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駝鹿郡守?”
張書正一襲大紅朝服,赤御冠,格外顯眼,他足下一點,遠遠便飛挪數丈,將已經躺在血泊中,面色垂危的兵丁抱在懷中,另一兵卒在報信之后便是昏厥在地,被匆忙趕到的其余兵丁七手八腳的抬去了府衙藥劑房。
“大....大人!”
張書正懷中之人名叫鐵牛,姓黃,很稀拉平常的名字,老家在距離不算太遠的一處偏僻村落,在家中排行老二,老大黃鐵杵便是之前與他一同守衛府門的兵卒,這兩兄弟因家中貧窮,整日吃不飽,穿不暖,見得府衙張貼的招募告示,便早早別了親人前來闖蕩,好在二人機靈,幼時扛鋤下地,上山狩獵,還算有幾分蠻力,被張書正收入府衙,他還清楚記得二人的年邁雙親在今年年初來探時的欣喜模樣。
“嗚嗚啊,大娃,二娃,你們可算是出息了,以后做事,記得多盡心力,郡守大人是不會虧待你們的,來年娘給你們捎些烤紅窩頭來。”
那皮膚黝黑,粗糙,身材矮小的莊稼漢子不善言語,只是一個勁兒的咧嘴傻笑,朝著張書正風又是鞠躬,又是磕頭,手中還提著老黃家最能下蛋的一只老母雞。
張書正拽緊了懷中鐵牛的手掌,卻是止不住他那緩緩閉上的雙眼,滿是血跡的嘴,半開半合,卻是再吐不出只言片語。
這時,府衙中呼啦啦的涌出十數人,盡是身著甲胄,全都是府衙兵卒,領頭的是神色鐵青的孔梨,眾人見得這幅景象,目瞪口呆,府衙外堂中棲息有不少流民,全都詫異的圍了出來,待得看清,滿臉驚愕。
四處一片安靜,針落可聞,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眾多兵卒個個紅了眼眶,半是憤怒,半是悲哀。
“大人!”
七尺漢子孔梨上前一步,略有些哽咽,咬牙切齒的望著臺階下神色冷傲,明顯非是善類的三人,全身顫抖。
張書正輕柔放下了鐵牛的尸身,緩緩站起,擺了擺手,阻止了孔梨繼續言語。
青蠻略微回過神兒來,神色冷然,默然打開背負的包裹,取出一件淡藍色澤的華貴衣衫,往空中一揚,半屈腰身,將這件曲家贈送的衣衫,整個覆在了黃鐵牛的尸身上,不動聲色的后退一步,默念往生咒。
許家三供奉,丘羽一、賀華奇、金同祖,同是分神境,依次分別為分神巔峰境,中期境,初期境。
如此實力,放眼通州五郡各大世家,除卻通州一些源遠流長世家大族不能觸碰外,再無人敢對其鋒芒,便是郡守府衙亦不行。
許東來在許家大族中不過是細枝末節,莫說他,便是他的老子,爺爺,也斷沒有這個能耐請動族中最為厲害的三大供奉,亦算許東來的機緣,這一向在族中鼻孔朝天的三大供奉,不知從何處聽聞了自己向老太爺稟明的駝鹿郡之事,卻是主動提出要來此走一遭,讓許家上下大感意外,許東來更是欣喜若狂。
既然三位實力最為強橫的供奉主動提了出來,許家老太爺自是沒有不允的道理,這許下的酬勞更是不低。
本來,許東來是想要同行的,不單能夠瞧到張書正,與那青姓小子的倒霉樣子,更是能夠隨著三位仙家供奉沾染一些仙氣,只是這般想法,卻被許家老太爺斷然拒絕了,三位仙家亦是不愿與這些凡夫俗子有太多牽連,當日,便是乘騎珍獸向駝鹿郡而行,凡人需要數日晝夜兼程,他們走走停停,僅是一日便抵達郡城。
金同祖,步入修途七十余載,仍是面若中年,他的年歲在這三人中亦是最小的,因為乃一介散修,無實力根基,便是去了中原樂土亦難以立足,索性便尋到了財大氣粗的許家,做了當做最是受人尊崇的人物,二十余年,他一直隱居在許府高閣,研修著許多年前得到的一策仙家秘典,叫做《玄冥掌》,自覺有成,此次之所以為許家一個不知名的小卒出頭,酬勞卻是其次,想要的無非便是活動活動筋骨,校驗一下《玄冥掌》究竟如何厲害。
而丘羽一,賀華奇亦是想見識一下玄冥掌的威勢,便隨行而來,他們皆是土生土長的東海人士,與大多凡人一般,對于大楚王朝并無多少敬畏,想要一試厲害,當然得尋同輩修士,通州的幾大世家他們是不敢輕易招惹的,畢竟牽一發而動全身,而許東來帶來的消息,卻是正中下懷。
適才金同祖本是直言讓那小卒去喚郡守張書正前來,可黃鐵牛兩兄弟盡忠職守,見得三人身下的異獸,雖是知曉來者不凡,但在不明就理的情形下,還是堅守在此,執意要讓三人道明來意。
金同祖是何人?分神初期境的修士,許家三大供奉之一,便是許家老太爺都對他謙恭有禮,何嘗會與這么個世俗小子多加言語,當下亦是手癢,冷哼一聲,便是對著其中一人揮出一掌,雖然僅是一層功力,卻也萬非黃鐵牛兩兄弟能夠抵達,一掌之下,黃鐵牛經脈盡碎,臟腑破裂,亦是回天乏力,而受得波及的黃鐵柱則是身受重傷,失魂落魄跑入府衙內。
對此,金同祖亦是略微詫異,本想著取這二人半條性命,讓他們知曉厲害,卻不想險些一下結果了兩條人命,殺害凡人,對他而言亦是自種業怨的,于修行有些阻礙,不過木已成舟,他也不甚在意,自己知曉,此人能夠步入分神境亦是到頭了,無論殺人與否,想要沖破桎梏進入破空境,也是癡人說夢。
對于張書正一干人等能夠如此迅速的走出府衙,金同祖還是略微滿意的,方才還在想著,那尚未死透的另一個小子進去報信后,張書正會不會偷偷從別處溜走,讓他白走一遭,不過,這滿意心情,在張書正一行將他言語置之不理后,又消散無蹤,悄然皺起了眉頭,顯現一絲慍怒,“本尊之言,可是沒聽清么?來人可是駝鹿郡守張書正,見得本尊三人,還不速速見禮?”
他瘦小的身軀中仿佛蘊藏著雄渾力道,輕輕一張口,便似雷霆之音,只是這聲勢雖大,卻并非為音色攻擊的手段,所以,眾人只是覺著耳旁翁響片刻,卻也沒有什么不適,當然,以金同祖的實力,也只是能做到如此了,他并非修門世家所出的子弟,所習自然也就偏漏許多。
丘羽一仍舊瞇著一雙小眼兒,似笑非笑,與賀華奇一道冷眼旁觀,身下異獸低聲嘶吼,在他們看來,眼前的一干人等,除卻那身著大紅的張書正興許需要金同祖略費一番手腳,其余之人皆是不堪一擊,伸出只手來,便可壓死一片。
所以,他們也沒有動手的打算,作壁上觀便是。
面對郡城糧商相互推諉,敷衍了事之時,仍舊能面帶一絲笑意的張書正此刻卻是不笑了,一張剛及中年的臉頰上布滿寒霜,絲毫不掩心中怒氣,他竭力平靜的打量三人一番,開口道:“方才是誰,公然害人性命?”
除了冷,再聽不出其它,與此同時,他身后以孔梨為首的十數兵丁整齊劃一的向前踏出一步,鏗鏘作響,“王朝律例,殺人償命!”
張書正沒有回頭,淡漠而堅定,他不是瞧不出眼前三人如何強大,只是無論他再如何沉穩,亦咽不下這口氣,駝鹿郡府咽不下這口氣。
“嘩!”
刀兵相見,寒芒凜冽。
金同祖深深凝了凝眉,在他身旁的其余兩位修士,同是不經意的一挑眉,他們都沒想到,本是注定的摧枯拉朽,在這張書正開口一言下,卻是變得“勢均力敵”,當然,僅是在氣勢上。
錯愕過后,金同祖恢復常態,亦不見如何動作,便是身形一動,穩步落在地面上,五尺個頭,面頰消瘦。
他沒有言語,縮地成寸的飄然而至,瞬息出手,張書正早有準備,猛的身形一晃,袖口一柄蝴蝶刀已至掌心,電光火石間一聲暴喝,“散開!”
頓時一道氣浪自他身形四處散開,本是擁簇在其身旁的孔梨一干人等,紛紛被震開,“大人,小心。”孔梨言語未落,那奔襲而來的金同祖亦是與大紅衣袍的張書正戰在一起。
眨眼功夫,亦是交手數十招,消瘦修士招式簡單,卻攜無匹威勢,陰寒毒辣,處處致命,直教得還算有些武學根基的一眾兵卒看得心驚肉跳,方才知曉大人為何要讓他們散開了,如此地步的打斗,亦遠非他們所能插手,上去不單幫不了分毫,自己會輕易送得性命不說,還會使得大人分心。
孔梨滿目緊張,在一眾兵丁中,他的實力最為強橫,可仍舊尋不到一絲可乘之機,貿然上前,只有死路一條,下意識的,他眸光一怔,卻是瞥見了佇立在不遠處的另一個身影,心中稍許安定兩分,雖然不知曉青公子為何沒有出手,他卻相信,這年歲比自己還要小上一些的青公子定然不會置之不理。
正如孔梨所想一般,青蠻的確不會置之不理,從見到倒在血泊中的黃鐵牛開始,便注定了今日之事無法善了,包裹在青布之下的水墨,感受到主人凝而不散的意念,不自主的開始輕輕顫抖。
青蠻之所以到現在都還未出手,倒并非是想見得張書正落敗,然后再持劍而出,做這力挽狂瀾的英雄,只是他知曉,至少在此時,要讓張書正全力一戰,解開心中郁氣,否則,便是自己出手將那分神修士制住,亦是解不開他的心結,越俎代庖還不是時候。
金同祖形如鬼魅,幾乎是腳不沾地,憑空離地三寸,恍惚間竟是能讓人看見幾許殘影,可見其身法之快,相較之下,張書正卻是慢了不少,但亦非盡在劣勢,雖慢但穩,沉入千鈞,看似不許不緩的一個踏步,竟是讓堅硬的地面向下陷入三分,手中薄如蟬翼的蝴蝶刀更是使得出神入化,每一次變化,都在空中滯留出詭異的弧痕,道道相連,使人目不暇接,辨不清虛實。
“黃級初階異寶。”
青蠻暗道一聲,不算意外,這還是入得通州五郡以來,他第一次見得入了品階的兵刃。
這柄蝴蝶刀乃是張書正入得中州后,他那引路人所贈,亦算是這郡守信物,出自王朝府庫,上邊銘刻著大楚王朝特有的篆記。
“呔,玄封印!”
他哼人他哼,我自巍然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張書正眸中綻出一道寒芒,終是尋這一道縫隙,五指繃直,雙腿微微向下一屈,竟是爆發出比之金同祖遜色不了多少的迅捷身法,金同祖被這突來的變故怔得剎那失神,轉瞬,眼前已空無一物,感受到身后寒風襲來,暗道一聲不好,雙眉倒豎,原地不動,轟隆一聲,一道金光符咒從天靈冒出,正是他花費許家許多年的孝敬,才換來的一張黃級中階符咒。
張書正手中的蝴蝶刀幻出道道光宛若流星而落,正中再那玄封印之上,頃刻間,如撞精鐵,雙臂經得反震,轉瞬麻木,手中的蝴蝶刀險些脫手而出,他狠狠一咬牙,呲目道:“千鈞落!”
玄封印雖是黃級中階防御符咒,比之蝴蝶刀還要高上一個品階,他尋常修士所煉制的符咒,怎能與王朝所鑄的仙兵相比,蝴蝶刀即便只是王朝府庫中毫不起眼的一件物事兒,但終歸是烙印有王朝印記,霎時,一道璀璨光華再次暴漲,自蝴蝶刀上蔓延開來,金同祖悶哼一聲,陷地三尺,半截身子入土。
勝負已分!
青蠻凝神向那蝴蝶刀望去,方才卻是清晰見得那道璀璨光華是從刀鋒上那繁復的銘文中彌散而出,暗忖道:“王朝鑄造,果非浪得虛名,這蝴蝶刀所出的威勢,怕是直追尋常玄階兵刃了。”
深陷地面的金同祖滿臉狼狽,駭然望著在自己天靈之上停下的蝴蝶刀,不由咽了口唾沫,好一會兒,才神色黯然的低下頭,“我輸了!”
變化太快,饒是丘羽一,賀華奇二人都未來得及看清形勢,便是勝負已分,不約而同向著張書正手中的蝴蝶刀望了一眼,隱隱有一絲貪婪。
“咳,張郡守,你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想要殺害正門修士不成?本尊三分可非是來鬧事的。”
實力最高的丘羽一略微咳嗽一聲,淡淡道,塵埃落地,再相斗下去亦是沒有必要,本是想著挫挫這駝鹿郡守的銳氣,卻不想反倒被別人給制住了,當然,這一柄威勢了得的蝴蝶刀,卻是他們所沒有料到的,金同祖落敗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大人,殺了他!”
“大人,殺了他,為鐵牛報仇。”
“大人.....!”
一眾兵丁這才回過神兒來,方才的激斗委實太過耀眼,讓他們心神震駭,今日才算真正了解了自家大人有著何等能耐,以前只是聽聞大人去過南離,拜入大楚王朝,身負仙家本事,只是從未見識過,今日一見,果真非虛,比之所想的,還要強橫許多,竟能讓這蠻橫不可一世的仙家人物落得一敗涂地的下場,只是在見得張書正手中的仙兵停留在金同祖頭上不動時,才略有一絲不甘,浮出悲意,催促其了解了金同祖的性命,為黃鐵牛報仇。
“大膽!竟敢唆使殘害仙尊,爾等可知是何罪孽!”
神色略有些陰沉的賀華奇一聲冷喝,他與金同祖算不得相交甚篤,實則似他們這般的散修,便是注定沒有多少值得信奈的友人,于其不過是泛泛之交,不過再怎么相交清淡,終歸是同在許府做了二十余載的供奉,金同祖顏面盡失,他也臉上無光,他這一聲冷喝,卻非金同祖之前那般只有其形但無神,而是神形俱備。
哐當一下,眾人只覺一口大鐘罩在自己腦袋上狠狠敲動一下,頭暈目眩,府衙兵卒全都是身強力壯的習武之士,尚且如此,更遑論圍攏在府衙臺上的諸多難民,這些難民經過這些時日的煎熬,個個身形消瘦,大不如前,經得這么一聲冷喝,竟是有不少人喉口一舔,溢出幾絲血跡來,霎時駭人,惶恐向后退出丈余,一些個膽子不小,正想跟著鼓噪的流民,此刻才意識到,還有兩個了不得兇神惡煞之輩尚未出手,趕緊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下肚里。
“以聲便可傷人?這便是仙家的手段?”
孔梨悶哼退出一步,滿臉駭然,只是咬著牙,仍舊怒目道:“取他性命便是罪孽?那黃鐵牛的性命又如何?”
他一手指著遠處尚且擺放在此,由青蠻衣衫遮蓋的黃鐵牛尸身,滿腔悲涼。
青蠻輕輕閉上雙眼,饒是張書正還未出言,他亦知曉結果,沒來由,心底涌起一絲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他黯然一驚,深吸一口氣,悄然運轉起《般若》心訣,將那股氣息緩緩壓下。
在眾人滿目企盼中,張書正終是沒有下殺手,緩緩收回蝴蝶刀,手腕兒一抖,將其隱沒于袖口中。
“你們,走吧!”
張書正仰天而望,寒風蕭索,神色沒落,他甚至不敢去看尸體尚且溫熱的黃鐵牛,勝了,也是敗了。
王朝律例中有一條:但凡刁民,侮辱,忤逆正門修士,殺無赦!
僅此一點,這許家的三名供奉便已立于不敗之地,無論事實是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