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約不過小半個時辰,韓落就甩了筆,把卷子往顧一清手中一遞,扭頭看了一眼還不緊不慢寫著的顧安然,不屑一笑,回過頭去閉目養神。
其他學生們見他速度如此快,心中不免焦急,也不自覺地加快了動作,還頗有幾個表現得慌里慌張,顧一清到是鎮定自若,看了看韓落的答卷,臉上顯出幾分滿意來,卻在心里記了這些慌亂的學生一筆,這行為也太不優雅,大失風范,遂下定決心,以后要好好培養一下他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定力,他顧一清可不要毛躁的學生,省得出去之后丟人現眼!
他老人家這般一轉念,就有了集賢館與眾不同的定力訓練,這訓練神秘莫測,所有參加過的學子都噤若寒蟬,連說都不敢說一句,后來也算是成了集賢館的一大特色。
很多年之后,集賢館的學生們個個在朝堂上表現得沉著穩重,遇變不驚,皇帝因此頗受器重他們,屢屢委以重任,人人都贊顧一清教導有方,大約誰也不會想到,這老頭的初衷,只是看不得自家學生們在答題時慌慌張張的。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顧安然才停下筆,他細細檢查一遍,又不緊不慢地收拾好筆墨,才畢恭畢敬地將卷子呈上去。
顧一清隨意地掃了一眼,目光頓時一亮――先不說文章如何,顧安然的字,并非他常寫的那種楷書,而是行楷,卻依舊極為符合他的審美,字體不似前朝楷書那般瘦長,而是方方正正,骨體堅實,書風雄媚。點畫皆有筋骨……
雖然還未大成,卻已經有了名家氣象!
顧一清深深嘆息,這小子還不到二十,才十九歲,自己十九歲的時候,能比得過他嗎?怕是還不知天高地厚。根本沉不下心思讀書呢!
把顧安然的卷子愛不釋手地捧起來把玩良久,顧一清才有心思讀他寫的文章――‘自古帝王之治。圣賢之道,不外一中。中者,舉天下萬世所宜視為標準者也。即中矣、而促不能歷久不渝、貫始終而如一……’
通篇讀完,顧一清忍不住擊節叫好――“飛詞騁辯,思議不庸,真是好文章,好文章啊!”
韓落聞聽顧一清的贊譽,眉頭皺起,站起身走過去看。看了半晌,終于臉色大變,即使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認。顧安然的此篇文章,縱使算不上字字珠璣,可也的的確確,比自己的要強上一些……
看來,當初集賢館考核,這人藏拙了。
其實,這是韓落多想,兩個人的才學,大約只在伯仲之間,只是韓落遇上顧安然。難存平常心。這才讓氣定神閑的他壓了一頭。
接下來,眾位學子陸陸續續地交卷。顧一清把出類拔萃地幾篇點評一二,總體來說,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學生們,還是各有可取之處的,顧名士表示八分滿意,剩下的那兩分,就得靠他自己調教了。再交代一下集賢館生活的注意事項,比如不許帶下人,行禮只能攜帶必備物品等等……
天色漸晚,就放了他這幫學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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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顧安然一回到家,正見家里正熱火朝天地收拾東西,他連個落腳的地處都沒有。
顧家兩兄妹的東西加在一起,說多,不算太多,可說少,也是絕對不少,一直忙了一日,到亥時一刻,才算倒騰得差不多。
新宅離顧家現在的居處,并不算太遠,可這會兒也沒有氣力搬家了,寶笙、寶琴兩個丫頭服侍著顧婉沐浴。
這兩日忙亂了些,路三娘身體不爽,腿一直抽筋兒,沫兒替她用熱帕子熱敷。
其實一開始,顧安然覺得路三娘現在身子重,還是該好好休養,反正,家里也不缺她一個做活的人,不過,顧婉不同意,路三娘有孕在身,重活累活自然不能做,連算賬之類的費精神的事情,也少做了,顧家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家,顧婉也是好心腸,不會虐待孕婦。可讓她平時給錢嬸子打打下手,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差事,那是應該的,畢竟,當初買她回家,固然是心存善念,加上有緣分,但他們家買的是下人,不是供祖宗呢!
所謂斗米恩擔米仇,不只是路三娘,對其他人也一樣,顧家可以盡自己所能,幫助別人,卻不能把這些人慣得得寸進尺,以為旁人對他們好是理所應當……
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大周山腳下就喧鬧起來,自從山下的荒地開墾,新的宅子建起,本荒涼的大周山,便有了人氣,今天更是熱鬧。
公雞還沒打鳴,錢嬸子就帶著寶笙、寶琴、沫兒,還有新添的二十幾個小丫頭,并幾個莊戶上的農家媳婦子,重新又打掃了一遍宅院,把新打造的家具擦抹的光潔一新,院子里的樓臺水榭,也沖洗得干干凈凈,大青石的地面油光锃亮。
錢嬸子是一宿沒睡好,就擔心自家大郎和小娘子貿然搬家,住得不舒坦,半夜三更就讓他那口子駕車,送她去新宅操持。
沫兒捧了一碗熱茶,遞給自家娘親,比比劃劃地指著靠山背陰處的桃花院,錢嬸子笑了笑,喝完茶,摸了摸女兒的小辮兒,又扭頭看還在和院子較勁的寶笙、寶琴:“小娘子說了,以后你們這些小丫頭都住桃花院,不和主人家住在一起,沫兒也過去,我和你爹,還有三娘一家,住西面梨樹林邊,王大王二在前院,每人都能分得一間房。”
寶笙和寶琴頓時歡呼,連沫兒都興奮得小臉發紅。
錢嬸子四處看了看,只覺得整個涯州都再沒有比主人家這新宅還氣派的了,心里不由得喜悅,他們兩口子賣斷終身,此后與顧家福禍相連,如今看著主家越來越興盛,哪有不開心的道理?
這邊兒正說話,大門口那邊兒就傳來吳管事的吆喝聲,一聽,錢嬸就知道這是大郎和小娘子來了,急急忙忙帶著小丫頭們去迎接。
顧婉站在新宅的大門前,終于吐出口氣,舉目遠眺,雖然是秋日,可園子里還是一派繁茂氣象,鳥語花香,溪水清澈,廊下的白鴿優雅地梳理毛皮,池塘里幾只野鴨游曳,真是處處透著可愛。
顧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門口放置的石頭貔貅……
這還是顧安然頭一次見自家妹子雙目發光的模樣,心下好笑,他家婉娘就算再成熟穩重,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呢,搬入新家依然會興高采烈。
王大和王二匆匆忙忙往院子里倒騰東西,其實大件早就入庫了,現在拾掇的都是尋常物件,不大,卻瑣碎的很,好些瓶瓶罐罐的,都得輕拿輕放。
錢嬸領著丫頭們過來,笑道:“見過大郎,見過小娘子,您二位可趕緊進屋吧,外頭寒涼,受了風可不得了。”
顧婉從善如流,起步準備跟錢嬸一起進屋收拾自己常用的東西,寶笙和寶琴就分別帶了幾個小丫頭繼續干活,以前宅院小,有幾個下人就夠用,可現如今換了新宅,就必須得添一些人口才成,早些日子,錢嬸和王策媳婦一起去挑選了一批七八歲到十四五不等的小丫頭,還有六個粗使婆子,不過,人數依舊不大夠用。
這些丫頭顧婉還是第一次見,一眼掃過去,發現大部分長相一般,最多算周正,全是老實巴交的,一看手足,就知道是窮苦人家出身,能做活。
錢嬸這樣年紀的人,還是喜歡老實丫頭,妖嬈的不敢收,她就樂意讓寶笙、寶琴這般,頭臉齊整,卻不過分漂亮的跟著小娘子,至于給顧安然挑貼身大丫頭,在她心里那就更得細選,生怕混入個把狐媚子,教壞大郎。
這一回一聽說主家要選人,錢嬸子當仁不讓,非要自己把關,那時顧安然正忙著備考,顧婉也不好一個人出門,也就拜托給錢嬸了,現在看,成果到還不差。
正思索間,就聽見門口傳來一陣騷亂聲,顧婉停步回頭,一眼看到大門前村東頭陳家,上個月剛來投親的一個傻小子,正蹲在大門里面嘿嘿傻笑,陳嫂子一臉的尷尬。
那傻小子才五歲,還用不著避嫌,顧婉一笑,就讓錢嬸抓了一把桂花糖塞過去。接過糖,小家伙傻笑了兩聲,才聽話地拉著陳嫂子的手,離開顧家大門。
顧婉心下嘆息,聽說這孩子是在逃難的路上,讓亂兵追打,傷了腦袋,這才傻了……幸好陳家厚道,日子過得也寬裕,還愿意給他一口飯吃,要不然,這孩子在亂世里,哪里活得下去!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亂世的殘酷,但每一次,依舊會覺得背脊發涼。
顧安然目光微凝,搖頭道:“……要小心門戶才行。”涯州雖說民風淳樸,可也不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以后宅院大了,巡守的人數不夠,那可不行,再說,他馬上要去集賢館讀書,一年半載回不了幾次家,如果家里不夠安全,他哪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