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師弟,愚兄道寧子,出身璇璣仙門,座師法號明素。”
那中年道人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開闔,有一縷細細的傳音飄入俞和的耳中,這才令俞和恍然大悟。就見這道寧子畢恭畢敬的躬身引手,邀俞和入供奉閣大院去。
俞和扯了嘴角,露出個會意的笑容來,裝模做樣的大袖一甩,一只腳已踏進了院門。忽回頭對陸曉溪招手道:“小溪,快隨我來。”
陸曉溪聽他呼喚,滿臉錯愕走了近來,伸手扯住俞和的衣角,怯生生的望了一眼道寧子,口中囁嚅道:“俞大哥,我錢師兄他們……”
俞和故作恍然想起此事,掃了一眼遠處那不知所措的錢旭、范鳴和聶長虹。
錢旭臉上發紅,猶豫了一下,低頭邁步過來。可范鳴卻是大步搶上,似乎理所應當的要隨著俞和一起進供奉閣大院。道寧子一皺眉,臉上笑容收斂,只一道眼神刺去,就讓范鳴頓時渾身發冷,強收住了腳步。
道寧子對俞和拱手問道:“俞大供奉,這些閑雜人等?”
俞和笑著擺手道:“無妨,他們是我義妹的同門。奉師門之命,來供奉閣找齊康執事有要事辦理。那位聶長虹師姐,還將留在我閣中效力。”
道寧子點頭道:“即是大供奉熟識之人,自可進來說話。閣中最近整飭繁忙,正是用人之時。”
說罷這道寧子竟也對著錢旭、范鳴和聶長虹三人攏手一禮:“還請三位道友隨我入閣,道寧自會喚齊康執事來見你們。”
這一下前倨后恭,鬧得摩明云宮的三人手足所措。范鳴一挺脖子,似乎想開口說什么,可聶長虹趕忙偷偷踢了他的腳踝,錢旭直接伸手按住了他的背脊,三人一齊躬身施禮道:“多謝前輩!”
于是道寧子便帶著俞和與摩明云宮的四人,朝院子中走去。其余青州修士也不敢上前,眼睜睜看著那木門重重合攏。交頭接耳聲亦響了起來。
“人不可貌相!真看不出來,那少年居然是定陽供奉閣的掌印大執事,這么年輕?我們千里迢迢,來定陽供奉閣求助,卻不想人家的大供奉竟然一路陪著我們進城,而我們之中,卻也沒誰趁機與他交道一二,當真是有眼無珠。”
“天知道是哪家大門派的弟子?”
“不是聽人家說了么,揚州羅霄劍門的。”
“羅霄有這么大的面子?一個年輕弟子就在定陽供奉閣當掌印大執事?那羅霄的掌門真人還得了,豈不是九州道門魁首了?其中必有隱情。不過那個摩明云宮的小師妹,似乎和這位大執事絕非一般交情,今后見了這個女娃娃,可得恭敬著些。”
“噤聲,噤聲。站在供奉閣門口議論人家的大當家人,你們這是嫌惹不出禍事么?這京都定陽供奉閣藏龍臥虎,沒看一個知客道人就高深如斯?散了吧,七日之后再來拜門。”
一陣議論之聲戛然而止。這群青州修士如鳥獸散,各尋落腳之處暫且不提,單說俞和等人進了供奉閣大院。那一路上美輪美奐的園林亭閣、清凈雅致的小橋流水,自是迷亂了陸曉溪的雙眼,但凡有灑掃童子見了俞和,全都忙不迭的拋開手上的家什,俯身拜倒,口呼大當家老爺安好。
錢旭和聶長虹暗自搖頭,范鳴偷眼看了看的陸曉溪,臉上神色有些陰沉。
道寧子喚了童子過來,囑他帶著摩明云宮的幾人去另一處亭閣,招齊康執事前來一晤。陸曉溪自跟著師兄師姐走了,俞和站在廊口,眼巴巴的望著少女離去的背影。
“師弟回魂!”那道寧子一笑,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頭,卻把俞和驚得一小跳,這才滿臉通紅的低頭抱拳道:“道寧師兄有何吩咐?”
道寧子狡黠的一笑,“愚兄演的這處戲碼,師弟可還滿意?”
俞和大窘,頭也不敢全抬起,更不敢去看道寧子那調笑的眼神。他摘下了手上的墨玉指環,苦著臉道:“道寧師兄,你也不與小弟先說一聲。什么供奉閣大執事來的,卻又是怎么回事?”
道寧子哈哈大笑,可才笑了幾聲,自舉起手,強捂住了嘴巴,“師弟,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還是去找那幾位為老不尊的前輩理論吧。不過依師兄所看,這出戲演得卻是極好,那位頭戴響鈴珠花的師妹,該是俞師弟心上的人兒吧?有此一回,人家估計可是對你好生敬仰得緊,定陽供奉閣掌印大執事,放到九州道門,可確是擲地有聲的大人物。”
俞和撓了撓頭發,苦也不是,笑也不是。嘴巴徒張了張,說不出話來。
“好了,速與師兄我同去司真堂吧。我家師尊,還有柏空師叔、長桑師叔和百靈師叔,可都在等著你呢。”
“哦,諸位前輩都在此處?”俞和有點驚訝,這里可是供奉閣外閣的門庭院落,暗府高人齊聚于此,莫非是要一統供奉閣兩支了嗎。
“你且去聽他們分說吧。”道寧子伸手攬住俞和的肩頭,兩人沿著回廊快步而去。
不多久便進了司真堂,這是供奉閣外閣執事議事的大堂,里面布置得好似一派宗門的道庭正殿,那偌大的殿堂里面,便只坐著明素真人、張真人、長桑真人和百靈叟四人。四位前輩高人一看道寧子帶著俞和進來,同時把茶碗一擱,笑盈盈的看著俞和。
“俞大執事這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滿面紅光似陽春啊。”百靈叟第一個開口,卻沒句好話,鬧的俞和登時又紅了臉,“這邊一個千嬌百媚的小義妹,那邊一個天生麗質的小師妹,俞大執事這可是要好生思量,究竟是情歸何處,莫要傷了人家小寧姑娘的心。”
“百靈師伯,你可莫要調侃弟子了。”俞和赧然作揖,眼睛轉向張真人那邊求救。
可張真人也是滿臉的笑意:“你那寧師妹可躲在屋里不肯出來,你這小子,小心將來紅顏禍水,情絲難斷。”
“寧師妹?”俞和挑了挑眉毛,“師尊莫來亂點鴛鴦譜,我與寧師妹純是同門之誼,俞和可未敢對她有何非分之想。”
“人家女娃娃心中,可未必是與你一般想法。”張真人搖了搖頭。
連素來沉穩,而且重傷初愈的明素真人,都在一邊幫腔。四位前輩抓著俞和好一頓調侃,俞和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衣服前襟袍角,幾乎要被他揉爛了。
過了未初,張真人才起身來,說要與俞和一起去看看陸曉溪。俞和想把那個墨玉扳指還給張真人,可張真人卻擺手不接。“今后這供奉閣外閣,就由你道寧師兄接掌大執事之位,不過你也算是大執事之一,掛個名分,倒無須在此候命。將來你學有所成,自行出山走動時,也可多個落腳之處。有此一道身份,九州供奉閣都須敬你三分。必要之時,各州府的供奉修士,也可助你一臂之力。這便算是你助我們肅清定陽道門供奉的獎賞了。”
俞和推辭不掉,便謝過了張真人,兩人去見了陸曉溪。久別重逢,自是好一場歡聚,張真人對陸曉溪說他是云游來此,今夜就要離開定陽,繼續北上而去。
下午俞和帶著陸曉溪在定陽城中亂逛,采買了一大包小姑娘喜愛的雜物,晚上嘗遍了京城百味小吃,兩人相依坐在城西的湖邊,披著濃艷的晚霞,看著漸漸沉下的暮日,細聲說著不盡的私語。
湖邊空地上,搭起了草臺戲班子,生旦凈末丑粉墨登場,惹得一大群湊熱鬧的庶民擊掌喝彩,可陸曉溪卻笑不出來,她怔怔的望著夜色中的燈火,忽有一行淚水默默的滑落。
“小溪,怎么了?”俞和舉起袖子,輕輕的拭去了陸曉溪臉上的淚痕。
“俞大哥,我變了。看到你和師傅都還是老樣子,我很開心。但我心里卻知道,我自己已不是從前的那個陸曉溪了。”燈火闌珊,映出陸曉溪瘦瘦小小的身影,在夜空中寂寥的擺動,“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單純,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愛哭愛笑。我開始把許多事情深深的埋進心里,卻讓臉上始終掛著開心的表情。我不明白,為什么當我還是一個俗世小女孩的時候,我可以那么簡單的快樂,可等我得了仙緣,走上了這條看似很美好的求長生之路,卻反而幾乎不能真心的笑一次。”
“小溪,也許是你漸漸長大了的緣故。當一個人成熟之后,自然便需要學會隱藏和掩飾,師傅曾說過,這是一個人心中的城府,它可以保護我們。”俞和拿出了一件青布大氅,給陸曉溪披在身后,挪了挪身子,兩人就像當年乞討的日子一樣,緊緊的靠在一起坐著,彼此的體溫互相溫暖對方,甚至能感覺到心跳也漸漸同一步調。
“我說過,不管你變成了什么樣子,都始終是我的小溪。”
“俞大哥。”陸曉溪看了看俞和,那么自然的,把頭靠在了俞和的肩膀上,“我真的很辛苦。以前我覺得,修真問道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飲朝露餐晚霞,出入青冥,與凡塵俗世無爭,多么逍遙自在。可等我自己終于等到了仙緣,卻發現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有很多很多人,都在拼命爭奪那一線仙道機緣,大家明爭暗斗,為了一件小小的靈物,同門之間彼此設計,甚至大打出手。有時我以為結交到了真心的知己,可或許只為了一株靈草,他就會不擇手段,露出完全陌生的另一面來。這些看得多了,我就覺得一切都很假很丑,更多的,是很可怕。”
陸曉溪似乎覺得冷,伸手扯緊了布氅,“可是,若不去爭這些機緣,單憑滴水穿石的苦功夫修進道行,實在太慢。我雖然在門中被師尊看重,但越是這樣,越不能落在別人身后,否則若是讓師尊對我失望,那我就什么都沒了。俞大哥,這些年我一個人遠在海外,你也不在我身邊。以前我事事都賴著你,你也會為我遮擋所有的風風雨雨,可如今我只剩自己一個人,卻落進了更加可怕的漩渦中。我沒辦法,為了生存下去,我只能改變我自己,把自己變得堅強,變得和別人一樣,帶著一副純良無害的面具,可心中,卻時時刻刻握著一把刀。若有人來設計害我,奪我機緣,我便拿這刀子,把他殺得鮮血淋漓。”
一片夜風吹來,俞和竟也覺得有些涼意,他伸手攬住了陸曉溪的背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充滿了暖意:“小溪,如今我雖然不能日日陪在你身邊,但總有一天,我有了足夠的力量,就會去尋你。我們不再與別人爭什么,我們自己去尋自己的機緣,九州這么大,總會有屬于我們倆的一條路。如今你身在海外,保護好自己就好。這不是你的改變,而是你真的長大了,能夠自己面對風雨了。俞大哥很寬心,也更有了動力,讓我變得更強。”
長長的一口氣從胸中呼出,吸進來的,是陸曉溪身上那熟悉的淡淡香氣,俞和閉起了眼睛,只愿這個相處的時間,能夠無盡的延長。
兩人在湖邊坐了一整晚。俞和珍而重之的,把從天涯海眼長生大帝衣冠冢中得到的,那件銀鈴法器給了陸曉溪。又把自己門派玉牌中,所有的靈物都塞進了陸曉溪的玉牌中,其中包括那個盲眼修士畢生所藏的奇珍和廣蕓大家給俞和的一顆仙丹。而俞和自己,除了三柄飛劍、白玉劍匣、墨玉指環、一堆傳訊玉符和幾葫蘆酒水之外,幾乎再沒給自己留下什么值錢的物事。
第二日晨曦初開,陸曉溪接到了大師兄錢旭的傳訊。那古經的事情,竟是出奇的順利,齊康執事很快就取來了另一半的經書拓本。聶長虹師姐也在供奉閣安頓了下來。
于是錢旭回稟了師門,門中師長讓他們今日一早就啟程,速回青州。
俞和望著陸曉溪,似乎要把這張俏麗的臉,深深烙進他的眼中。過了許久,終于嘆了口氣道:“總是當須一別的。我在京都定陽的事情也辦完了,這么說來,該是回揚州去了。”
文后語:
《玄真劍俠錄》第三卷:京華魘夢風雨亂,到此已結。
敬請關注第四卷:劍起寒光震西南
且看少年俞和仗劍呼嘯,于九州西南揮出萬丈寒光沖霄,走上與神州英杰一競風流的劍仙之路。
拜謝各位看官的支持與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