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城。
軍府大堂中,魯肅正與韓當對弈。
棋盤上黑子與白子糾纏廝殺,黑子正逐漸占據著上風,白子一條大龍四面楚歌,難逃升天。
魯肅沉靜如水,仿佛穩抄勝券,而韓當的額頭則擠滿了深紋,一臉的苦想。
苦思半晌,韓當嘆了一聲,將手中的棋子往棋盤上一丟,“嘩”的一聲攪亂了棋局。
他這當是棄子認輸。
魯肅淡淡一笑,邊收拾棋子,邊道:“老將軍的棋藝比以往精進了許多呀,來,咱們再斗上一盤。”
韓當趕緊搖手:“罷了,連戰連敗,實在是無趣的緊。”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方顯英雄百折不撓嘛。”魯肅說教起了大理理。
韓當咧著嘴道:“這下棋又費神又費時,當真是沒意思,子敬,要不咱們比試一回武藝,活動一下筋骨。”
“將軍武藝超群,肅豈是對手,不比也罷。”
魯肅倒是坦誠的緊,直言技不如人,不似韓當這般,明知棋藝不佳,卻偏要向魯肅這個后生晚輩討教。
被魯肅拒絕了比武,韓當無奈,只好自入院中,抄起一柄鋼刀耍了一回。
魯肅則從旁饒有興致的觀看,待得韓當舞罷刀技,魯肅連聲喝彩,大贊韓當老當益壯,武藝不凡。
韓當把那大刀往地上一戳,恨恨道:“闞德潤去了已有幾天。也不知主公何時會發兵,老夫已忍耐不住想要親手斬下顏良的人頭,以為我家綜兒報仇。”
韓當無時不刻不記著亡子之仇。
“顏良的水軍終究是他的軟肋,只要主公能以傾國之兵西進,用兵得當,即使一時殺不了顏良,也必能將他趕出長江。”
魯肅捋須洋洋灑灑而言,沉穩的表情間。亦流露著幾分自信。
韓當深以為然,重重點頭:“你說得對,待主公的大軍一到,老夫必向請公請命為先鋒,定要蕩平荊州,揚我江東威名。”
這一老一少兩員東吳重臣,談論之間信心百倍。儼然已將長江視為自家的內河,驅趕走顏良。奪取夏口、江陵只是易如反掌之事。
正當這時。部將張承急匆匆而入,一臉的凝重。
“報韓將軍、魯將軍,我江上巡邏船發回急言,柴桑百里外發現顏軍水軍,正向柴桑急駛而來。”
一語驚人。
那正自論道的二人,陡然間神色驚變。
魯肅更是騰的跳了起來,驚問道:“顏軍有多少兵馬?”
張承道:“回將軍。據伺候估計,顏軍戰艦有四百余艘。敵軍人數至少有七八千左右。”
七八千水軍!
魯肅思維急轉,掐指一算。立時就意識,這個數目幾乎已是顏良水軍的全部。
“顏軍水軍怎會出現在柴桑附近,這狗賊他這是想干什么?”老將韓當也驚異道。
魯肅負手踱步,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后,他身形猛然一震,如若恍然大悟一般,臉上更是迸射出難以形容的驚詫。
“我明白了,顏良這廝先前的示弱,根本不是想攻荊南,而是想趁我不備,襲破我們的柴桑。”
此言一出,韓當和張承俱是一驚。
縱使韓當對顏良深為恨之,一直心存著不屑,此時也不禁為顏良的膽色而大為震駭。
要知柴桑乃東吳經營多年的重鎮,城池高厚不說,自柴桑以西的沿江兩岸,更是布有數道營壘,構成了嚴密的防御體系。
當年黃祖執掌江夏時,亦曾趁著柴桑兵力不足,數度率軍進攻,結果均被打得大敗而歸。
如今顏良單憑八千水軍,就想要攻破柴桑,這天大的胃口,如何能不叫人感到震驚。
只是,只震駭了那么一瞬,韓當臉上的震驚之色就變成了諷刺。
“顏良狗賊,以為我柴桑只有一萬水軍,就想趁虛而入,他也不掂量一自己有多少斤量。來得好啊,老夫正好狠狠教訓一下這個狂妄之徒。”
韓當復仇之心驟起,當即便決定率水軍出戰,殲滅來犯之敵。
魯肅卻勸道:“老將軍且息怒,柴桑守備堅固,根本不需害怕敵人來攻,依肅之見,當謹慎為妙,不如堅守柴桑,以待主公大軍來援再出戰不遲。”
聽得此言,韓當面色頓時一沉,“顏良狗賊的水軍并不占優勢,我軍若只一味龜縮待援,,豈不自損了士氣,助長了那狗賊的囂張氣焰,不行,老夫一定要出戰。”
魯肅轉念一想,韓當的話似乎也無不道理,只是不知為何,他還是覺得謹慎穩妥為好。
權衡之下,魯肅本欲再勸,韓當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抄起兵器,大步流星便憤然而去,直奔水寨而去。
魯肅雖名與韓當共鎮柴桑,擁有著相同的權力,但韓當乃東吳元功宿將,在軍中擁有著極大的威望。
如今韓當硬要出戰,魯肅也阻止不了,只得叮囑韓當不可輕視敵人,當小心而戰。
午后時分,五百艘大小戰艦,陸續駛出了柴桑水寨,各艦迅速的在江上結成陣型,龐大的艦隊,載著九千多精銳水軍,溯江而上,向著上游浩浩蕩蕩而去。
上游處,甘寧的水軍順流東下,比及吳軍出發時,已經逼近柴桑五十余里。
根據顏良事先交待的作戰計劃,甘寧所部的任務,就是以強硬的進攻姿態,一定要把吳人水軍從柴桑引誘出來。
故是甘寧聞知韓當率大軍殺至的消息后,便叫艦隊全速的向下游殺去。
午后時分。兩支艦隊在柴桑以西三十里處相遇。
九百余艘戰艦,茫茫無際的帆影,遮天蔽日。
大江之上,宛若兩條發怒的蛟龍,在隆隆的戰鼓聲中,咆哮著相對沖來。
心懷著喪子之仇的韓當,沒有絲毫的保留,當即下令全軍全面出擊。
巨大的樓船坐鎮中央。布滿弓弩手的斗艦環護兩翼,數不清的艨沖如箭魚般飛馳在四圍,吳人仗著船型高大的優勢,擺出鐵壁般的陣型,逆著江流平推而至。
水戰高手就是水戰高手,韓當這艦陣擺得無懈可擊,甘寧一眼就看出。什么火攻之類的戰術都將無效,剩下的唯有硬拼。
斗艦之上。甘寧遠望著洶洶而至的敵陣。胸中有獵獵的豪情在燃燒。
自建水軍以來,大小戰役百戰百勝,但所遇之敵手,卻無非蔡瑁、黃祖之流。
這些貨色雖然水戰頗有一手,但在甘寧看來,卻皆是土雞瓦狗之輩,勝之乃理所當然。
天下間。能讓甘寧視為真正對手的,唯有東吳水軍。
而今。眼瞧著那讓他瞧得上眼的敵人,殺氣騰騰而來。甘寧心中的戰意不覺已沸騰至頂點。
不與東吳水軍交手,如何能真正顯我甘寧的威名!
斗志燃燒的甘寧,鐵戟向前奮然一指,厲聲喝道:“傳令下去,全軍進攻,與敵軍決一戰死——”
令旗搖動,隆隆的戰鼓聲沖天而起,四百艘顏軍戰艦,乘風破浪,向著氣勢洶洶之敵直撲而去。
八千士卒對九千敵卒,四百戰艦對五百敵艦。
斗艦少于敵人,亦沒有樓船這等江上霸王,甘寧的水軍顯然處于劣勢之中。
但甘寧和他的將士,卻沒有半點畏懼,這般百戰之士,喊殺如潮,挾著血洗前辱的怒意,義無反顧的沖殺而上。
兩支艦隊,如發怒的蛟龍一般,轟然相撞,在這茫茫大江上糾纏激戰在了一起。
吳人有樓船,弓弩手有居高臨下的優勢,甘寧的水軍則多艨沖,機動性強,利于接船肉搏。
雙方各自發揮優勢,九百余艘戰艦混戰在一起,從午后殺至黃昏,只殺到江面上浮尸無數,江水為之血染也不難分勝負。
前方血戰之時,顏良所統的后續大軍,已然在上游二十里處安下營寨。
兩岸山勢愈陡,已很難再行軍,長江在此間縮成了一個瓶頸,柴桑城正位于瓶頸東端。
顏良只能將兵馬駐扎于此,派人去打探前方交戰的消息。
他清楚這將是一場消耗戰,他本就為數不多的水軍,勢必要在這一戰中受到損傷。
但顏良更清楚,為了誘使吳軍傾巢而出,他必須用鮮血來把這場誘敵的大戲,演到絕對逼真。
傍晚時分,斥候終于傳回情報,前方的那一場大戰已然結束,雙方不分勝負。
那一場打了整整半天的江上肉搏戰,戰到最后,雙方誰都知道無法戰勝對方,眼看著天色將晚,無法再戰,便很有默契的各自退兵而去。
這一場仗打下來,甘寧損失了兩千多水軍,一百多艘戰船,甚至甘寧本人肩上還中了一箭。
殘陽夕照時,甘寧和那疲憊的艦隊徐徐的歸來,漸近水寨時,顏良方才看清,幾乎每一艘的戰艦上都釘滿了箭矢。
見得此景,顏良不禁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雖未親身經歷那場水戰,但顏良腦海里仿佛已能想象得到當時那場戰斗的慘烈。
旗艦靠岸,負傷的甘寧邁著沉得的步伐下得船來。
顏良迎上前來,將甘寧扶住,撫其肩道:“興霸,這一戰你和將士們都辛苦了。”
浴血的甘寧,干癟的嘴唇露出一抹淡笑,拱手道:“寧幸不辱命,柴桑的水軍已傾巢而出,統統被我引誘了出來。”
顏良點了點頭,肯定了甘寧的功績,遂叫人速將甘寧扶回去治傷。
環視水寨,那些血戰的將士們陸續下得船來,相互挽扶著走向營中,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幾分大戰余生的慶幸。
顏良的目光投向了南面,心中暗忖:“水軍的將士們已盡全力,儁義,接下來就看你的了。”()