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蘊灑然一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淡泊,眸子之中有一種仿佛看透了世情的光彩。呂楊看到這樣的表情,頓時一愣,心頭不由砰然震動。
再仔細打量,呂楊已經發覺黃道蘊大有不同。
或許是一連串的變故,讓黃道蘊帶來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就像是一朵新開的臘梅,在經歷了最為深徹入骨的風雪侵蝕,不但沒有衰敗,反而透出沁人心脾的幽香來。
這就是呂楊現在的感覺。
或許磨難確實可以讓人磨礪意志,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呂楊感覺黃道蘊現在雖然身處泥淖,活得很狼狽,但是突然之間,自己的出現,反而激起了對方精神上的蛻變。
這種蛻變應該才剛剛開始,前一段時間應該經歷的是種種磨難,現在對于磨難,已經能夠泰然處之,在此之上,一點一滴煥發出光彩,勝于從前。
呂楊突然想起一句話,叫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現在黃道蘊似乎正在增加了些什么,這是當初光彩奪目、優雅亮麗的大儒長女所沒有的東西。
這種新增了的東西,更讓呂楊有感于心。
看到呂楊有些發愣,一雙眼睛專注地看著自己,若是以往,黃道蘊必會有些尷尬、喜悅,或者是害羞,但是現在,她已經能夠坦然處之。
“師姐,你有些變了!”呂楊突然說道。
“我自然是變了,生活變了,人也變了,再也回不到從前!”黃道蘊感慨,她望著天空,還有頭上被積雪壓得很低的樹枝,有一種很深的感慨。
“師姐,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這當然不是我想要的,師弟也看到了,在韓家,她們是如何對我的,只是,我能怎么樣?”黃道蘊嘆息一聲。
呂楊知道,黃道蘊并非看上去的那般手無縛雞之力,她是女秀才,若是不愿意,那該死的韓母和小姑怎么能夠欺負她,只要黃道蘊一根手指頭就能隨時捏死她們,可是呂楊太清楚自己這個師姐了。
她被教育得太成功了,禮義忠孝恕,特別是孝之一字,她是萬萬不敢有任何逾越的,若是讓她用文氣一下子戳死長輩,甚至是用文氣反抗一下,都不可能。
呂楊突然有些發恨,恨這個世道無影無形的道德枷鎖,恨那些迂腐過頭、冥頑不靈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比想象中的還要多得多,其中就包括自己這位師姐。
看上去,如此一個人物,冰雪聰明,學問和才氣自不必說,但是怎么做人做事這般死心眼?
呂楊無法理解,真正是有些不能理解,在他看來,做人還是自私一點的好,恪守孝悌恭儉讓、禮儀忠恕這些東西沒錯,但是過于迂腐就成罪過了。
黃道蘊看了呂楊一眼,輕聲道:“自從發生了那些事,我就知道禍事來了,弄不好師弟你的前程,甚至是黃家都要毀了,不管是神都的黃家,還是秣陵府的,黃氏家族四百多年來在大匡開枝散葉,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決不能就這么沒落下去,必須有人做些什么!”
“師姐,你太高看自己了,也太把我的前程和黃家的未來當回事了!”呂楊沉聲說著,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黃道蘊搖搖頭,笑道:“或許吧,這是我的決定,我不后悔!”
呂楊搖搖頭,一時間心中苦澀,他不知道該如何規勸黃道蘊,他感覺自己有些力不從心,抓不住重點。
“師姐,還是跟我回書院吧,咱們還能像從前一樣,無拘無束,高高興興的作學問,不用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黃道蘊搖搖頭,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哈哈……”呂楊仰頭大笑,道:“或許是回不去了,不過卻可以改變,在我看來,師姐這個所謂的婚姻其實就是一個笑話,師姐,你不覺得可笑嗎?新郎官都不在,便抓一頭鵝來充數,師姐什么時候讓他們作踐至此?”
“道蘊是不祥之身!”黃道蘊說道。
“迂腐!什么不祥之身,那純粹是放屁!”呂楊怒了,“不就是被賊人擄了嗎?不就是人言可畏嗎?這有什么讓人可恥的,師姐還是清白之身,為什么自甘墮落,甘受人言誹謗?你為什么還要懦弱至此,要隱姓埋名,自我作踐?!”
“……”黃道蘊看著呂楊,似乎是第一次發覺呂楊不一樣的一面。
呂楊壓下憤怒,耐心道:“師姐還是好好想想吧,現在還遠遠不晚,我不知道師姐現在用什么名去糊弄人家,可是在師弟我看來,師姐的婚姻何其可笑,這婚姻偷偷摸摸,有誰敢作證?只怕這韓家莊上上下下沒有一人知道師姐姓甚名誰吧?為你做主的大伯想必更不會為你作證,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均無,你成的是什么婚?”
黃道蘊沉默了,她想到韓家母女,想到白鵝拜堂,想到沒有見過一面的夫君,只覺這婚姻確實可笑得緊,她堂堂一女秀才,隱姓埋名已經夠委屈的了,還要嫁進一個可笑的韓家。原本她想著,只要死掉,做個了結,讓黃家和呂楊在世人面前都有個交代,不至于丟盡臉面,污了清譽。只要能夠這樣,自己不管是隱姓埋名,嫁個什么人,都隨大伯的安排,渾渾噩噩了此一生而已。
現在想來,何必如此,雖然不能重新“活”過來,但是自由自在,浪跡天涯,不受拘束,總還可以吧?
“好吧,師弟,你說怎么辦吧?”黃道蘊斟酌道。
呂楊大喜,沒想到師姐竟然被自己說動了。
人都是趨吉避害的動物,黃道蘊即便是再傻缺,也還是會驅吉避害,只是平日沒有人來苦勸引導,只是憑著一股鉆牛角尖一路走到黑的信念苦苦支撐,直到今日呂楊尋來,讓別人看到韓家的情況,黃道蘊才被說動。
“這事交給我了!你什么也不用管,更不用多想!”呂楊想了一想,取出一張紙,在上面先寫了“借據”二字,然后抬頭問道:“師姐嫁進韓家用的是什么名字?”
“葉萍!”
呂楊撇撇嘴,這名字還真是……一葉浮萍,當真是對得起黃道蘊現在的境遇。呂楊不再遲疑,唰唰唰寫了一張借據,上面寫的是,秣陵府人士青萍借某某錢莊一千六百兩紋銀,一年后償還,連本帶息兩千七百兩。
寫完借據,又讓黃道蘊按了個手印。呂楊心想還不保險,于是在寫一篇休書,七出之中占了五條,分別是不順父母、妒、有惡疾、口多言、盜竊。
“師姐且在這里等著,不消一個時辰,便能辦妥當!”呂楊說著,返回韓家,一腳將門踢開,徑直走了進去。
聽到響動,韓母和韓喜梅從屋里出來,看到呂楊和踢壞了的大門,頓時大怒:“大膽,你是什么人,這里可是韓秀才的家,你要干什么?”
呂楊咧嘴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大爺今天是上門要債的,葉萍在不在,這臭女人坑了我的錢莊兩千七百兩,今天若是不給錢,本大爺便要她拿命來償!”
呂楊拿出一把劍,猛地一插,生生將劍插到院中的石桌上,駭得韓母和那小姑子臉色煞白。
“什么葉萍,咱們不知道,你找錯門了!”小姑子雖然害怕,但還是大叫道。開玩笑,兩千七百兩,就是將家產全賣了,也不值個七百兩。
“對,這里是韓家,沒有姓葉的人!”韓母也叫道。
呂楊邪邪一笑,道:“本大爺既然來,自然都打聽清楚了,你不是有個媳婦嗎,她就是本大爺要找的人,看看吧,黑字白字,清清楚楚,上面還有一個手印,你們既然是葉萍的家人,那就還錢吧!”
呂楊舉起手,將借據放到兩個跟前,韓家姑婆二人哪里看得懂,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但是他們是秀才之家,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看不懂。
“這是假的,假的!你是什么人,敢訛詐到咱們家頭上來了,這里是秀才家,便是縣令上門,也要給三分薄面,你敢撒野?”韓母大怒。
呂楊冷笑道:“是不是假,把葉萍這女人叫來,咱們當面對質,一切就清楚了!”
小姑韓喜梅叫嚷道:“大嫂,大嫂,你這個賤人在哪里?趕快出來……”
不見黃道蘊出來,她急了,連忙走進旁邊的屋里尋了一遍,急忙出來道:“娘吶,不好了,大嫂那個小賤人不見了,她莫不是看到債主尋上門,跑了吧?”
呂楊怒道:“跑得了廟祝跑不了廟。這里是那個女人的家,你們是她的婆婆和小姑吧,她既然還不上,那你們就替她還,若是不還,今天不是拆房子這么簡單,老子還要斷你們的手!”
呂楊怒了,拔出劍來,凌空往房子一砍,咔嚓,劍氣涌出,房子被生生劈成兩半,駭得韓母和韓喜梅魂飛魄散。她們就是鄉下的女人,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頓時害怕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咱們沒錢……想要錢也可,等我兒子回來便有錢了,他是秀才,你知道秀才吧?”韓母戰戰兢兢。
“那你的秀才兒子什么時候回來?”呂楊兇惡道。
“不……不知道,我兒子游學去了,只知道他在神都……”韓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