處糧食充盈,全無危機之感,以至于張書正這個駝鹿郡城卻是從未親自點查過府庫糧倉,只聽門下稟報極為充盈,便就放任不管了,哪里會知曉,這糧食皆是分散在各住,若早知曉這些,便在騷亂初起時,命令眾人將那些城鎮糧倉遷移了,何至于此。
“大人,您亦是盡心竭力,誰曾想會發生這般事,此乃人算不如天算,還請保重身體,我們還需要大人引領,這數萬百姓的生計還依賴著大人啊。”
孔梨心中一酸,但算是這府衙中的“老人”了,這十數年來張書正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里,那是真正為百姓著想,這些天發生動彈之時,他是如何應對,也皆是有目共睹的。
“離不開本官?”
張書正搖頭苦笑,一陣蒼涼,不過他終究是非同凡人,饒是已至如此境地,仍舊強穩心神,只是唏噓片刻,便肅然問道:“孔梨,這消息現在有多少人知曉?”
孔梨略一思忖,回道:“不多,連同卑下在內,亦不會超過五人。”
張書正點點頭,眸中精光閃爍,片刻后,道:“封鎖消息,不得泄露絲毫風聲。”
孔梨踟躕片刻,應了下來,當然明白若是這等消息走漏,會引來多大的變故,只怕那時的流民,會不顧一切造起反來,沖入城中百姓家,轉而為寇了。
“百姓的口糧切不可停發,若有不足,便從府衙的份額中抽取,此事皆是我輩中人準備不利,應當由我們自己承擔后果,如若再不夠,便先停止發放義士們的口糧,他們皆是非同尋常之輩,三兩日不入食,倒也能撐得住。”
張書正有條不紊的吩咐著,末了,再道:“暗中知會城中的富戶糧商,就說本官有要事與他們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