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昊離開了沐家,只留下一封信。
沐七和顧婉看過,都是哭笑不得,這信寫得客客氣氣,有理有據,就真如一封辭別信一般,毫無特異之處。一般人見了,大概永遠不會把這封信的主人,和一個圖謀不軌的小賊聯系到一塊兒,可沐七不是傻子,顧婉也不是。
顧婉扯住沐七的領子,拉著他低頭:“昨天做賊的是不是他?”
“十有八九。”沐七苦笑。而且,那位看樣子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知道他就是來做賊的,也是,他本也用不著在意,就算那位偷了他什么東西,他難道還能以偷盜罪把那人告到衙門?就算真去告狀,也不會有證據。
“陳昊這人真奇怪,他怎么就這么有底氣?難道他以為,無論他做了什么,你們沐家都會對他一直容忍下去?”顧婉蹙眉,“昨天晚上你為何不去看他?”
當時臥房門前忽然冒出一個黑影,顧婉嚇了一跳,她沒有這種經驗,腦子也懵了,才一時想不到,但她絕不相信,沐七會想不到!王府警戒森嚴,除了內賊,誰能輕而易舉地避開巡邏的守衛,摸到主人的臥房來?
沐七搖搖頭,沉默許久,終于道:“……我們沐家向來光明正大,即使為了爭奪江山,該有的手段,沒少用,可到底從不曾負人,唯有對陳昊,虧負良多。”
顧婉愣了愣——陳國公陳曦然侵吞賑災糧款,害死了八千多人,滿門抄斬。理所應當,雖然大義滅親在顧婉心里,實在算不上什么好詞兒,但也得承認。至少這一次。沐家大義滅親并沒有錯,只要還有一點兒良心在,就不可能對這種事兒不管不顧!再說,沐家好歹還把陳昊養大,還養得這般好,又有哪里對不起他?
“陳國公陳曦然為人剛正,和我爹乃是至交好友,我姑姑嫁給他,中意的便是他的正直。他的英雄氣概,這樣一個人……”
這樣一個人,又怎么會放棄大好前程。做出禽獸不如的惡行?陳國公家雖然不說家財萬貫,可家底絕對不薄,陳家用上幾輩子也用不完,而且,陳曦然也不是一個貪財的人,他和他的妻子,沐放的親妹妹,都屬于生活簡樸的一類人,性情里還多少有些天真的成分,雖然出身顯貴。卻即使是粗茶淡飯,也并非過不下去。
顧婉愕然,嘴唇動了動,沒再多說什么,人生在世。無論什么人。總不會一點兒錯都不犯,大概。沐家在陳國公身上,就犯了一樁大錯吧。
“我想去陳昊那兒看看。”沐七苦笑。
顧婉點點頭,從藥囊里取出一只瓷瓶,塞沐七手中:“若是再有下一次,就不是扔一茶壺能了結的!”
沐七一走,顧婉就圍著自家舅舅送的梳妝臺打轉,可看了許久,也沒看出什么貓膩,敲打半天,也沒瞧出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夾層!
也不怪顧婉有所懷疑,畢竟,劉衎那位老爹,劉乘雨劉老爺,可是精通機關消息,就算在妝臺上做了手腳,也不足為奇。
只可惜,顧婉對這些一竅不通,什么都沒看出來,問劉衎,劉衎也滿頭霧水——“這妝臺是當年你母親用過的,我也奇怪,爹怎么莫名其妙地把這玩意擱在我這兒,不是該給妹妹才對?”
于是,顧婉出嫁,劉衎就把這東西當嫁妝送給了顧婉。
兩家雖然有親有仇,這卻是沐七頭一次進陳府大門。
屋宇軒昂,庭中點綴的草木也是極為名貴,守門的家丁裝扮整齊,斯文有禮,這陳府,到并未因改朝換代,有什么傾頹的氣象。
陳府的老管家有些面熟,印象到不是很深,大約是陳家的老人,從始至終,對沐七不冷不熱的,卻也并未惡語相向。
沐七跟著老管家走到正堂,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幅《孟春煙雨圖》。
上面用清秀的行書寫了詩文——‘每日青樓醉夢中,不知城外又春濃;杏花初落疏疏雨,楊柳輕搖淡淡風。浮畫舫,躍青驄,小橋門外綠蔭籠;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簾第幾重?’
“這幅畫還留著?我記得姑姑拿去……給陳國公陪葬了。”
“是我仿的,可還算像?”陳昊坐在椅子上,胸口的傷還沒好,腦袋上腫了一個大包,他也沒遮掩,就這么大咧咧地讓沐七看了。
“的確很像,根本看不出是仿造的。”
當年沐家的小公主,一雙手只拿得起刀劍,哪里拿得了紙筆?那字兒寫得縱然算不上多差,卻是遠遠說不上好,跟了陳國公才三年,一手字兒就寫得出類拔萃,在所有女性書法名家中,也能排到前二十名了。
由此可見,沐家公主,的的確確和夫君感情極深,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大約就是如此了。
沐七腦海里掠過自家姑姑的容貌,心下嘆息,舉步走過去,取出藥瓶,給陳昊擦上藥膏,那藥膏看著挺漂亮,帶著一種很溫潤的綠色光澤,剛一接觸到肌膚,火辣辣的疼痛感就減輕許多。
一邊兒上藥,沐七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可真夠狠心,那個屈志,對你可算忠心耿耿,你就為一點兒小事兒,何苦害了他的命,你若想進入我家,只要說一聲,我怎會阻攔你?也是,你對自己都能下得去狠手,這一箭,稍微有些差池……”
稍微出一點兒差錯,陳昊絕活不了!
沐七皺了皺眉,這人還是老樣子,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更可怕的,無論他做出多么恐怖的事,他面對苦主時,依舊神態自若,絕不會心虛!
陳昊靜靜地坐著,由著他在頭上施為,嘴角含著一抹笑意,對沐七的話,毫無反應,既不承認,也沒反駁。
他低著頭,沐七看不見,若是看得見,定會為他眸子深處一抹說不出濃重的古怪之意心驚。
許久,陳昊才忽然一拍手,笑道,“對了,差點兒忘記,我還沒恭喜你們。”
“恭喜?”
“恭喜你們沐家添丁進口啊!”陳昊臉色一正,神態嚴肅,口氣中不帶一絲嘲諷,“你們沐家下一代子孫太單薄,指不定會讓人以為是沐放惡事做得太多,殃及后代,現在好了,等了這么多年,終于有新丁,真是天大的好事兒呢!”
沐七愣了愣,呆了片刻,手下忽然用力,惡狠狠地在陳昊的額頭上一陣揉搓。
“你……”劇痛突如其來,疼的陳昊眼淚嘩嘩往下流,他抬手捂住眼睛,一邊兒揉,一邊兒哭笑不得地道,“……我又沒說什么,不過告訴你一個事實而已,你們家四哥,我們那位偉大的禮王沐延曄,可是厲害得很,至少比他幾位哥哥都能耐,家里的美妾,這么快就懷了孕,哎,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兒,我給你道喜,你不謝我也就算了,何必下此毒手?”
陳昊擦干凈眼睛,隨手把藥膏搶過來自己擦,口中還笑謔道,“嘖嘖,懷孕兩個月,豈不是剛從牢里出來就有孕了?說來還是新年懷上的,這孩子來的真是時候,真會挑爹娘!”
新年是喜慶日子不假,可這一個新年,卻是連沐放的熱孝都未過!
父親初喪,兒子就弄大了小妾的老婆,真是……更了不得的,孝期讓小妾有孕的是個王爺,駕崩的那一位,還是先皇,說出去整個沐家跟著丟人!
沐七一點兒都沒懷疑陳昊是胡言亂語,這人就算說謊,也不會說得這般沒質量……他腦子嗡嗡直響,本來滿腦子想問陳昊的話,這會兒讓這個混蛋一刺激,全都給忘得一干二凈。
這大約就是陳昊的目的,奈何,縱然心知肚明,沐七也只有苦笑著搖頭,轉身就走,該問的話,一句都沒有問出口。
其實沐七知道,他就是問了,只要陳昊不想說,他也逼問不出什么來!
回到家,沐七枯坐半日,就攜著顧婉去禮王府。
禮王被沐延旭勒令在家思過,閉門謝客,但沐七和顧婉,此時卻算不上什么客人,門衛也不敢阻攔他們。
一進門,沐七直接抓住沐延曄家里的老管家,咬牙道:“三叔,你告訴我,那個穎兒姑娘在哪兒?”
沐延曄家里的老管家,也是沐家的老人,一看沐七的架勢,就嘆了口氣,雙目紅腫,伸手指了指西廂的偏房:“造孽,真是造孽!我們四郎,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多么守禮,多么孝順的一個好孩子,怎么如今辦事兒,這般糊涂了!
老管家痛心疾首,想著小時候頗為可愛的那個孩子,怎么也不能理解,長大之后,這孩子為何越長越歪!
顧婉一進西廂房的大門,看見躺在床上,手腳都綁了布條,一臉蠟黃的姑娘,就知道,恐怕陳浩所言不假,禮王府里的穎兒姑娘,確實是懷孕了。
顧婉走過去,低聲問:“怎么回事兒?”
穎兒面如死灰,閉上眼,一言不發。
顧婉嘆了口氣,一時也沒有多問,無論因為什么,是不是意外,現在還有什么區別,只看怎么解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