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的確被看得挺重,但水波大約心存愧疚,并沒有把她鎖起來關進地牢里,還任由她在軍營中閑逛。雖然,身后不只是跟著一隊兵士,還有樓音、王凱,水波最倚重的兩個人看守。
十二月,寒冬,寒風凜冽,刮在臉上,如剔骨鋼刀。
顧婉以前從沒到過軍營,此時聽著熱火朝天的操練聲響,看見雪亮的刀槍,頓覺別樣滋味在心頭……她總以為豐朝腐朽,朝政敗壞,沒想到,國家都要亡了,水波這禁衛軍軍營里,居然還是戰氣凜然的。
水波不知何時來到顧婉身后,面色陰沉,鋼刀被他修長的手捏得死緊:“你看我這軍營如何?”
“我只是個女子,哪里懂這些。”
水波仿佛聽不到她的話:“三天前沐家軍的黑面將軍龍逸,在城下叫陣,我的副將齊平,出城迎戰,被龍逸削去首級,死無全尸,齊平的妻子,聽聞惡兆,急怒攻心,吐血而亡,只剩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齊平的老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還不知能不能熬過去……”
顧婉沉默,猛然一抬頭,聲音也冷下來:“楚將軍楚廷率軍欲往定州,你的鄭大帥本來答應讓道,楚家軍集聚時,卻卑鄙地用楚州三萬老百姓當人質,命楚廷投降,楚廷無奈,聽見鄭大帥承諾,只要他們束手就擒,便絕不傷害一個百姓,只好命令三千楚家軍放下武器,卸除甲胄,卻不曾想。三千楚家軍盡被屠戮,楚廷一門老小,也沒逃得過追殺……更離譜的是,楚州手無寸鐵的百姓。也讓你那位鄭大帥安上了叛逆的帽子,大好頭顱,成了他邀功的本錢!”
“水波。我可是聽說,你對鄭大帥許以重獎,要他鎮守?”
顧婉的聲音里,并無輕蔑,可水波的臉上卻火辣辣的疼。
營門口處忽然一陣喧嘩,打碎了軍營里怪異的沉默氣氛。
水波心里一沉,轉身向營門口走去。顧婉也心下嘆息,扭身跟在后面。
急匆匆趕過來的副將薛紹,一見水波,便一把拉住他:“你別過去,不過是一群城里的刁民鬧事。我著人彈壓就是,你一出去,說不定群情洶涌,更壓服不住。”
水波愣了愣,猛然頓足,舉目遠眺,入目的是在寒風里瑟瑟發抖的人群,黑壓壓一片,個個面黃肌瘦。目光呆滯,閉了閉眼,從心底深處透出寒涼,手足冰冷。
忽然,一個衣不蔽體的女子,抱著凍得嘴唇發青的孩子撲倒在營門前。抓住守門士卒的腿,嘶聲裂肺地嚎哭:“軍爺,您大發慈悲,放我們出城去吧,我無所謂,可我孩子還小,今日我公公要煮了我孩子吃肉啊,我們真的活不下去了……”
顧婉心里一驚,倒抽了一口冷氣,她視力好,聽力也好,遠遠望去,只見那黑壓壓的人群,老的少的,個個衣著單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老百姓本是最怕見官的,如不是實在活不下去,哪里會有膽子聚在軍營鬧事?
薛紹咬牙:“侯爺,此時萬萬不能心軟,心軟不得。咱們營中的糧草,也最多只能夠半個月嚼用了……”萬一引起嘩變,不是鬧著玩的!
他一揮手,立時有一隊兵士過去,揮起鋼刀,把這些民眾驅散。
水波眼睜睜看著他的士兵,拿著刀背惡狠狠地砸在須發花白的老人身上,砸在懷中摟著嗷嗷待哺嬰兒的婦人身上,砸在哀哀啼哭的孩子身上,他一動不動,怔然出神。
顧婉修長的手指,捏住衣角,大庸被圍困多日,缺衣少糧,那些豪門大戶還好,可尋常百姓,遇上戰亂,哪里還活得下去?
上一世大庸被圍城時,她安安穩穩地呆在城外的莊子里避禍,雖然也心驚膽顫的,可是,畢竟沒餓著,也沒凍著,亂世中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在生生死死中反復掙扎,她還有什么好怨?
水波一聲不吭地看著民眾們被打散,終于轉過頭,看向顧婉,目光悲涼:“不能等了,總要有一個了結。”
第二日,一大早,顧婉就被裝扮一新,衣服里里外外都換了下來,繁復的宮裝穿在身上,讓她一身的仙氣,少了幾分人間煙火味。
天上紛紛揚揚的落了雪,水波帶人過來,給顧婉的手足脖頸上,系了鎖鏈,鎖鏈并不粗,可捆住顧婉單薄的身形,卻是毫無問題。
“欽天監說,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個好年景。”
水波褪下甲胄,恢復成高冠廣袖,在城墻上臨風而立,城下,鐵騎壓境,巨大的轟鳴聲讓大庸古城震動不已,守城官兵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水波面無表情,只看著城下騎著一匹土黃色高頭大馬的沐延昭。
沐延昭還是老樣子,一身舊衣,絕代風華,他身體瘦弱,不是猛將,但只要有他在,沐家軍就仿佛永無后顧之憂,全軍將士,除了浴血拼殺之外,再不必擔心其它。
以前,水波就羨慕沐延昭這般揮手抬足間穩定軍心的能耐,現如今,即使心里不肯承認,他還是要說,自己有點兒怕他。
“沐延昭……”他終于開口,原來一向懶得高聲呼喝的水澤,聲音也能這般高,遠遠地穿過鐵蹄聲,鉆入沐七公子的耳朵里,“我只要你沐家軍退出津州,只要你一年不入津州,我便放了顧婉,還你一個完完整整的紅顏知己。一年時間而已,一年時間換你的女人,其實,你也不算吃虧。”
沐延昭靜默良久,終于嘆息道:“沒想到,我們之間,也會有今天。”
水波目光如冰,一絲情緒不漏,揮揮手,一身華服的顧婉就被戴上城頭,并無刀斧加身,可在寒風下,顧婉極冷,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站直了身子,不搖不晃。
顧婉低下頭,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沐延昭的眉眼,也恍恍惚惚,看著如在云端。
“咳咳……”顧婉忍不住低聲咳了兩聲,莞爾一笑,也不管沐延昭能不能聽見,高聲道,“別擔心,我也就今日吃了些苦,這陣子過得,到比你這位兄弟還要舒服許多!”
沐延昭似乎也笑了笑,只是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無奈悲涼。
顧婉咬牙,臉色是真的發苦,她也沒法子不苦,她重生這些年,只想著怎么救沐延昭,卻從沒有想過,自己也會被卷進這一場亂局:“沐七,按說,你現在應該雙眼含淚,手挽長弓,一箭把我射死在城墻上,然后一鼓作氣,攻下大庸,手刃仇敵,替我報仇雪恨,才當得起英雄二字。”
“可惜,我手無縛雞之力,怕是拿不起太重的弓,再說,我也當不起英雄的評價。”
一雙男女,居然當著城上,城下,千萬將士的面,公然說笑。
沐延昭到底不是圣人,看到顧婉單薄的身影,在城墻上搖搖欲墜,他滿手心都是冷汗,此時還沒有牙齜目裂,還能說上幾句笑語,已經算的上沉穩。
他勉力把視線從顧婉身上,轉移到水波身上:“華庭,你了解我,你應該知道,我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一年時間,說來簡單,可這一年,會有多少將士戰死,會有多少老百姓陷在戰火里不得自拔,他等不得,沐家等不得,這個國家更等不得。
水波的臉色慘白,慢慢拔出腰間的長劍,架在顧婉的脖頸上,如雪的劍鋒,映襯的顧婉容顏慘淡,連聲音都變得飄渺:“記得那次咱們在神廚方享的私宅聚會,吃飽喝足,免不得說說閑話,那時我說過,我水波管不了別人如何,但我自己,總歸要牢記忠義二字,這一攤子臟污中,好歹也要出我這么個干凈人……咱們朋友一場,相交知心,無論如何,我以前是真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看的,你信不信?”
沐延昭的視線,牢牢盯著顧婉,卻還是點頭:“我信!”
水波的聲音更低,連沐延昭都是將將聽得清楚――“可是這忠義二字,總難兩全,我對皇上盡忠,對我大豐盡忠,只能對你不義了……古人云割袍斷義,可你我之間的情義,只割衣袍,又哪里能斷得干凈!”
沐延昭忽然一冷,就見水波一抬手,手中的長劍重重向肩頭削去。
“啊――”
“侯爺不可!”
水波的副將薛紹嚇了一跳,撲過來已經來不及,一條斷臂跌落在青灰色的城墻上,鮮血噴濺,將水波的衣袍,染成猩紅。
顧婉嚇得緊緊閉目,撲鼻而來的血腥味讓她張口欲嘔,卻硬生生忍了下去。
水波面如金紙,身體晃了晃,薛紹撲過來抱住他,他才沒有栽下城頭,靠在薛紹肩膀上,任由對方手忙腳亂地給他止血,咬著牙,看向沐延昭:“沐七,我不欠你了。”
沐延昭用力揪住馬脖子上的毛,若是往常,他的座駕早已經馬蹄飛揚,長嘶不已,但今日,這匹馬仿佛也知道主人的痛楚,并不搗亂。
“你救了不知多少次,從來只有我欠你,何來你欠我?”沐延昭一揮手,戰鼓擂響,低低沉沉地吼道,“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