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末將前來交令。”
叮當的甲片撞擊聲中,一身戎裝的車干乾邁步走進大帳。古銅色的鎧甲上,隨處可見的都是大片大片的干澀血跡,黑褐色,看著就讓人心神為之一寒。渾身上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襲人鼻,整個人就好像是從地獄血海中殺出的一頭絕世兇獸!
烏維馱似乎絲毫不受那股烈烈煞氣的影響,而是用著一種柔和的眼神看著洶洶氣昂的車干乾,臉上安然一笑,“你辛苦了!”這是烏維馱很少見的一種表情,經常能見到的似乎也只有金狼騎統領車干乾一人。“且先下去歇息。”
匯鑫口一切消息早已經先車干乾一步傳回了烏維馱大帳,烏維馱不需要再向自己的愛將詢問什么。
肅重的一點頭,車干乾心情絲毫都沒有放松,這一戰給他帶來的壓力太重了。“謝大王。”雙手一抱拳,躬身退出大帳。
“車大哥,父王他如何——”等候在外的烏岐見得車干乾退出來,立刻略帶急切的問道,一旁的刺虎、鹿狐、赤山,兩個金狼騎千騎長,一個常備騎軍里的萬騎長,臉上也都露著惴惴不安的神情。
這一戰,損失太大了點!
就是攻襲云崢所部時受到的損失,也遠比不上匯鑫口之戰的數額。烏岐帶領的三千金狼騎兵損失一半,五千常備騎軍剩下不到兩千。如不是烏岐在撤退時派人驅趕多余的戰馬回沖碼頭漢軍,短時間里攔住了祝彪兵鋒,他們都很難真正的脫身。在京畿界線時被祝彪帶領漢騎追上,如不是車干乾適時的領著一萬金狼騎兵接應,他們可能都回不來大營!
入河西以來的五萬胡騎,經此一戰只剩下四萬了……
肅重的神情略微緩了緩。看著急切的烏岐,車干乾臉上露出了一種愛莫能助的表情,“大王根本就沒問我,一點的細節都沒有問。”這種情況挺讓人意外的。可這也說明了烏維馱要‘明算賬’!
烏岐強強一笑,出人預料這是上位者的專利。自己老爹……這是有要發脾氣的印跡啊,不樂觀,大不樂觀啊!
“唉——”頹氣的一塌肩膀,烏岐什么話都沒說,回頭看了刺虎等三人。八目相對,都看出了對方心中的忐忑。
“走吧!”烏岐輕聲說道,赤山自然是點頭跟上。刺虎和鹿狐卻是沒資格進入大帳,雖然二人與赤山都是金環級別,但萬騎長的地位究竟非同一般。金狼騎兵的千騎長為低上一等的。
“大不了挨一頓訓!”烏岐心中咐道。甚至都聯想到了往日里其他大敗仗的王族子弟,并不是沒有先例的!只是可惜,這一仗敗的太不是時候了。
二人邁步走到大帳外,烏岐向守在帳口的護衛點了點頭,“進去通稟,本王子和赤山萬騎長,請見父王。”
“進來——”渾厚的聲音已經從帳中傳來。正是烏維馱的。他在車干乾退下后,兩眼雙耳就一直留意著帳外的動靜。烏岐話一脫口,就已經被他聽到。
聲音平穩沉厚,無一絲一毫的波瀾。聽不出喜怒來。
烏岐和赤山卻不由得同時深吸了一口氣,四目相對后再同時邁步。
“烏岐見過父王。”
二人神色嚴正,進賬之后雙目平視,舉步行到烏維馱坐下三步處。跪拜在地。一切都那么的規規矩矩!
烏維馱雙眼微瞇,深邃的眸子中精光四射。他沒有去打量烏岐。赤山兩人的狼狽裝束,而是直直的盯著二人的面目神情。
“烏岐,你可知罪?”
“匯鑫口喪師敗戰,都可能會使我軍全覆漢境!”
“烏岐知罪。”想到逝去的數千兵馬,烏岐心中就是不由得一痛,眼睛中閃過陣陣黯然之情,沮喪無比,除了前頭的河西一陣,匯鑫口是他獨自帶兵的第二陣,就遭遇到了如此慘敗。而且那損失的不僅有一千多金狼騎兵,更有三千多常備騎軍,占了此次南下軍力的十分之一多。現在可不是在塞外,現在大軍都在漢國的肚子里,關鍵時刻勝敗存亡可能就聚集在這四五千兵力上的。結果就這么的被自己敗掉了,而收獲的戰果只有三分之一!
“敗軍之將,壞大王大計,赤山甘受懲處。”一旁的赤山俯首跪地。
二人的神色烏維馱清楚地看在眼中,不覺得順了口氣。權勢到了他這個地步,手下辦壞了事,那在乎的都不再是壞事的后果而是手下認罪的態度。尤其是那些心腹而言,以及烏岐這樣被重視看重的兒子,就更加的如此。
態度決定一切。上位者看重的更多是這個!
“吁,吁……”北平城東四十里外,羅明江畔,祝彪勒住了戰馬。江中有水師相伴,宿營江邊,絕對是大利。但是眼看北平城在望,自己就只能靠手頭的千軍進擊嗎?
匯鑫口之戰,渡江的二百近衛盡沒,八百陷陣營戰死了接近二百,輕重傷又躺到了小三百,眼下還在手中的只有三百軍!沖陣的前后兩千多精騎損失到不大,可也死傷了小五百騎,把戰死受傷的軍兵扣除掉,祝彪只有八千八百步騎!對面,可是有四萬人的胡騎精銳啊!
“云崢在哪里?”
北平城新出的詔令祝彪已經看到了,自己得了一個伯爵,還有個狗屁勤王兵馬都督,但是,東面平州軍元氣大傷,湊巴了六七千兵來援,卻力弱的很,剛進安州地界,被烏維馱遣騎兵突擊了一下,就一退數十里縮進了平安兩州交界。南面的安州等兵馬影兒也見不到,西面的麟州的軍同樣相隔遙遙,祝彪能盼的只有云崢的那兩萬余步甲,有了這支軍隊在手,再有北平城內的禁軍,不用的河西、羅州的大軍返回。祝彪就能在北平城下,殺四萬胡騎一個抱頭鼠竄!
“大帥,云崢還在京畿南道,距離都城只有二十里。其軍現今還有兩萬兵甲。”
“明日咱們沿江畔入北平,匯集守城的禁軍后再南下匯合云崢軍,最后與烏維馱決一死戰!”
“喏!”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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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曦東露,距天明已經沒多長時間了。若是往常時候,北平城內早兒就忙碌起來,無論居民商販都在為嶄新的一天作著準備。可今日。大好春天,都城百姓十有六七都聚集在城東東北,尤其是北城水門一帶,更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人頭攢動,嘈雜之聲從深夜至今未曾斷過。數以萬計的百姓云集于此。通宵達旦!為的就是等待將要到來的祝彪!
自胡漢開戰以來,國家災禍不斷,唐王、中山背盟來攻,南部三州一片混亂,好不容易挺過了這道坎,國家恢復了三分元氣,五萬胡騎南下一路之又是生靈涂炭。狼煙四起。連北平國度也受到了威脅,如今,北平雖然還是安泰,大漢也沒有真的到死存亡之際!可是國難思良將。北平城內百姓官宦,對祝彪這個一年多來他們有意忘掉的擎天玉柱,是抱著極度的渴盼的。
水門城樓之上,早設好了御座。姬昀雖雙眼通紅,卻是全無倦色。不時從御座上起身,憑樓而望,焦急地等待著祝彪的消息。后面,三公六部九卿,到了一半還多!
高守訓、蔡珽慎、云瀚,朝廷三公俱到,坐于一處,從頭到尾卻只有眼神交流,并無只言片語。與四周同僚不時竊竊私語相比,仿佛十分沉得住氣。
姬昀于城上東望,心里即是期盼又是忐忑不安。烏維馱飛騎南下,連破朝廷大軍,但北平城當時的軍力還很不弱,有三萬余人,連同安州本地兵馬,也湊出了四五萬人來野戰烏維馱。
當時烏維馱部烏岐領兵還留在河西,又有一部分軍被云崢部牽制,殺到北平城下的軍力只有三萬騎左右。
五萬漢軍對戰三萬胡騎,這并不是一個強弱一目了然的對比。在邊塞,三萬漢軍步甲野戰頂住五萬胡騎圍攻的戰例數不勝數。
何況五萬漢軍中還有近萬禁軍精騎和虎賁營六千具甲鐵騎。可是這一次漢軍敗了,并且敗得很慘,退回北平城的時候,出戰的近五萬軍只剩下了三萬人。六千在祝彪手下沖鋒陷陣勢不可擋,數十萬胡騎當中都橫沖直撞摧枯拉朽的具甲鐵騎,都三停去掉了一停!
自那一戰后,京畿之郊就成了胡騎的縱馬之地。
云崢可以抵進到北平南二十里處,卻遙望北平城而不得再進一步。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擋住了胡騎南下的馬蹄,可烏維馱若真的要南下,靠云崢的步軍根本追不上。
說到底,解決烏維馱還是要靠騎兵,河西、羅州的兵馬都沒有到,那么姬昀現在可以盼的就只有祝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誰承想卻是越摧越強!”
折身返回御座,姬昀閉上雙眼似在養神。實際上腦子里卻是在翻想祝彪幾年來的一舉一幕,當初這也是爺爺給自己留下的忠臣良將,擎天玉柱,現在……
往事不可悔,思之猶傷神!
一陣之后,內侍匆匆趕到高守訓身邊耳語幾句。蔡珽慎、云瀚等人為之側目,但見高守訓面露喜色,對著眾人含笑一點頭,起了身,趕到姬昀身邊。“稟王上,祝帥鐵騎已到城東!”
話說中,自城東響起的嘹亮歡呼聲已經傳來。水門處數以萬計的百姓不用被告知也知道東城的歡呼為何而來,也是齊聲雀躍,聲震云霄!
“還望祝卿能再立蓋世奇功!碾除胡賊——”看著滿城的歡悅,姬昀喃喃自語。
黑壓壓千騎奔馳而來。祝彪的身側,竇兵很是不解的望著南面,“大帥,你說烏維馱為何不中間攔截咱們啊?他就真不怕您帶兵入了北平城?”
祝彪不語。烏維馱今日的舉動他也想不明白,本來都打算在北平城外好好地跟他兜幾圈,溜溜馬的,現在準備了一桌菜,客人卻沒來!
“安豐伯,上軍將軍。勤王兵馬都督祝彪,覲見!”
就在北門城頭上,祝彪見到了姬昀。“臣祝彪見過王上!”
姬昀的身邊立著呂凉,祝彪與他眼目沒有對視一眼,但在祝彪還在蹬城樓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一道恍如來自天上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祝彪被氣機鎖定了。
“祝卿,北平兵將,百姓安危。孤王盡托于將軍也!”
姬昀話說的干巴巴的,因為看著祝彪這張臉,他實在吐不出花來。
姬昀吐不出花來,祝彪又何嘗能天花亂墜,“王上放心。臣。盡心竭力,誓死必除胡虜!”
北城樓上的這次君臣相見,那就是在百姓們面前演的一出戲。果然見到城門樓上的君臣對奏,城下的數十萬百姓群起歡呼,整個北平城低沉壓抑的氣氛都一掃而光。
對于現景的北韓朝廷,這就是祝彪最大的作用——安定人心。也可以說是自古名將名帥者的天賦光環。
“駕,駕……”
一萬兩千精騎率先奔出了北平城。稍后是三千具甲鐵騎在眾多輔兵和馱馬的跟隨下比輕騎兵還輕騎兵的輕快地奔出南大門,最后是一萬五千隆隆的步甲。
祝彪從北平城刮走了兩萬一千禁軍步騎,這些訓練、磨合都在85甚至90以上的兵馬,是近一年來朝廷幾番抽調邊軍重新編整出的一支看家的精銳。可惜。再好的兵放在二三流貨色手中,也是落敗的命。
在之前的城郊之戰里,這支戰力本當驚人的大軍,事實上給胡騎造成的損失連云崢軍都不如。所表現出的戰斗意志也比不得夜中被襲,兵營大亂卻始終死戰不休的云崢部。
而至于敗回都城軍將所說的‘都城郊野一馬平川。適宜于胡騎沖殺馳騁’的借口,祝彪理都沒理,如果換做他當時領軍,橫野浪戰,留不下烏維馱也能打斷他幾根肋骨。真當禁軍的一萬精騎和六千具甲鐵騎是假的,是擺設啊。還是自己無能!
“報——”
“報——”
“報大帥,城西南胡營大寨,人去營空,一匹馬都沒有了。”
三萬步騎在城外列陣完畢,可派去胡營打探的鏑鋒這時卻報來了一個如此讓人結舌的消息。
“烏維馱即不中途截殺我軍,現在又拔營而去,避而不戰,他難道想逃了嗎?”祝彪眉頭皺城了山峰。
轟隆隆,轟隆隆……
十多萬匹馬群在大地上奔馳,滾滾的馬蹄聲十多里外都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烏維馱騎在那匹白玉獅子上,目光沉著的注視著遠方——正西,北漢國的麟州,那里就是四萬胡騎下一步的去處。
他才不要在北平城下跟祝彪決一死戰呢。有什么好處?能殺了祝彪嗎?能攻克北平城嗎?如果這兩個目的無法實現,那自己四萬精騎又有和必要在北平城下非待跟祝彪打一仗?
只因為自己是在北平城么?
可是這里十幾二十萬百姓都已經被胡騎殺戮搶掠了一遍,已經沒什么好留戀的了。區區一個北漢國都的名號,絕不值得自己一個大胡右賢王和麾下四萬精兵,連同自己的長子,呼揭簞、斛律羅門、車干乾一班悍將心腹,以及增長法王、龍樹尊者等草原上的上師,一通送命!
送命!
是的,送命。
在烏維馱看來,自己在北平城下跟祝彪大打出手一仗,無論勝負都將決定了自己在北漢未來的最終命運,而那個命運絕不是好運的。
他知曉祝彪的厲害,有他的河東精騎,有北平城內的兩三萬漢軍,自己四萬精銳,即便里頭包括著小一半的金狼騎兵,要贏下祝彪也絕對會付出慘痛到極點的代價。甚至贏不下來!
不是烏維馱對自己不自信,而是祝彪往日的戰績太變態。祝彪也曾兵臨一國都城過,那個時候他只有一萬的騎兵,可面對十二萬敵軍他殺的敵人屁滾尿流,陣斬敵軍主帥!
用兵方面,烏維馱很自信,他自信就是武恒飛也贏不下他。可是對于祝彪,他真的自認不如。他怕這個時候這種情況,與祝彪打這場決定命運的死戰。所以他選擇了向西——
并且與祝彪廝殺就是贏了,也只是贏過了一支三四萬人可能都不到的漢軍,就付出這樣的代價是萬萬不值得的。
而不值得的戰斗,烏維馱是不會去做的。
天地之大,敞開的西方、西南、正南,何處不能突圍?到處都是大胡鐵騎踐踏馳騁的土地!烏維馱自己從南下的第一天起可就從沒想過再從北面打回草原去。
穿過麟州,穿過趙國,到左賢王的地盤去,可未嘗不是一條更舒逸的路。
他不需要考慮后勤,北漢遍布的村莊鄉鎮都是他們的補給點,只要縱馬舞刀的去搶,一切不成問題。所以也不需要去考慮沿途那一座座的大小城池,長生天的勇士只需要繞過去就是。
而漢軍要想野戰,大胡兒郎的騎兵不是吃素的。
“這次真的要感謝曹先生了。一個安插在漢人心腹的耳朵,真的是萬金不換的珍寶。等回到草原,本王要派人來重重的謝他。”
“唏律律……”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此刻心情的澎湃與激昂,烏維馱坐下的白玉獅子仰首一聲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